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把這兩只闖錯地盤的東西拎來他家門口的?
藏冬撇著嘴角,不滿地瞪著眼前這匹貼了某人專用咒符的馬兒,先是像陣狂風般地飄來家前,接著止蹄將馬背上的一人一鬼給甩落在他家門前,然后……瀟灑地搖搖尾巴走人……不,走馬。
他想,這八成又是燕吹笛那個愛管閑事,又不負責任的臭小子所干的好事。
“真是的……”藏冬頭疼地按著兩際,對這兩顆燙手山芋,是既不想搭理又不能置之不理。
被馬兒甩落地的殞星,在落地之前,仍是護住了懷中的震玉,讓她在著地時沒再多增損傷,但他卻在一放開她后,自口中不斷嘔出縷縷黑血。
藏冬沉默地看著他的慘狀。他在心底估算著,以這情形來看,這只鬼似乎是中了高人的法術,再這樣下去,若是什么都不做,恐怕再過不久,這只擅闖陽間的鬼就將無法繼續留在人間,并且,魂飛魄散。
“你怎么樣?”醒過來的震玉,緊張萬分地推搖著倒地不起的殞星,“要不要緊?傷得重不重?”
“我……”殞星甚至連一句話都無法說完,就又自口中嘔出一陣血水。
黑色的血水,凝成一縷黑川,彎彎蜓蜒地流向震玉,她慌忙轉首四顧,在見著了眼前身穿一身黑色長袍,面容非凡的男子后,她忙不迭地掙扎想站起,奈何渾身乏力的她卻無力起身,只好一路奮力爬向他。
她伏首長跪,“若你能救他,請你救救他!
“嘖!本团聲馊税萃械牟囟,不甘之余皺緊了一雙劍眉。
“請你救他!睙o人可求、無人可救之下,震玉只好祈盼眼前之人是位能夠救救殞星的能人。
藏冬沒有扶起她,只是蹲在她的身前淡淡地問。
“你與他,一是人一是鬼,根本就不同一道,為何你要為他擔心?”分明就是陰陽陌路,她需要撈過界來幫這只鬼嗎?
震玉怔愣了一會,沒想到他會一眼看出需要的真實身份,因為擁有人貌鬼身的殞星,外表在眾人眼里看來,不過是只個普通人罷了,因此在訝異之余,她更是認定眼前之人并非尋常之輩。
她的雙眼寫滿惻然,“他會死的!笨礆屝莻媚敲粗,她直擔心,她就快失去他這名一直以來,就伴在她身伴與她相依的男子了。
藏冬翻翻白眼,“他早死過了!倍家呀浭侵还砹耍偎酪换赜胁顒e嗎?
“他救過我一命!
“那又如何?”干他屁事?
“求求你……”實在是別無他法了,跪倒在地的震玉,不住地向他叩首。
他嘆了口氣,伸手止住她的叩首后,站起身將兩手放進袖里。
“我救不了他。”就算他想救,可是也得弄對對象啊。
她不解地望著他,“為什么?”
“因為我是鬼類的死對頭。”唉,問題就是出在這一點上,燕吹笛那小子在把這兩個東西扔來他家前,難道都沒想過這點嗎?
鬼類的死對頭?
“你……你是什么人?”震玉的心中泛過一陣顫抖,不安地看向他那一身不太屬于塵世也不像是道人,倒有點像是……仙人的模樣。
“我?”他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尖,笑意可鞠地自我介紹,“我叫藏冬,乃此山之山鬼。”
“山鬼?”鬼?那和殞星不就是同類嗎?
“別過來……”然而在一旁的殞星聽見了后,卻是抗拒地不斷想讓自己離他遠一點,并在臉上寫滿了恐懼之情。
“你怎么了?”震玉連忙回到他的身旁,大惑不解地看著他逐漸由青變白的慘淡臉色。
“很難受是吧?”藏冬理解地點點頭,再無奈地朝他們攤著兩掌,“這也難怪,我可是未受天帝正式冊封在正神之列的山神!
“神?”她呆住了,“你不說你是山鬼嗎?”在這座不起眼的山里,有神存在?
“山鬼即是山神啊。”他好笑地扯開了笑容,“小姑娘,你連這個也不知道?”
她的腦海一片模糊,“那你究竟是鬼是神?”
“神!
話甫出口,受不住他強大神力影響的殞星,已不能自持地暈了過去,靜靜伏臥在如茵的草地上,自口中不斷嘔出黑血。
“喂,別暈啊……”還想再多說一些的藏冬忙著呼喚他醒來,不一會,又急急轉過頭來,“你也別忙著暈,好歹也等我滿足完了我的虛榮心再暈呀!”
這一人一鬼都太不給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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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做什么?”
在不醒人事下,被藏冬給弄進宅子里的震玉,不知暈了多久后,方揚睫醒來,首先看到的,就是藏冬手里拿著一打濕的綾巾正步人房里內,她揚首四下尋找著殞星,發現他正躺在另一張床榻上,而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跳下自己的床榻,爬至殞星的身邊,以自己的身子橫擋在殞星的面前,阻止藏冬再往前更進一步。
“做什么……”藏冬張大了嘴,覺得自己被問得莫名奇妙,“我還能做什么?”收留了他們之后,除了救助他們外,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她戒慎恐懼地盯著他,“你想害他?”他說過了,他是神,是鬼類的天敵,因此除了他想傷害殞星外,她實在是想不出他還能做什么。
冤枉至極的藏冬無奈地朝天翻了翻白眼。
拜托……他哪會無聊得去收那只鬼?她也不去打聽打聽,他這個專收垃圾……不,專收爛攤子……啊,也不是……唉,反正他這個專門收容遇難眾生的山神,最是倡導陰陽和平了。
自艾自憐完畢后,藏冬以伸手以指點點她的俏鼻。
“我雖不能救他,但我能治你。”她也不想想她自個兒都受了傷,就只在乎他會對那只鬼不利。
“我不需要幫忙!闭鹩癫活I情地揮開他的手,依舊是坐在殞星的身邊不肯離開。
“但你總需要照顧他吧?”他揚高了手中的綾巾看著他,“若是連你都倒下了,誰來看顧他?”
說得……好像沒錯。
震玉猶豫不決地看著他手中的那條綾布,低首再看看自己,這才發現自己是一身的血汗交織,她的慘狀,也比殞星好不到哪兒去。
“放心吧,我不會害你的!辈囟笄诘貙⑺麓查,回到她自己的榻上后,先幫她將一張小臉給拭凈,再伸出一手撥開她額際沾粘的發,露出她額上的傷口來。
“你在做什么?”她不解地看著他的舉動。
“替你療傷!彼p輕將掌心置覆在她的額上,立刻讓她覺得額際有陣暖融的感覺,帶著點刺痛,但很快的,額上自受傷以來的痛感緩緩地消失了。
震玉訝然地望進他那雙平靜的眼里,“你……真的是神?”
他咧齒一笑,“如假包換!
“那你為何不能救他?”既是擁有神力的神,他連人都能救了,為何不能救區區一只鬼?
“你沒聽說過,神鬼是天敵,也是宿仇之別?”藏冬在向她解釋時,忙碌地轉過她的身子,替在背后挨了數棍的她,隔著衣裳再度療起傷來。
“你與他是敵?”感覺一身痛感較為消失后,她的神智也清醒了點。
“不,我跟他無怨無仇,只是礙于身分,我的神力幫不了他,反而只會害了他而已!币皇堑K著他的神格神命,不然他這只真山神、假山鬼,老早就收留一大堆孤魂野鬼了。
“那……”震玉越想越是弄不清這是怎么回事,“那個人為何要將我們帶來這?”這個男人又不能救殞星,那個穿青鞋的男子,命那匹馬兒將他們載來這有何用?
“那個人?”他歪著眉想了想,“燕吹笛?”
“我不知他是誰!蹦菚r她連對方的長相都看不清楚,只知道殞星似是與他熟識。
“就是那小子沒錯……”掐指一算,已經猜到兇手的藏冬,越想越是不平,越想越是不甘愿,“真是,那小子老愛把爛攤子扔來給我收……”以往那小子把妖啊、獸啦那類的東西,全都往他這丟那倒也罷了,這回居然還扔來了一人一鬼?給他找麻煩。
感覺身子舒坦多了,背后的傷口也較不疼了,她忍不住回頭問。
“可以了嗎?”雖說他這是治傷之為,并不是有意要輕薄她,但她還是不習慣與殞星以外的男人接觸。
“差不多了,不過你要還多歇息幾日……”他連話都還沒說完,就見她又下了榻窩回殞星的身旁,“你在做什么?”
“陪他!彼驖窳司c巾,在殞星狀似痛苦的臉龐上,輕柔地拭去顆顆汗珠。
藏冬掛下了一張大大的苦瓜臉,以為她還是防他防得緊。
“我不都說我不會刻意害他嗎?還是我就長得一副讓人難以相信的臉?”為什么燕家小子長得一副小人臉就有人信,而他這一副仙貌飄飄的模樣,卻是讓人信不得?
震玉輕搖螓首,“我只是想待在他的身邊!
此刻在她的心房里,里里外外,全是塞滿了殞星,他的所作所為,他救她、護她之恩,她不知該何以為報,也明白她拿什么也償還不了這份恩情,因此現在她所能做的,就是待在他的身旁,哪怕是不能減輕他的苦痛,只要能待在他的身畔看著他也好,她也不想離開他一步,她不想,再度失去一個親人。
是的,自他將她從丞相府后門拉走后,她就一直把他當成世上惟一會關心她的親人來看待了,自他不得已地把他的唇,親膩地貼上她的唇上后,她就將他視為此生再也沒有像他能夠這般親近自己的人了,她舍不得離開他。
“好吧!辈囟难壑胁刂环輳碗s的神色,末了,朝她擺擺手,“你就看著他,晚點,我再把你們該喝的湯藥端進來!
她誠懇地向他頷首,“謝謝!
門扇一合,房內又只剩他們倆,外頭黃昏的夕照,將滿屋映染得紅艷似金,屋內簡單的擺設,也都染上了層淡淡均亮的霞光,震玉將身子緊挨著渾身冰冷的殞星,低首看著他緊閉的眼簾。
他好不好?身子還受得住嗎?穿透窗欞的夕照不能照出她想知道的答案,她蜷縮地挨在他的身畔躺下,拉來他的一手,與他掌指緊密交握,企圖把自己的溫暖,透過密密貼合的掌心渡繼給一身寒意的他,并用以借此掩飾自己此時的害怕。
她怕,他再不會睜開眼了,如果今日她有照他的話,乖乖留在廟內等他,而不是想趁著祭天之日前去行刺翟慶,那么他也不會為了護她而受了那么重的傷……
不,或許他的傷并不是全因她所致,但她忘不了,他在人群中緊緊摟著她,奮力拼搏的模樣,那時的他,只是想救她逃出追殺而已,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奮不顧身地救她。
這份恩,這份情,怎么還?
她多么想貼進他的心坎里,問問他想要的是什么、恨的是什么、以及他的愛又是什么?只要她能辦到,她都愿去為他做、為他實現的,可是,他卻只是和她一樣,都把心事都掩藏在心底,讓它在無聲中,成為了一個秘密。
“原諒我……”微弱的低吟,忽地自殞星的唇畔輕輕流曳而出。
“你想說什么?”震玉忙不迭地傾耳探向他,生怕漏聽了他的一字一句。
然而,昏迷中的殞星,卻只是一味喃喃在嘴邊重復著同樣的話語。
“原諒我,原諒我……”
震玉緊鎖著黛眉,不舍地再次握緊了他的手。他到底做了什么需要原諒的事?為何他要如此自責?
他究竟,想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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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魅化為厲鬼,凄切猙獰的面孔,對他伸出一雙雙枯槁尖銳的手,爭先恐后地朝他探來,抓住他的衣角,扯住他的發,狠狠地啃噬著他的血肉、撕扯著他的發膚……
他只是,不語不動,靜靜任他們宰割。
若是能讓他們消仇彌恨,他愿意,他愿意就這么讓他們憤惡地處置或是吞噬下腹,只要他能夠,哪怕是火里來水里去、爬刀山落劍海,他也愿為他們走一遭,可,他是真的無能為力,他只能就這么枯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含恨帶仇的雙眼有如淬毒的箭一一射來,令他憾恨地垂下眼簾,而遭挖空的心房,也因此隱隱作痛。
血光處處、幽魂搖搖的黃泉路上,眾人的仇恨鋪成了一地針氈,令他一腳一印都是痛,而他,就是這么一路走過來。
又渴又累,他這名一身罪孽、飄渺無歸處的陰魂,沒資格至孟婆亭喝下忘魂湯去投胎,他只能拖著沉痛的步伐,站在這由針山箭坡織城的鬼道上徘徊,悔恨地看著那些被他所害了的人們,一一離間陰間投胎重返人世去,身系重罪的他,則被孤留在原地。
直至有三日,鬼后暗緲將他招至忘魂殿去,讓他自前孽鏡中看看他在陽間時所犯下的每一椿罪。
他所犯的第一罪,就是誤信朋友。
翟慶,這名在南陽國中的新銳大將,他的同鄉舊友,與他一起求得功名的同僚,同時,也心機勃勃的投機者,是他廿多年來一直深深相信的好友,也是他推心置腹,愿在沙場上把生命交付給對方的戰友。
記得那一年,翟慶剛被南陽王拔擢至右仆射,而他則是名將軍,那時,他們南陽國不過是大漠里的一個小國,中土自喻為中原之主的天朝,不時派兵攻打南陽國邊防,連年下來的烽火連天,南陽國已是元氣大傷。
就在那年春日,天朝派人前來大漠里談和,說是欲與南陽國永結秦晉之好,天朝的圣上愿納南陽國的呼蘭公主為嬪妃,自此之后,兩國結為兄弟之邦,永不互犯。
消息由天朝的使者帶來后,國內立即興起了兩派不同的意見,一是主和,一是不愿犧牲呼蘭公主,也不愿相信天朝之言。萬一天朝只是虛張聲勢,想趁南陽國不防之余再度掀戰呢?可不求和,眼看著,南陽國百姓的苦日子,又不知得過到何時才能結束。
在眾朝臣的商議下,最后,迫于連年的征戰,國力大衰與百姓生計凋零的窘況下,主張和親的聲浪在朝中大漲,擊敗堅持再戰的聲調,最終派遣出使者去回復天朝此意。
他與翟慶,就是那兩名被派出的國使。
其實,他也是主戰的一派,他并不愿聽南陽王之命前來的,因為,他和翟慶一樣,在心底偷偷愛慕那素來高高在上的呼蘭公主已是多年。但翟慶并沒有像他一樣因私情而左右為難,在領了王命之后,翟慶很快地面見天朝派來的特使威武將軍,并代南陽王傳達了南陽國愿意和親之意。
待在天朝特使營中等待天朝響應的那些日子,時間很難挨。
在心中,他舍不下呼蘭公主,但為家國大計著想,他又不得不舍下。其實他也明白,憑他一介武夫的身分,根本就無法高攀呼蘭公主,但,他總是做著夢,夢想著有朝一日,皇上會因他的戰功彪炳而愿將呼蘭公主許配予他,可他還沒等到那一日的來臨,機會卻早已逝去了。
于是,他夜夜飲酒借醉澆愁,想用苦酒一杯杯,告別他那還未開始就將結束的戀情,而與他一道來的翟慶,則代他處理許許多多身為特使該有事務,也因此,他一直不知道,翟慶在公事之外,還另做了些什么事。
直至有天夜里,翟慶拿來了天朝頗富盛名的美酒,讓他喝得微醺之余,悄聲在他耳邊道出了一件他做夢也沒想過的事,一件,他渴望已久的機會。
天朝的圣上,實際上并無意與南陽國聯姻,和親,不過是個借口罷了,天朝的確是如南陽國中的反對派所言,是想利用這個機會消滅南陽國。而會找上他,是因他是南陽國出戰天朝的主力戰將,只要能夠收服他,那就等于是收服了半個南陽國的軍力。
大驚之下,他的酒醒了大半,就在他又驚且怒想拔刀殺了翟慶這名叛國賊之余,翟慶卻接下來又續道,只要他愿做天朝的內應,到時南陽國兵敗棄降之日,也就是呼蘭公主下嫁他之日,天朝不但愿賜封他為一品大將軍,還愿將呼蘭公主作為他背叛南陽國的賞賜。
賞賜?
殞星原本清醒的神智,又因這二字而蒙蒙涌上了一層醺醺然的醉意,他的面頰酡紅,胸膛里的那顆心極度搖擺、劇烈震蕩,即使他奮力按住胸口,仍是止不住那被誘動得飛快的心音。
一品大將軍,這是身為武人的他要經過多少年的努力,才能高高站上的地位?而呼蘭公主,這是多么甜美誘人的誘惑啊,或許終其他一生,他都只能對她遠觀而不能靠近,可是現在,只要他點點頭,只要他開口應允,那么,素如天上之星摘之不得的呼蘭公主就會是他的?而他,也不必心痛地看她披著大紅的嫁裳嫁予他人,此后完全屬于他一人?
這時他的心,就像是一處貪婪貧瘠的荒土,在這一日,有人提著滋潤的利誘泉水來到他的面前,問他,渴不渴?想不想要?
但,前提是,他得先當個叛國徒、賣國賊。
難以抉擇。
忘魂殿中,幽暗不明的鬼火飄搖著,在鬼后暗緲的指引下,殞星清楚地看見了他的第二罪。
背叛。
因心生欲、因欲生貪,因貪而求利。他不過只是人間一名平凡的男子,他有欲,更有貪婪之心。
那夜酒醉微醺之際,一時心不設防,就為迷幻誘人的心魔所惑,為龐大的貪念所奴役,然而在酒醒之后,他并沒有辦法甩脫這份扣鎖住他意志的貪念,于是,他背叛了長久以來一直效忠的南陽王,接受了翟慶的勾引,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背叛了南陽國。
可是事情并非如他所想象。
他原以為,按照他們的計劃,這將會是場平和的、無流血的賣國,在他們的計劃中,只要他引走國中的軍力,翟慶再領著天朝的大軍兵臨城下,勸服南陽王棄降,屆時這場國變很快便會結束。
當時的他,真的是這么想的。
完成國使的使命歸國后,照著翟慶的指示,殞星特意帶走了國中大部份的軍力外出至大漠里操練,翟慶則與天朝大軍趁機一舉進攻南陽國王城,血戰南陽王城。
殞星萬萬想不到,事態竟會是這樣的,消息傳來后,大驚失色的他一改前態,命全軍回城,他想挽回、想彌補這無可饒恕的彌天大錯,可卻不知,他也遭到出賣。
當他帶著一干騎兵回城救駕之時,卻中計遭伏,手下騎兵在突如其來的強襲下,幾乎全軍覆沒,唯有數支軍伍,和挨了數刀的他勉強脫困,好不容易撐著快垮的身子來到南陽城外,就見不愿棄降的皇上,派出了座下其余的將軍與天朝大軍交戰正熾,而軍弱兵寡的南陽軍,一一遭到天朝大軍的宰殺屠滅,洶涌的鮮血不斷滴落在黃沙上,那些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們,他們是因他這個叛徒而死的,是他背叛了他們,望著眼前血染的景況,他腦中一昏,痛苦地明白他的這雙手造成了什么。
金戎交鋒聲與哀嚎聲中,這是個飲血的世界,殺戳與血光主宰了一切,他忙命殘余的軍伍緊急救援遭圍剿的同袍,殊不知,那些軍伍們也早已遭翟慶所收買,全軍無人一動,也無人愿前去救國救人,他這個將軍,早在翟慶的手中成了個名不符實的空架子。
渾身的血液,如同鼎中被煮沸的湯水,洶洶翻滾,熾人烙膚的熱意直上咽喉,在那一刻,他只覺得,他被背叛了,欺他騙他的翟慶,背叛了他多年來的信任,先是誆他入局,再陷他于大不義,使他不但成了個道道地地的賣國賊,他還是個令全國百姓軍民遭到誅殺的劊子手。
馬腹一挾,殞星猛然策馬沖向戰事已將結束的戰場,殺一敵是一敵,救一人是一人,企圖將所犯的錯誤全都挽回,但勢單力孤的他,很快的就被圍困捕獲,就在他自覺無顏再見父老想朝天橫刀自盡時,天朝的大將攔下了他自刎的舉動,并朝南陽王城的城墻努了努下巴,要他看看遠處令他心碎的情景。
自始至終,都與南陽王的同心不變的城民們,不分男女老幼,在南陽國戰敗后,全都換上了一襲素白的衣裳,登上了王城城墻,高高站在可以俯瞰大漠的城墻邊緣,而后,無言的依序一一往下躍,全都以身自盡殉國。
殞星的黑眸無止盡地瞪大,眼前的這一幕很緩慢,像是有人操控了時間般,他仰首目無焦距地看著全城的人像是長了白色羽翅,乘著風兒,在空中劃過一道道白色的流光,緩緩地、緩緩地下墜,墜至漠地里,鮮血四散。
慘劇如燒紅的烙鐵般,深刻地烙上了他的心版,那是種扯裂心肺的痛楚,痛得他失去理智,就在他想沖上前想一一接住他們時,他看見了呼蘭,風兒將她墨玉般的長發打散了,她似乎也瞧見了站在城下的他,她低首看了他許久,目光中,似是有著恨意、背叛、遺憾,還有,她迎風飄逝的嘆息。
隨后呼蘭調開了目光,極目看向一望無際、令她心戀不舍的黃沙大漠,半晌,她一無所懼地往下一縱。
在她的目光下,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殞星,自慚得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叫不出聲,只能眼睜睜地,看她如失了翅的鳥兒跌墜至地,血光映成他眼中看過最爛漫的紅花。
漠地遠處,一輪鮮血染成般的紅日在漠緣低垂,夕照煥散出凄霞,詭異而又妖艷,四處流漫的紅光化為血海,染紅了大漠。
撕心裂肺的痛,令他苦恨得發不出聲。他比任何人都怪自己,比任何人都恨自己,一切都是欲、都是貪所害,就只是因為一時的貪念,錯信一人,便令全國人民皆亡,頻頻捶胸頓足之余,他恨不能橫刀自刎陪著他們一塊死。
他的愿望很快就成真。
翟慶站在他的身后,伸手輕點他的肩膀,臉上痛淚交織的他茫然地轉過身,翟慶出手極快,一手按著他的肩,一刀直剖他的心房,探手進去使勁一扯,將他猶在跳動的心給掏了出來。
他怔愣著,僵直著身軀并沒有倒下,再發不出聲地凝視著面無表情的翟慶,雙眼里,靜盛著后悔與怒恨。
“我不能留你!痹谒麛鄽馇,他聽見翟慶以冷淡的聲音這么說。
在他咽下最后一口后,翟慶執刀的手勢一轉,動作快速地割下他的首級,準備將它帶至天朝面呈圣上,只要有了南陽國最強武將的人頭,便可做為投誠的最大盛禮,爾后,圣上對他的恩賜和功名,自然也是因此而少不了。
黃沙嘯嘯而又孤寂地吹拂而過,前孽鏡中人影頓失,晦暗如墨,青冥色的鬼燈再次照亮了忘魂殿。
在鏡中再次看見自己無奈有悔的前生,他緊緊將雙手握捏成拳,在慟淚中,他向鬼后暗緲提出請求,懇求鬼后將他打入千年孤牢贖罪,并且再也不要讓他想起這一切來。
鬼后暗暗思索了半晌,隨后,應允了他。此后,被打落千年孤牢的他失去了記憶。偶爾,雖會有些如浮云般的蹤影飄過他的腦海,他卻再無法完整地憶起前世之事,只依稀零落地記得一些對于翟慶的恨。
此時此刻,躺在榻上的殞星,在夢中想起所有的依戀和悔恨,不自覺地挪動一掌,撫按著揪痛的心房,恨透了自己的自欺。
這些罪孽,明明就有他的份,可是他卻假造記憶企圖讓自己脫身事外,全盤將罪過都推卻至翟慶身上,因為唯有這樣,才能讓他心安點、才能不恨自己點,而他在孤牢里的日子,也才能好過些。因為一腔滿滿的悲憤太過令他無法承受,叛徒這個枷鎖,太沉重了,好歹他也曾是個英雄,他也曾是個鎮守一國的大將,他的自尊,不允許他淪為叛徒之名。
于是在下意識里,他輕輕悄悄地將捏造的記憶帶人腦海中,好讓他去相信,他為自己所編織的謊言全都是不會讓他自責的事實,縱然鬼后已讓他忘了往事大半,但今日在天壇下恍然全盤憶起后,使得他再不能自欺,難以承負的愧疚,又再度攜著他以往殘留在人間的遺憾和歉意,來到了他的夢中要他面對現實。
若這一切都只是在夢中存在,若它真只是個夢那就好了,他也不必再醒來面對清醒的血淋淋人世。
身體忽地覺得極度寒冷,他抖瑟地顫了顫,卻感覺掌心遭人一握,手心渡來了陣陣溫暖得令他眉心不自覺舒散的暖意,他費力地睜開眼,瞧見累垮的震玉靜睡在他的身側,一手擁著他的腰際,一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心。
某種感激的淚意在他的眼眶中泛濫,但他太過疲倦、太過無力,于是他只能用所有的力氣回握她給予的溫暖,并閉上眼,讓那積蓄在眼中的淚,無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