坐起身子,掩口打了個哈欠,側頭看向窗外,天空是暗藍的,東邊浮現了淺淺緋紅色,應該是個晴天吧!
葉錦娘淡眉微微蹙起,表情變了變,沉思了一會兒,低垂的眼簾遮住了眼中一閃而逝的光芒。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穿衣下床,拿起放在床頭的拐杖,支著纖細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到盆邊,用昨晚就準備好的凈水洗了臉,坐在鏡前重新梳了個簡單的發髻,仔細地用木簪別好。
對著銅鏡中的自己,溫柔地扯動一下嘴角,直到鏡中的平凡女子因這一笑神情變得溫順恬靜無一絲冷意,這才滿意地點下頭,回身打理起床鋪。
雖然腿腳不便,但見她整理起來動作干凈利落,毫無笨拙之感,想是已經早已習慣了。
一炷香后,葉錦娘推開了房門,細致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表情說不出的平靜安然。深深吸了口外面的清新空氣,微微笑了一下,回身把門帶上,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穿過月亮門,緩步朝著天盟山莊的后花園行去。
“時公子,你起得早啊……怎么身邊沒個侍候的人呢?是不是孟儀那小子又偷懶了,看我見他,不狠狠抽他幾鞭子!”
時長風淡淡笑了笑,“孟管家,是我想在花園單獨逛逛,沒讓他跟,況且現在時辰還早呢,便讓他再睡了會兒……”
“這……哪有下人比主子晚起的!這不是讓時公子你笑話嗎?回頭讓莊主知曉,老奴怎么擔待得起……”
葉錦娘剛到后園入口,遠遠便聽到老管家畢恭畢敬的聲音,管家的身側站著一位年輕公子,一襲白衣,繁花似錦襯得他的身形越發修長挺拔。
葉錦娘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刀削般凌厲,卻有一縷不聽話的發絲滑下臉頰,在清晨微風細細吹拂下,平添了一絲儒雅。雖看不清他的全貌,但瞧他那悠然靜立的姿勢、挺拔的身形、不經意間散發出的獨特尊貴氣質,想來應是俊逸無雙的人吧!
老管家帶著一臉討好的笑意,不經意間看到了遠處的葉錦娘。
見被發現,葉錦娘微笑點下頭,拄著拐杖向著他走了幾步。
這時時長風也轉過頭,清亮的眸光淡淡掃了葉錦娘一眼,低聲向管家說了一句什么,便轉身離開了。
管家急忙笑著點頭哈腰,待時長風走遠,才向葉錦娘的方向走去。
葉錦娘望著時長風的白色的背影消失,漸漸恍過神來,果然是驚艷絕世的人物啊!適才只是淡淡的一瞥,便吸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莊內什么時候多了這么個清俊的人物,她竟不知道!也是來參加三小姐婚禮的吧!
管家已走到她面前,葉錦娘這才記得請安。身子剛一福,便被管家擋住了。
“葉姑娘,別客氣,你腿不方便……怎么到后花園來了?有事嗎?”管家客氣地詢問道,只是語氣中已少了適才的恭敬與討好。
葉錦娘想起適才的心神恍惚,不覺莞爾,暗嘆口氣,面上卻溫婉地一笑。
“昨個兒聽三小姐房里的秋雨說天盟山莊后花園的牡丹開了,很是漂亮,我一時好奇,今兒個起個早,便想過來看看。許是錦娘有些莽撞了……”
“哦,這樣。∧銈冞@些姑娘就喜歡這些花啊草的。秋雨沒跟你說嗎?這天盟山莊可不是農家的菜園子,不能隨便亂走動的。加上你的腿又不方便,這萬一要是跌傷了,耽誤了三小姐的嫁衣,可是連我也擔待不起的!
“管家放心,借錦娘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誤了三小姐的嫁衣啊!錦娘這就回去趕工!闭f完便轉身,一刻也不留了。卻因走得急了,身形踉蹌了下,險些跌倒。
“哎!小心……怎么聽風就是雨呢!性子也太急了些吧!既然來了,就在園中賞玩一會兒好了,回頭我派個伶俐的丫頭帶你回去,千萬別傷著了,三小姐就信得著你的繡工!闭f完向院門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頭對葉錦娘囑咐了一句:“除了后花園,別去其他地方……”臉沉了下來,“好奇心別太重了,到時出了事,三小姐也救不了你……唉!我說這些也是為你好!币婂\娘點頭,方才放心地離去。
葉錦娘見老管家走遠,環顧四周靜謐的花園,芬芳的香氣絲絲縷縷縈繞在鼻間,她卻微微地蹙起眉頭,嘆息般地說道:“為我好嗎?真是個啰嗦的老管家呢!”
葉錦娘回到自己所住房間時,已經是半個時辰后了,秋雨正在房里等著她。
“錦娘,你去哪了?剛剛管家讓我去后花園接你,卻尋不到,到房里找你也沒蹤影,急死我了!這莊里這么大,真怕你走丟了!”
葉錦娘笑笑,平凡的臉龐竟有種說不同的溫婉恬靜,因適才回來走得急了些,微微有些喘,原本蒼白的臉頰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走到床前坐下,拐杖放至一側,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腿,說道:“花園里的門那么多,許是我們錯過了,你腳程又比我快,自然是先趕回這里。不過,花園里的花真的很美呢!”
秋雨坐到一邊的椅子上,笑道:“沒想到你真會去看,我昨天只是隨口說說,以后你若還想去,就叫上我好了!蓖蝗话崖曇魤旱,下意識地瞧左右望了望,見窗外也沒什么人,才小聲對葉錦娘說道:“莊里的有些地方是去不得的,幸好,你住的地方離后花園比較近,不會迷路,否則你若是走到其他地方去了,小心命都會沒有喔!”
葉錦娘被她小心翼翼的表情逗得“撲哧”一笑。
“喂,別笑!我說的是真的!”秋雨一副“你不相信我,就有你罪受”的樣子。
“是,是,我知道了!”錦娘邊笑著邊從旁邊的枕頭下面取出一件白色的絲帕,遞給秋雨,“我給你繡好了,你看看行嗎?”
“真的!”秋雨拿起絲帕,一臉欣喜,立即忘了適才的事情。展開絲帕,望著絲絹上繡得清新淡雅的海棠,許久才又驚又喜地跳了起來,“太漂亮了!錦娘,你繡得真是太漂亮了!”
葉錦娘看她小孩似的又叫又跳,只是淡淡地笑笑,“你喜歡就好了!”
秋雨高興完了,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一件事,“錦娘,絲帕是我昨天晚上才給你的,這么快就繡好了,你昨晚一定沒休息吧!”秋雨一臉不好意思地望向葉錦娘。
“并沒有花多久時間,我早早就睡了。”
“哦,那就好!”秋雨笑道,當寶似的把絲帕仔細地收入懷中,又對錦娘說了些感謝的話,想起三小姐還有事吩咐她做,這才離開。臨走時,又把小姐每次叫她過來都交待說的事重復了一遍,無非是讓葉錦娘認真做活刺繡,繡得漂亮一定重重有賞之類的。
葉錦娘進莊半月有余,也只是見過三小姐兩次而已,第一次是為她量身裁衣,第二次是讓葉錦娘把繡了一半的嫁衣拿去給她看看。后來見錦娘腿著實不方便,便不用她來回走動了,吩咐貼身丫環秋雨過來時時查看。
這也正合葉錦娘心意,對于高高在上的莊主愛女,她可是寧愿跟有些自私勢利但仍不失善良的秋雨打交道。
想來那位小姐除了欣賞她的繡工外,也不想天天見一跛腳之人在眼前晃動吧。
“影響心情!
她記得那次離開小姐的閨房時,遠遠在窗外聽見的刺痛內心的話。
想至此,葉錦娘苦笑了一下,望著自己仍舊酸痛不已的腿,深深嘆了一口氣,只走了這點路,便酸痛得不行,看來她永遠也當不得正常人了。對正常人最最容易不過的事,對她來說卻是奢望!
☆
葉錦娘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抱著換下的臟衣物,慢慢地走到井邊,見有人正在井邊提水,卻是認識的。
“葉姑娘,又來洗衣服?”孟新笑著打招呼。
“是啊!比~錦娘點頭笑了笑,“這是給廚房提的水吧?”
孟新點頭,“時辰不早,該準備晚膳了!”孟新是廚房的幫工,因提水時見過葉錦娘幾次便認識了,知曉她是三小姐請來裁做嫁衣的。
葉錦娘雖腿有殘疾,卻氣質溫婉,輕語淡笑,無形中便讓人多親近幾分,莊內認識她的下人都挺愿意與她說話的,連管家那般冷硬勢利的人,看到葉錦娘時也是客客氣氣。
孟新提完水后,又熱心地幫葉錦娘提了兩大木盆的水才離開。葉錦娘道了謝,便坐在石凳上俯下身搓起衣服。她雖是三小姐請來刺繡的,但身份上與莊里的仆人并無差別,自然也不會像主人那樣有專人負責清洗衣物。
正常來說,她該提水回去洗的,畢竟是女兒家的衣裳,雖然只是外衣卻也不妥的,只因她的腿疾,提一桶水要走上許久,思前想后,便也顧不得女兒家的矜持了。
“渴死我了!”突然有人大叫。
正在洗衣的葉錦娘嚇了一跳,驚惶地抬頭一看,竟是一年輕男子,滿頭大汗地撲到井邊,三兩下便由井里提出一桶水,接著整個腦袋都鉆進木桶里,“咕嚕咕!钡睾葌夠。
“二弟,這般毛毛躁躁,也不怕讓時公子看了笑話!”天盟山莊的大公子拐過回廊,正巧看到男子以衣袖擦嘴巴的樣子,無奈地搖搖頭。他身后走過來一男一女,男的一襲白衣似雪,相貌清俊,眸光雪亮,只是神情略顯得有些淡漠;女的漂亮嬌艷,身上流露出一股嬌氣——正是到天盟山莊做客的時長風與三小姐。
“大哥,我覺得二哥根本不是屬虎的,該是屬豬的才對呢!你瞧他那樣子!比〗阒钢鐙尚Φ。
“二公子倒是個不拘小節之人!睍r長風淡淡一笑道。
他們一行四人剛騎馬回來,誰知剛到莊門,二公子便嚷嚷著渴死了,也不走正門,率先拐到后廚附近的水井邊喝水,其他三人無奈,只得跟上。
三人說笑著走到了井臺邊。
“咦!錦娘,是你!”三小姐認出了她。
葉錦娘想站起請安,卻因腿疾,又起得急了,“啊”的低吟一聲,狼狽地滑坐在地上,地上皆是洗衣時潑出來的臟水。葉錦娘困窘地呆怔了一下,想著身旁正有人看著,臉“騰”的一下便紅了。
眼角余光瞥到三小姐想伸手扶起她,卻不知為何手伸到半空又縮回去了。
葉錦娘眼簾低垂,眸光復雜地變了變,深深吸一口氣后,抓起旁邊的拐杖,吃力地站起,抬頭看向三小姐,微微扯出一絲溫順的笑容,身子略微福了福。
“給三小姐、大公子、二公子、時公子請安!”
葉錦娘沒見過大公子與二公子,但聽見適才他們的對話,卻是猜得出的。
三小姐這才忙讓她起身,“免了,別再跌倒了……對了,我的嫁衣繡得如何了?”
“女大不中留喔!”一旁的二公子笑嘻嘻地調侃了一句,惹得三小姐氣呼呼地瞪了二哥一眼。
葉錦娘靜靜回道:“已經做好了,正想著拿去讓小姐看看中不中意呢!”
“真的?那太好了!你一會兒拿到我房里去!毖劬吡艘谎坼\娘拄的拐杖,突然皺下眉,“呃!算了,我讓秋雨去你那取吧!”
“是!”葉錦娘溫順地點了下頭。
這時原本一臉淡漠的時長風卻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清亮漠然的眸光中多了一絲少有的興味。
他記得她,她是那天清晨在后花園中見到的女子,樸實無華的藍色衣裙,相貌一般,卻有一種溫婉寧靜的氣質。尤其是她微微一笑時,更讓人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就像適才,原本在眾人面前窘迫無措、狼狽至極,卻只是淡淡扯動一下嘴角,揚起一抹笑意,便讓情勢逆轉。只看得見一溫婉嫻靜女子默默佇立,那濺了一身的臟污與拄著拐杖略微傾斜的身子都不算什么了。
這樣氣質不凡的女子竟只是個繡工,倒真是有些可惜了。若她也有一副自己妹妹時玉那般驚艷的容貌,怕是這世間無人能及了。
眾人離開時,時長風由懷中取出一藥瓶遞給葉錦娘,“把傷口處理一下吧,別感染了!
葉錦娘表情怔怔地接過,這才感覺到手臂處正火辣辣地痛著,原來剛才滑倒時無意間擦傷了,血跡從衣衫透了過來。
“時大哥還是這般慈悲心腸。”三小姐笑著說道。
時長風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眼中的嘲諷之色一閃而逝。暗自嘆了口氣,心想,這句話若是讓他妹妹時玉知道了,非得笑到爬不起來不可。
慈悲嗎?也只是對家人而已。表面看來,溫文爾雅、清俊無儔,看似隨意悠然,什么都無所謂,實際上卻是冷心冷情、淡漠至極的一個人。
他之所以會出現在武林世家天盟山莊,純屬一場偶然。
那日,他在山間行走時,看到一渾身是血的男子躺在路邊的草叢里,順便給他喂了一顆護住心脈的靈藥——時長風因為妹妹身體孱弱,所以身上經常帶著從各處收集的靈丹妙藥。而那顆恰巧保住男子性命的靈藥,實際上卻是時長風的妹妹吃過后無甚效果的東西,時長風覺得丟之可惜,才順便給那幸運的男子服下的。他并無結識此人的心思,喂完藥后,正想離開,卻被一群突然出現的黑衣人攔住了,硬說他傷了他們的大公子。解釋無用,以時長風隨遇而安的性子,也沒做什么掙扎,便隨他們到了天盟山莊。過不久,受重傷的大公子終于清醒,還了時長風清白。
莊主見時長風氣質高華,清俊無儔,非一般草莽之人,加之又救了他兒子的性命,便有了結交之心。而且見他受如此大的冤屈竟然不氣不躁,擁有如此胸襟之人,著實不多,尤其還是年紀輕輕,更是贊賞不已。豈不知,這只是時長風冷漠性情使然,根本就未放在心上的東西,何氣之有!
原想離開,奈何老莊主盛情挽留,直說參加完三小姐的婚禮后,再走不遲。時長風心想,天盟山莊乃武林世家,在江湖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愛女大婚,那么前來道賀之人,說不定會有醫術不凡的奇人異士參加,興許能遇到治妹妹病癥之人,便留了下來。
至于他把傷藥交于葉錦娘,與其說他慈善,不如說他對葉錦娘溫婉的笑容起了一點點的興趣,但那也只是一點點而已。
☆
你遇到過賊嗎?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正安眠于睡榻之上。葉錦娘遇到了!于是,驚恐地睜大眼睛,下意識地尖叫時,呼救的嘴巴卻被捂住了,黑暗中,一雙清亮淡漠的眼眸映入眼中。
“噓!別叫!有賊!”
葉錦娘驚恐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與驚訝,賊不就是你嗎?賊喊捉賊!她這里什么時候成賊窩了!
“人已經走了!”
捂住她嘴巴的手不知何時放了下來,葉錦娘怔怔地望著咫尺之間的黑亮眸光,早忘了呼救,鼻間甚至能感覺到那人帶著酒氣的熾熱呼吸。
“你說天盟山莊這么大,賊怎么偏偏要往你這跑!”似笑非笑的語氣,接著也不等葉錦娘回答便點了她的睡穴,飛身躍出了窗外,消失在寂靜的深夜里。
許久,葉錦娘的睡穴被解開,睫毛顫動,睜開眼時,便見床頭站立著一神秘的黑衣人,葉錦娘溫柔的眼眸中既沒有適才的驚慌也沒有害怕的尖叫,她只是慢慢地坐起身子,微微一笑。
“他是誰?”黑衣人問。
他嗎?葉錦娘用手支著下巴,微微側著頭,散開的烏發由臉頰的一側滑下,襯著她溫柔恬靜的笑容,竟有種說不出的驚艷。低垂的眼眸中閃著復雜的光芒,許久,櫻唇微啟,輕輕地吐出幾個字——
“時長風,據說救了大公子性命的人!
☆
第二日,葉錦娘由秋雨口中聽到了一個嚇人的消息,山莊的二公子,在自己的房間里被人偷襲,身受重傷。
原本以為可以拿到工錢回繡紡的錦娘只得留了下來,因為老莊主下令,沒他允許,任何人不得離開天盟山莊半步。一時之間,山莊因二公子被襲的關系,原本喜氣的氛圍變得緊張起來。
“錦娘,既然如此,你就多待些時日好了,我也正想向你討教一些刺繡的技藝呢!”秋雨一手扶著錦娘,邊走邊說道。
葉錦娘剛從總管那回來,懷里裝著銀子,卻離不開,一臉失望的表情。
“錦娘,別擔心嘛!總管不是說,你多留幾日的工錢,會加倍付給你嗎?等二公子的事一了,就送你回繡坊!
葉錦娘嘆了口氣,“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放心,很快的!”秋雨拍胸脯保證,“哼!天盟山莊是什么地方,那惡賊傷了二公子,以為就能得逃出去嗎?”
天盟山莊建在密林中,四周的樹林實際上布置著奇陣,平日還好,一遇到緊急情況就會啟動,若不懂奇門八卦,是插翅也難飛出去的。據說偷襲的那個惡賊好像還躲在莊內,卻不知躲到了哪里。
葉錦娘微微一笑,“但愿如此!
送葉錦娘走到房門口,秋雨道:“我要回去了,小姐還有事吩咐呢!你腿不方便,就不要離開屋子,你知道,莊里現在的情況,若是被侍衛誤會了什么,就不好辦了。晚一些我再來,到時你教我刺繡啊!”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葉錦娘注視著她輕盈的身子消失在院門口,微微一笑,溫情的目光卻復雜地閃了閃。沉吟片刻,天盟山莊的確不一般,連個小丫環輕功都不錯呢。
轉身推開了房門,正要跨步進去,卻因看到不該出現在她屋里人而怔住了。
“時……時公子!你,你怎會……”
“葉姑娘。”坐在椅中的時長風站起來,好似能看透人心的清亮眸光直視葉錦娘,淡淡一笑道。
葉錦娘暗自一咬牙,深吸口氣,慢慢走進房間,同樣直視時長風,溫笑道:“不知時公子光臨,錦娘怠慢了,是有什么刺繡的活兒,讓錦娘做嗎?”
時長風微微搖了搖頭,神情多了一絲玩味,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錦娘。
“只是奇怪,你為什么不把昨夜所遇之事匯報給總管知曉呢?”
“昨夜?錦娘不知公子此話何意?”葉錦娘帶著疑惑的笑意說道。
“哦?”時長風佯裝驚訝了一下,“葉姑娘沒有遇到賊嗎?”
葉錦娘微微一笑,也不惱,“時公子這樣說,我倒記起昨夜睡夢中,好似夢到一偷偷摸摸的惡人,滿嘴的酒氣,卻賊喊捉賊!”
“哈!”時長風笑了起來。
若非現在的情況詭異,葉錦娘真的會被眼前之人所惑。清俊的相貌配上爽朗的笑聲,當真是俊逸非凡,少了淡漠的神情,他竟是這般動人魂魄。三小姐雖艷而不俗,但若與此刻的他比起來,簡直是云泥之別。天!他竟然比女子還迷人心神!
“有……有什么可笑的!”葉錦娘也不知是氣憤還是窘迫,死死瞪視時長風。
時長風終于笑完,饒有興趣地看著葉錦娘說道:“猜猜,我昨晚喝的是什么酒?”
“昨晚真的是你?”葉錦娘驚訝地叫道。
時長風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早猜出來了嗎?”
“是啊,真看不出似你這般儒雅的人,喝的酒竟然是烈性的燒刀子。”
時長風眼中出現驚訝之色,“真沒看出來,葉姑娘不但刺繡功夫一流,竟然也懂得品酒,只憑著氣味就能輕易辨認出,厲害!厲害!”
葉錦娘瞪大眼睛,也驚覺自己適才失口,想否認已然來不及了。
時長風又笑了,最后邊搖頭邊笑著說道:“似你這般單純的人竟能安然待在天盟山莊,而沒被人發現你,該說是你幸運呢,還是天盟山莊的人太過愚笨了?”他突然湊近到葉錦娘面前,仔細地觀察她的五官,“還是說,你很會偽裝呢?”沒有易容,頸項間沒什么痕跡,卻很白皙呢。
“你做什么?”葉錦娘看著面前突然放大的臉,嚇得往后退去,卻因腿跛的關系,險些跌倒。穩住身形,她冷聲道:“時公子的話,恕錦娘愚笨不明白公子何意!”
時長風的眸光戀戀不舍地離開葉錦娘白皙的細頸,似笑非笑道:“哦,那這樣呢?”語音未落,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支鋒利的短劍,風馳電掣般疾速向葉錦娘眉心刺去。
葉錦娘驚惶失措地瞪著疾刺而來寒芒,想要躲閃,“啊”的一聲慘叫,跌倒在地,卻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甚至能感覺到抵達眉心的沁入骨髓的寒意。驀地,她死死地閉上了眼睛……
電光石火之間,劍尖即將刺入葉錦娘眉心時,卻硬生生改了方向,由葉錦娘的臉側滑過,太陽穴下面劃下一絲血痕,伴隨著額邊削掉的發絲飄落于地。
許久,驚魂未定的葉錦娘才慢慢地睜開眼睛,胸口微喘,鼻間驚出微微的細汗。她倔強地咬著下唇,仰首瞪視著時長風,眸中流露出驚惶,但更多的卻是憤怒。
時長風有些訝異地望著她,“看來你真的不會武功,奇怪!彼蝗货揪o眉頭,沉思了一會兒,看了跌坐在地的葉錦娘一眼,卻笑了,“倒是我大意了,看來是我低估了葉姑娘!”
葉錦娘咬牙不語,只是撿起地上的拐杖,想支著自己的身子站起來,卻不料那另一只腿在剛才跌倒時也受了傷,稍微一動,就鉆心般地痛。
時長風絕非憐香惜玉的人,除了自己的妹妹,他很少關心女子,只是眼前咬牙忍痛的女子卻在不經意間撥動了他的心弦。他眸光閃了閃,走過去,對葉錦娘伸出手。
葉錦娘看著他伸出的手,最后眸光移到時長風清俊的臉上,冷笑了一聲,“不勞時公子好心!錦娘自認身份微賤,擔當不起!”
時長風倒不惱,反而笑了,蹲在錦娘面前,看著她忍痛,眼中泛著淚花,“你的性子倒也倔強!”而且也并非表面看上去的溫婉柔順,倒是個牙尖嘴利之人。
葉錦娘狠狠地瞪著時長風,不想在他面前出丑,卻偏偏事與愿違,丑態百出,想站起身,腿卻痛得動不得分毫,不但如此,那只拐杖也跟她作對似的,她的手略一用力,便打滑,根本支撐不住。
時長風蹲在她身前,像看戲似的欣賞著她的狼狽不堪。
“時公子看夠了嗎?莫非懷疑錦娘腿疾是假裝的不成!”葉錦娘冷聲道。
時長風聽到葉錦娘的話后,含著笑意的雪亮眸光移到錦娘的腿上,突然臉一沉,伸手擰起她的褲角,只聽“嘶”的一聲,葉錦娘想要阻止已然不及,褲子被撕了開來,原本白皙的腿上卻布滿了扭曲猙獰恐怖的傷痕。
“你……無禮!”葉錦娘羞憤交加,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滑下臉頰,瞪視時長風的眼中有悲痛,有氣憤,有不甘……死死地咬住下失血的下唇,身子無措地往后挪動半步,無力地用裙子的下擺蓋住腿。
時長風看到葉錦娘腿上扭曲猙獰的傷痕的一瞬間,整個人便怔住了,當他再次看向葉錦娘時,目光已經變了,清亮的眼中好似多了一抹不一樣的東西,復雜地閃爍著,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許久,葉錦娘暗自咬了咬牙,忍住淚,冷靜下來,靜靜開口道:“時公子,錦娘只是一平凡女子,靠刺繡為生,身份卑微,不知哪里得罪了公子?惹得公子夜里上門騷擾,白日里又來試我、辱我!若公子懷疑錦娘與二公子遇襲有關,就請公子將錦娘交給莊主處置。到時是非公理自有論斷,只要公子拿出證據,錦娘生死任憑公子與莊主決斷,決不會有半點怨言。只是若拿不出證據,錦娘也要討個公道!錦娘雖是弱女子,但也不想被人平白欺負了去,錦娘再卑微也有自尊,人要臉面……”
時長風從來沒有想到原來自己竟是這般十惡不赦之人,越聽她說下去,越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不禁苦笑了一下。
唉!他當時的確懷疑她腿疾是假裝的,因此才不動聲色地蹲在她面前饒有興味地觀察她,葉錦娘的一句氣話,讓他誤以為錦娘是故意而為之,目的是打消他的疑心,誰知結果竟是……
唉!再嘆。是他高估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原本心中篤定,如今卻迷惑起來。
他昨夜躍到房頂上喝酒,看到一黑衣人躥上躍下,一時好奇,武林世家天盟山莊竟然出了飛賊!尋思半刻后,便尾隨而去,沒想到那黑衣人最后竟悄無生息地鉆進了葉錦娘的房間,等他進去尋時,卻沒了蹤影,便直覺地認為黑衣人應該與葉錦娘有關系,卻因性情使然,既尋不到,也沒多掛在心上,便回去睡覺了。
然而,第二日清晨卻聽說二公子在屋里被偷襲、身受重傷的消息,才慢慢記起昨晚的事。他本不愿意多管閑事,除了自己的家人,其他人即使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
只是此事好像跟那個叫葉錦娘的溫婉女子有關系,回想起平凡女子只微微一笑便光華萬丈的笑容,時長風起了試探之心。
其實就算葉錦娘親口承認此事與她有關,他也未必會把她交給莊主處置。江湖上的什么恩恩怨怨陰謀算計,他根本就懶得插手,連在旁邊看戲的心情都沒有。試問再狠毒的陰謀詭計,比得過朝堂上那些權臣的爭斗嗎?他若喜歡自可以留在京城,何必躲到這里來。有那時間,還不如花點心思給妹妹找幾副好藥呢。
然而,惟一一次破例,便惹了麻煩,好像不是一般的麻煩,更可怕的是,他好像對那個麻煩越來越感興趣了!不是好兆頭啊!想至此,時長風不禁又嘆氣三聲。
☆
走過去,將葉錦娘攔腰抱起。葉錦娘又驚又怒,自是拼命掙扎抵抗。但她哪敵得過時長風的力氣。
時長風將她放到床鋪上,正要查看她另一條腿傷,葉錦娘卻防衛似的躲到床角,“你要做什么?”
“我看看你的腿傷到哪了!
葉錦娘冷笑,“不必了!”
時長風站在床頭,居高臨下地凝視她許久,眸光復雜地閃了閃,突然笑道:“好吧,我不碰你。”在懷中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藥瓶,扔到床頭,“這個對你應該有用吧!”
看到床頭的藥,葉錦娘更氣了,猛地抓起,扔給時長風,“不用你假好心!錦娘受用不起!”接著好像又想什么,在懷中找到一綠色藥瓶,也狠狠地扔給他,“這個還你!”正是那日在井邊時長風送給她的藥瓶。
時長風皺下眉,“隨你!”他將兩瓶藥放到桌上,“你若不用,就扔了好了!”說完轉身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了下來,轉身迎上葉錦娘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的視線,說道:“你不會因為被看到腿便像普通女子一般,尋什么短見吧?不過,看你現在的樣子,應該不會!”
葉錦娘氣得恨不得沖到他面前,用拐杖敲爛他的頭。當然,前提是她的兩條腿現在能正常走路的話。直到時長風清亮的笑聲遠去,葉錦娘的胸口還在劇烈起伏著,可惡!
漸漸地,她的情緒開始平靜。目光低垂,陷入沉思,直到頭頂被一大塊陰影遮住,才慢慢地抬起頭,對眼前的黑衣人露出一絲疲倦的笑容。
“有麻煩了?”
葉錦娘搖了搖頭,輕輕道:“你適才若是出來替我解圍,才會真正有麻煩。”
“他知道多少?”
“我也不清楚……應該只是懷疑吧!”葉錦娘想起時長風別有深意的眸光,眉頭重新蹙起。
“那……他會不會稟報莊主?不如,我今晚……”黑衣人做了個殺人的動作。
葉錦娘沉思良久,搖了搖頭,“不必!他應該不會稟報莊主,至少現在不會,而且,門主也不希望我們濫殺無辜!
黑衣人冷哼:“他當真無辜嗎?”有些心痛地看了一眼葉錦娘的腿,擔心地問道:“傷得重嗎?”
葉錦娘笑笑,“應該是扭到了,沒什么!比起當年受的傷,這些實在不值一提!
黑衣人看到桌上的藥瓶,皺著眉,“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葉錦娘隨著他的眸光一同看去,陷入沉思,許久,方嘆息般地道:“我也看不透他!眳s直覺他不會出賣她,至于原因,她猜不出。那種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隱隱讓她有些心悸。
“吉祥,把藥遞給我!比~錦娘突然道。
吉祥有些驚訝看著她,“你……”
看著吉祥疑惑的目光,葉錦娘知他心事般地了然一笑。
“冷靜下來想想,他這個人雖然有些討厭,不過,他的藥卻是好的,扔了可惜了!”溫婉的笑容里突然流露出一絲俏皮,“幸好,天盟山莊不是人人都像他這般難懂,不然,也不用執行什么計劃了,直接提著腦袋回去向門主請罪好了!”
停頓了一下,葉錦娘神情突然又變得嚴肅,“東西到手了嗎?”
吉祥點了點頭,隨即跳出窗外,片刻之后,懷里抱著一長方形的物什出現在葉錦娘面前,打開上面包裹的紅布,映入眼中的竟是一件樣式古樸的古琴。葉錦娘眼睛一亮,“九巧玲瓏琴!”拿至近前,細細端詳,點下頭,微笑道:“不錯,這件不是贗品,終于可以回去交差了!
“何時離開?”吉祥問。
葉錦娘想了一下,二公子最遲明日午時便會蘇醒,到時吉祥身份暴露,便不易脫身了,“你今晚動身。明日,我尋個理由自會讓總管放我出去!
吉祥點頭,重新將古琴包起后,躍出窗外。
葉錦娘望著天邊浮云,不期然地,腦海里浮現出時長風清俊臉龐上那雙透澈卻又復雜難懂的眼睛。不會再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