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會議室,他關上門,兩個人面對面而坐。
何本心沒急著出聲,表情倒是有些困擾,彷佛在思考著該如何開口說丑話,這令蘇鶴璇屏氣凝神,心想自己都這樣灘牌了,那么對方接下來應該是會請她回家吃自己吧。
自己這半年多來的“綺麗幻想”,此刻看來只覺得既可笑又諷刺。說穿了,她迷戀的對象一直以來只存活在自己的想像里。真正的何本心是什么樣子的人,她根本完全不了解。
罷了,資遣就資遣吧,就算是以不適任為由來把她踢走,她也無所謂了。當初她為了他而來,如今夢想已幻滅,留與不留又有什么意義?
想到這里,她不知哪來的勇氣,啟口道:“總監,你別那么困擾了,如果公司希望我離開,我真的完全可以理解……”
他自沉思中回過神來,看了她一眼!半x開?誰要你離開了?”
“……”不就是你嗎?
職場厚黑學她也是有讀過的,聽說公司若想開除員工、又不想付資遣費,就會開始瘋狂刁難、精神轟炸,讓員工自己識相離開。
也許愈是把他妖魔化,自己所受到的打擊就會愈小吧?這一刻,她不想承認自
已對他還抱有一點點點的好感度……不,其實是好大一點,只是她暫時不愿面對。
“比起其他的同仁,我知道我的能力很糟糕!彼瓜卵劢蓿姓J自己的無能。
何本心聽了,莫名其妙。“這事情不是面試的時候就知道了嗎?你說你不會操作3D軟體、不懂基本游戲制程、手繪實力也不好、專案經驗是零……”
他一口氣講了一大串,如數家珍般地細說她的無能。她好傻眼,這人到底是真的沒有神經,還是根本是故意在趁機打擊她?
“總之,”他話鋒一轉,道:“我說過我是一個很嚴格的主管,我以為你已經了解這一點!
她答不出話來。是啊,他的確是說過這句話,可是,她再也分不清“嚴格”與“刁難”之間的差異。
看著她那幾乎快哭出來的表情,何本心不自覺地嘆了氣。
那聲嘆息,聽在她耳里,好不是滋味,彷佛是在指責她的不上進、暗示爛泥扶不上墻、笑她是個抗壓性低的草莓族。
她現在只想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
倘若她面對的人是個討人厭的主管,那倒也無所謂,反正就是委屈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被罵個幾句,忍忍就算了。
可他不是“討人厭的主管”。
曾經,他是她支撐下去的原動力,他是她心里的那盞引路燈。每當她被同事欺負了、技術上遇到了瓶頸,她總是會想著他,想著:“他就站在高塔上,我不努力,怎么碰觸得到他?”
“那天,在樓梯間……”無預警地,何本心提起了這件事。
她的思緒頓時被這句話給打散,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提起。
“那個、請你不要介意,我只是一時找不到方向,慌了手腳而已!
聽了,何本心淺淺一笑,道:“如果是私事,我不在乎你要怎么哭,你高興痛哭一整個上午我也管不著;但是,既然你在我的手底下工作,我就不希望你因為工作不順就掉淚!
她怔愣了下——連哭都不行?到底有多無良。
“那只是情緒的發泄……”她企圖為自己平反,“有時候,負面的情緒發泄完了,才能再次振作,不是嗎?”
“在技術部門,眼淚無法克服困境的。”
“但……”她試著解釋。
“如果只是十次的退件就讓你幾乎要投降,”他卻打斷了她的話,“那你真的該好好思考一下去留。未來,你必須學會的技術會愈來愈復雜,而不會愈來愈單純,如果這關你過不來,你不只是會很辛苦,還會很痛苦!
這話,已經說得夠直白了。
扛得住就留下,扛不住就滾蛋。他需要的是人材,不是廢柴。
之后,他擺擺手,說時間也不早了,要她先下班,其他的明天再說,他卻自己留在會議室里,沉思。
無來由的,他想起了那天在咖啡廳里,替她速寫的那張肖像畫。
其實,這半個多月以來,她有多努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位置就在她的左后方,上班時她做了哪些事,他一目了然——每天早上,她總是比別人提前一個小時進公司、比別人晚兩個小時下班?,中午休息的時候,她會簡單帶過一餐,然后抓緊時間小睡一會兒,下午再戰。
她就是一個這么苦干實干的女孩。
可是,該怎么說呢?那是一種直覺。即使她很努力、即使她付出了很多,但他總覺得——也許她并不是真心喜歡研發。
既然不喜歡,為何如此拚命忍耐?
他坐在那兒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干脆放棄,早點回家洗澡躺床比較實在。于是他斷然甩去雜思,起身離座,熄了燈、關了空調,步出了會議室,卻差點和路過的歐陽昭撞上。
“唷?你怎么還在公司?”歐陽昭訝異地看了看他,問道:“你這幾天是吃錯藥嗎?”
“我還真希望只是吃錯藥!
“不然呢?工作量多?”
“沒事!焙伪拘男α艘恍Γ瑪[擺手,“有空再說吧,我先下班了,你也別老是住公司!
顯然,他不想談。
又經歷過兩天的苦熬,她那該死的盆栽終于過關了。而且,不只是盆栽,還有路樹、垃圾桶、破舊的紙箱等等,全都過關了。
因為這現象太不尋常,所以她一點成就感也沒有。她合理懷疑,何本心肯定是再也不想繼續忍受她,于是干脆把物件收下來,自己修改還比較快。
這樣的念頭,讓她再也無法振作。
在茶水間泡咖啡的時候,她一直在思考著:該不該提辭呈了?什么時候提比較恰當?口頭提嗎?還是書面好?
這里是她人生第一份工作,提辭呈也是人生第一次。離職的各種疑惑讓她好苦惱,可讓她更苦惱的是——她居然還有那么一丁點兒的不舍。
天,她到底是有多自虐?
銀色的湯匙在杯里攪啊攪的,攪了三、四十圈了,她仍渾然不覺。
“在發呆?”
一個聲音自她背后傳來,她嚇了一跳,回頭望了眼。
是制作人歐陽昭。
“啊……”她一時困窘,隨口胡謅,“我、我正在想建模和貼圖的事,想到都出神了,哈哈哈哈……”一陣干笑,有點心虛。哪是什么建模與貼圖?此刻她腦袋里所盤算的事,或許跟“逃亡”比較有關系。
“很吃力吧?”歐陽昭又問了句,“我看你好像從報到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加班到現在!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令人猜不透他問這句話的用意。
“嗯,有一點……”她苦笑了下,道:“大概是我不夠聰明,一直抓不到他想要的是什么,小小的地上物弄了半個月才做出來!边@不是抱怨,倒像是懺悔。
“他怎么說?”
“欸?”
“本心退件的理由!彼沽吮瓬厮,轉過身來,啜了一小口,“他要你重做或修改的時候,總會說個原因吧!
“嗯……”她側頭,思忖了半晌,才道:“他說,風格不對,無法整合……我也不太懂那個意思!
聽了,歐陽昭點點頭,卻反問了她一句,“你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她搖搖頭。
“那句話,通常代表你做出來的物件,擺放到游戲里會嚴重破壞畫面的平衡感。”
她皴了眉,似懂非懂。
“那就好像你過去在做網頁的時候,上面的Banner是清新可愛風格,下方的圖素卻全是走寫實冷酷風。這樣的落差,當然無法整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