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白蝶重重喘了一口氣,“公主她是有意讓人推我落水的。”
“她讓人推你落水?”他盡量保持平靜的語氣,雖然心海早掀起了驚濤駭浪,“怎么說?”
“那日我……她派婢女邀請我一同游江,我雖然受寵若驚,可還是去了!卑椎麐纱毤殻蛱K秉修的眸子不無哀怨,“誰知她邀我上船扳,竟趁我沒提防時拐了我一腳,我才會一時站立不穩落了水……”
“你確定有人故意拐了你一腳?”
“我確定!
“是誰?”
“我……不知道”白蝶搖搖頭,“我那時沒注意后頭的人……”蘇秉修沒作聲,緊緊蹙著眉頭。
白蝶瞧著他神情,嬌顏逐漸由紅轉白,唇瓣亦不聽話地發顫:“你不信我?”她聲問道,語帶怨怒。
“不是不信,而是沒有證據!
“你不信我!卑椎芍,淚水再度充盈眼眶,順著粉頰緩緩流落,“你……難道懷疑我騙你?”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
“只是什么?”
蘇秉修一窒,怔然半晌后才略帶迷惘地開口,“我不認為她會這么做。”
“你……”白蝶倒抽一口氣,“你不認為那個公主會這么做,難道便懷疑小蝶會欺騙你?”她用力搖頭,哭得梨花帶雨。
“你明知道我不會騙你,我不會的……”
“小蝶!彼斐鍪直,輕輕環住她顫抖不已的肩膀,正欲勸慰時,門簾處忽然傳來一陣凌厲嗓音。
“別管那丫頭!”
他倏地回首,眉峰揪得更緊,“娘,你來這兒做什么?”
“我來這兒做什么?”蘇寡母橫眉豎目,狠狠提高嗓門。
“我來這兒教訓這下賤的丫頭!”
她尖刻的話語一落,白蝶纖弱的身子跟著狂烈一抖,蘇秉修連忙安撫性地擁住她。
“娘,你胡說些什么啊,小蝶做錯了什么?”
“她做錯了什么?她做錯的可多了!”蘇母雙手叉腰,氣得渾身發顫,“她就不該存著跟公主競爭的心態,就不該跟公主爭奪你的注意力,不該不知天高地厚去招惹人家……”
“小蝶哪里招惹她了?”
“還說沒有?那你現在在這兒做什么?”蘇母怒視他,“聽說從成親以來你一步也沒踏入公主房里,現在倒天天往這兒跑。這算什么?”
蘇秉修也生氣了,怒火倏地翻揚,“小蝶染了風寒,我來照顧她有什么不對?”
“當然不對,大大的不對!”蘇母高聲斥道,“你該伺候的人是公主殿下,不是這個死丫頭!”
“誰說我必須伺候她了?”蘇秉修怒極,自母親口中迸出的“伺候”二字刺得他眼皮狂跳。
“怎么不必?別忘了她可是個公主啊!
“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嫁入我蘇家就是我蘇家的人!”他瞠目低吼,“我可不曉得咱們蘇家還有這么一條丈夫得伺候妻子的規矩!”
“她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你……”蘇母氣結,一時片刻尋不出話來反駁,身子顫抖了好一會兒,凌銳的眸光忽然射向一直躲在蘇秉修懷里的白蝶!霸撍赖难绢^!”她辯不過兒子,便直接找這個外甥女出氣,福泰的身子幾步來到床榻前,扯過白蝶散落的長發劈頭就是一個清脆的巴掌,“難怪當初硬是不肯聽話嫁給王員外的兒子,原來纏上了我家秉修。我警告你,以后別招惹秉修,更別給我去招惹公主!”
白蝶吃痛,原就滾滾不絕的淚水落得更兇了,細嫩的頰亦緩緩浮上五條清晰的紅痕。
蘇秉修瞪著她頰上的紅印,不敢置信母親竟然當著他面掌摑表妹,更自責自己竟沒來得及阻擋,一時間腦子轉過千百個念頭,每一個都只令他神色更加陰沉。
“我警告你,死丫頭,”蘇母不理會白蝶的委屈與兒子的震怒,繼續連串發話,”人家公主可是金枝玉葉,你是什么?
不過是個平凡的賤丫頭而已,有什么資格跟人家爭寵奪愛?
公主會生氣也是當然的,推你落水給你個教訓還算好的,沒殺了你就算你走運——”
“別說了!”蘇秉修驀地怒吼,他瞪著母親,眸中怒焰的的,強烈得令人窒息。
蘇母立即意識到情況不妙,乖乖住口,身子跟著倒退數步。
但蘇秉修眼底的怒火可沒那么容易便熄滅,反倒狂烈席卷全身,威脅吞去他所有理智。
※※※
她為什么要逃?
匆匆忙忙回轉屬于她的院落后,李冰終于放緩了腳步。
在翠湖邊立定。
她眼瞼一揚,眸子定住了那夜她曾靜坐的巨石,跟著浮現腦海的便是蘇秉修為她加上披風溫柔舉動。
再一轉念,便是有一回同樣在這湖邊他擁住了她差點落水的身子,緊緊地,緊得她后背熨貼住的胸膛,仿佛可以聽見他的心跳。
也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記得自己當時的感覺,明明是既慌亂又迷惘的,又似乎有一絲絲羞澀,心臟不聽話地怦然直跳。
她記得當自己冰涼的唇擦過他的臉時,那一瞬間的心悸。
她——像是享受,又像害怕那樣的感覺,像是有些渴望他再抱她,又像承受不了他如此貼近自己。
那健壯有力的臂膀曾如此緊緊環抱住她……也同樣緊緊掩住白蝶。
李冰心一涼,臉頰的溫度霎時褪去許多。
那臂膀會擁抱她,同樣也會擁抱白蝶,而且還更溫柔、更憐惜。
方才在白蝶房里看著蘇秉修擁著白蝶,那副溫柔心疼的模樣,她忽然明白了。
那臂膀——是屬于白蝶的。
不是她的,不是她李冰的……
天,這怪異的感覺是怎么回事?李冰一凜,驀地抬手撫住喉頭。
是怨恨、嫉妒,還是揮不去的惆悵?
她不確定,只知道紛擾的滋味一時間全梗在她胸口,教她連呼吸也透不過來,“公主,原來您已經回來了!鼻宕嗨实纳ひ舸驍嗨悦5乃季w,李冰緩緩旋身。
是冬梅,嬌俏的圓臉蛋滿面笑意。
“什么事這么開心?”她淡淡問道,不甚經意地。
“咦,公主不曉得?”冬梅似乎有些驚訝,“剛剛公主上那個白蝶房里沒碰上蘇老夫人嗎?”
“婆婆?”李冰一愣,“沒有啊。”
“啊,那公主一定是沒見著那一幕了。”冬梅一擊手掌,仿佛極為扼腕,“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沒見到老夫人教訓那個白蝶啊!
“教訓?”李冰翠眉一攏,“怎么回事?”
“方才冬梅去見了老夫人,跟她說了那兩個丫環的鬼話!倍方忉屩,笑容挺得意燦爛,“老夫人聽了好生氣,直說都是那個白蝶惹的禍,說要好好去教訓她呢。”
“她要去教訓白姑娘?”李冰聞言,翠眉攏得更緊了,禁不住睨了貼身婢女一眼,“冬梅,你太多事了。”她輕輕喝叱一句,一面說,一面便提起鵝黃色紗羅裙擺往白蝶居處走去。
冬梅被教訓得莫名其妙,“為什么?公主,難道冬梅做得不對嗎?那白蝶是該好好教訓啊,她不應該一天到晚霸著駙馬爺不放,太不識相了嘛!
“唉,你不懂的!
“怎么不懂?冬梅知道那兩個丫環說的話固然可惡,可著不是駙馬爺一直待在白蝶房里,下人們也不會傳出這么難堪的流言,歸根究底,都該怪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她病了啊,駙馬去照顧她情有可原!
“我說她是裝病!”冬梅不服氣他說。
“冬梅!”李冰凝住步伐,凌厲瞪她一眼。
冬梅一怔,自從一進宮她便被派來服侍這位人人敬若天神的主上,期間固然小錯不斷,可公主從沒有對她生氣過,不曾斥責她,甚至不曾以稍稍嚴厲的眼色瞪她。
公主一向是那么平和、冷靜,雍容大度。
可這一回公主真的生氣了,結結實實地瞪了她一眼。
“我錯了嗎?公主。”她迷惘地問,“難道您不氣那個白姑娘霸占了駙馬爺,不希望駙馬爺常常過來這兒看您?”
“我……”李冰一窒,頓時無話可說。
在厘清內心復雜的思緒前,她實不知自己是否生氣,是否怨怒,無法明明白白否認冬梅的疑問。
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怨怒,知道自己絕不愿意冬梅去挑撥蘇老夫人教訓白蝶。
她不希婆婆傷了白蝶,間接也傷了蘇秉修的心。
她……其實她在意的是怕傷了蘇秉修啊,她不希望傷了他。
一念及此,她步伐更加迅速了,輕靈如風,悠然吹過狀元府后花園,轉進西廂。
還沒踏進白蝶房門,便清晰聽聞里頭傳來的哀泣聲。
她心一涼。
已經太遲了嗎?
雖然她將步履放得極輕極緩,蘇秉修仍然敏銳地聽見了,他驀地揚首,待目光與她相接后,瞬間凌厲非常。
李冰一陣輕顫。
“你來這里做什么?”他瞪她,幾乎是用吼的。
這一低吼,驚顫了她,也驚動了白蝶,后者自他懷里揚起螓首,望向李冰的眼眸氤氳哀怨。
“我……我來看看白姑娘!崩畋捳Z方落,便見白蝶激動地抓緊蘇秉修衣襟,神色倉皇,仿佛極端害怕。
蘇秉修先拍了拍表妹的肩以示安撫,接著方輕輕推開她,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挺直面對李冰,“你還來看她做什么?”他目光不善,鷹銳的眼眸掠過怒焰,“你嚇得她還不夠嗎?先是讓人在船上故意絆她落水,又在我母親耳邊嘴碎,挑撥離間。夠了吧?
你還想做什么?”
“我……”她想做什么?她根本什么也沒做啊,他為什么說是她讓人絆白蝶落水的?
“你誤會了,我沒有——”
“你沒有什么?沒有絆她落水,還是沒有挑撥離間?”他吼道,猿臂一展,忽地激動扣住她雙肩,“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怎能如此過分?”
“我沒有這么做!
“什么?”
“我沒有這么做。”她揚起眼瞼,定定迎向他冒火的眸光,一字一句。
“你……”他似乎為之氣結,目光灼烈,呼吸一陣急促過一陣,“怎能如此睜眼說瞎話?”
她心臟一痛,“你不信我?”
“我只要你做了事就有擔當承認!”
“你認為我會做那種事?”
“我……”他語音一窒,星眸掠過一道又一道異樣焰彩。
“你不信我?”她再問一次,雙拳握緊,唇瓣微微顫動,眸光卻堅定地圈住他。
蘇秉修回瞪她,“是!我不信又怎樣?你是個公主,本就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是,我是個公主,我高興做什么就做什么!彼p拳愈握愈緊、纖細的指尖幾乎要嵌入掌心,“你既明白這一點,又何需責問我一切?你沒有資格!”
天,她在說什么?她本意不是如此的,她明明沒有做那些卑鄙勾當,為何要沖口而出這樣讓人誤解的話?
她究竟在做什么?這樣只會引得蘇秉修更加憤怒啊。他果然更加憤慨了,緊緊扣住她肩膀的十指掐得她發疼,而那對黑眸里蘊涵的憎惡更強烈得令她無法承受。
她驀地低掩眼瞼,無法承受他那樣的眸光,心臟一顫一抽,每一次心跳皆是一次苦楚。
“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公主就能夠如此自私任性,如此為所欲為嗎?”他十指又是一緊,顯是激動異常,但語聲卻不知怎地由高昂逐漸轉為低沉喑啞,“我以為你不一樣的。
我竟曾經有過那樣的想法……”
他喑啞的低語令李冰眼瞼一顫。
“不錯,我算什么?有什么資格質問你?”他咬牙切齒,鷹眸里的烈焰逐漸滅了,“我算什么?”他低低地、自嘲地自喉間滾出一陣沙啞笑聲,奇異地竟像籠著一般沉痛。
李冰怔怔望著他。
“你走吧,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彼龅匾簧祀p臂推開她,一字一句說道,“別再出現我面前,我不想見到你!”
他要她離他遠一點,永遠別出現他面前?
他不想見到她?
李冰一陣驚顫,不敢也不愿相信如此決絕的話語出自他口中。他真那么說?真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她?
他怎么能?
“你不能這樣,你無權……”她搖著頭,心緒一陣迷亂,“我是你的妻子——”
“是我的妻子又怎樣?”他倏地打斷她,“我并非出于自愿娶你!
她一怔,默然凝定他。
而他,仿佛無法承受她怔然迷惘的眸光,驀地別過頭去,“我并非出于自愿娶你。我一點也不喜歡你,一點也不。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不喜歡我。”她怔怔地,極輕極緩地重復,驀地回轉星眸,凝向白蝶,“那你喜歡她?”
“她?”
“白姑娘!
“我是喜歡——”
她看見白蝶唇畔泛起微笑,燦爛的、帶點得意的微笑,嬌俏的美顏跟著染上甜蜜的紅暈。
她心一緊,不想再看。
“我明白了!彼p一句,微微頷首,“我明白了!
她語調空靈,平淡無起伏,聽不出一絲情感。
蘇秉修不覺皺眉。
“你不想見我,就不見吧。”她說道,低眉斂眸,“我無所謂!睙o所謂的。
她想,旋身飄飄然離去,衣袂翩然,步履輕逸,仿佛毫不沾塵。
※※※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李冰低吟著,癡癡默默,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案上一鼎香爐,飄著淡淡清香。淡淡地,縈繞著她面前,縷縷裹圍著她,朦朧若霧。
她眨眨眼,恍著想認清眼前遭煙淡淡籠圍的事物,但神思其實早走了千里遠,看不見眼前一切。
胸口有種極悶極郁的感覺,像個扭緊的死結,揪得她透不過氣。
彈琴去不了這莫名的感覺,那吹笛呢?
想著,李冰柔荑一伸,拾起了靜靜躺在桌角,一管清透碧瑩的翠玉橫笛。
輕移就口,吹的仍是“五階怨”惆悵低回的音調,一節一節,盡是凄惻哀婉的旋律。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思君此何極……
李冰心中一動,忽爾揚起濃黑眼睫,燦燦晶眸氤氳淡淡驚愕。
她似乎有些懂了。
從前讀這首古詩,雖知是抒發深宮中人盼不到臨幸的深切悲哀,卻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那份惆悵,那份寂寥,那份微微的不甘與淡淡愁怨。
為什么“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便要“思君此何極”?
為什么需要如此盼一個人?為什么盼不到一個人便要如此反復相思?
為什么?
李冰移開橫笛,定定直視前方。
她似乎有些懂了。
因為不得不然吧,因為就算不想盼,不愿盼,一顆心還是自有它的主張。
就因為想,就因為盼,所以盼不到時才會如此惆悵寂寥,而不得不反復相思。
不得不——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不曾“不得不”,從來只有“要風得風”的任意自得。
從來不曾被迫做過什么,從來便是她想怎么樣便怎么樣。
如今,一顆心都被他牽著啊。
因為一顆心都被他牽著,所以不得不盼,不得不怨,不得不相思。
為什么?她不想啊,不想這樣,不想如此所有情緒,所有心思盡讓一個人緊緊牽引啊。
她不想礙…一陣清脆的茶碗碎裂聲驚動了她迷蒙的思緒,李冰輕輕眨了眨眼,費了好大心神才認清眼前不知何時立了個美秀倩影。
“春蘭,有什么事?”她靜靜一句,像是看清了春蘭面上驚駭無倫的神情,卻又沒真正讓它落到心版上。
“公主,您……您……”春蘭瞪著她,眼神有震驚,面容帶惶恐,語音梗在喉頭,呼吸不順。
“我怎樣了?”她依然嗓音清清。
“流……流淚了!狈路鹉廴硭械牧,春蘭終于吐出一句。
“我流淚?”她輕輕蹙眉,不覺伸手往面上撫去,觸手所及果然是一片濕潤。
她流了?
她瞪著柔嫩瑩白的掌心,瞪著方才輕輕抹拭過,承接幾滴透明淚珠的濕潤掌心。
那透明如水的液體是——眼淚?
為什么她會哭?她從不曾落淚的啊,不記得自己曾經落淚。
“公主!”春蘭忽地一聲悲喊,明眸燦亮,仿佛也漾著淚光,她看著李冰,又悲切又沉痛的,“您究竟怎么了?為什么哭?究竟……”她忽地哽咽,“受了什么委屈?”
受了什么委屈?
李冰怔怔望著春蘭激動而關懷的面容,輕輕搖頭,“我沒受什么委屈啊!
“如果沒有,那您為什么……告訴春蘭,是不是我們惹得您不開心了?”
“別胡思亂想,你們沒有惹我不開心!
“那為什么?公主,是為什么?”春蘭依然激動,“是誰?告訴我是誰?”
“不是誰,沒有誰!崩畋鶕u頭,微微狂亂地,“別問,別問……”她嗓音稍稍拉高,才在在腦子里計較著該怎么避開貼身婢女的疑問時,便聽見了一聲尖銳震耳的厲喊。
“來人啊,快來人啊!”那狂烈抖顫的聲音凄厲喊著,“公主……公主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