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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樹歌 第一章 作者:言妍
    一九八二年,盛夏。

    腥咸味從很遠的地方便一陣陣入鼻,當桅桿林立的基隆港進入眼簾時,坐在客運車最后幾排的一群年輕人都趴在窗口興奮亂叫,有的學海鳥尖銳吱呱、有的學船笛低沉鳴響。

    “有夠吵,這輩子沒見過海似的!”老司機喃喃抱怨。

    夏日烈陽當空,碧海藍天,海風拂面吹來,的確適合青春好心情。

    車子到站后,年輕人一轟而下,手里提的收錄音機大聲放著嘎嘎震響的電子合成樂曲“火戰車”。

    老司機自然不懂,想現在的少年人是不是都有耳聾癥,什么都要震響破天才夠爽。接著看到最尾下車的女孩,纖瘦身材背著一個不成比例的大袋子,忍不住又嘮叨起來說;“書也讀到背后去了,這么大一包東西,身體強健的男生不拿,怎么叫瘦巴巴的女生拿呢?”

    “我不是和他們一起的啦!”旭萱笑瞇瞇說;“年輕真好,對不對?”

    “你不也是少年人嗎?看起來比他們大不了多少!

    “大很多呢,只是裝年輕罷了!”也不知道為什么說這些,她其實才二十二歲,卻感覺已經很老,老到有一千歲了。

    那群年輕人如一般游客,一到基隆港就往碼頭飛奔去,高喊船呀船的。

    在退出聯合國的十年生聚后,臺灣經濟起飛,成了世界第十九大貿易國,也帶動了貨柜業和航運業的蓬勃發展,巨型輪船進出頻繁,港口也愈來愈壯觀。旭萱熟門熟路地往一排古舊洋樓走去。

    她以前常隨爸爸來談生意,時間多的話,再去和平島釣魚捉螃蟹,自從媽媽病轉嚴重后,這樣的旅行就幾乎沒有了。

    將大袋子換到左肩背──咦,巷子底是不是有座廟呢?眼角余光不經意掃瞄到,已走過的腳步再退回來,果然在兩樓之間的深巷內可看見黃紅色瓦檐,彩色幡幛在風中飄動。

    廟很小,在這正午時分,陽光白晃晃地熾亮,沒有善男信女,供桌空蕩蕩的,銅爐灰冷,臉上帶笑的土地公看來有些落寞。

    旭萱打開大袋子,拿出幾包餅干糕點放在供桌上,再點幾支新香,雙膝跪下虔心敬拜,土地公若有靈,應該會開心些吧!

    她并不是那種口念佛號、打坐參禪的真正信徒,只是見到廟宇,會順道進去祈求平安一番,她從九歲起就養成這樣的習慣。

    那一年媽媽剛生下弟弟旭東,原本虛弱的肺部遭結核菌侵染,七天七夜無法合眼,體重直直落到三十七公斤,第一次拿到病危通知,全家陷入驚惶中。

    年紀尚幼的她幫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祈求天上眾神保佑,乖乖地上學寫功課,拿很多獎狀讓爸爸媽媽高興,不增加大人的負擔。最害怕的,是上課到一半有人叫她出來,說媽媽不行了……

    接著國中、高中,到現在大學畢業,提心吊膽的十三年過去,媽媽又住院過四次,接過數不清的命危通知,在鬼門關口和死神搏斗的過程……唉,一言難盡呀!

    活界和死界交會的地方是灰蒙且險惡的,只能不斷向前奔逃,爸爸保護著媽媽,她帶領著妹妹弟弟,能多得一日闔家團聚是一日,沒有時間回頭看,也很少有心情去回顧。

    在經歷這樣的成長歲月后,深知生命的不易和可貴,也學會尊敬世間所有善意和慈悲,能多行善便行善,以便為媽媽祈福增壽命。

    “土地公爺爺,下次我有經過,再來添個香喔!”她虔誠說著,留下的一束香在銅爐中裊裊生煙,煙線在廟里長長縈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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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排雕著美麗圖案的洋樓,百年來是商業盛集之區,曾經輝煌一時,但在海風咸雨長年侵蝕下,加上新式大樓的出現,已有美人遲暮之感。

    旭萱走進其中一家貿易公司,底層空空的只停一輛不曾見過的寶藍汽車。到了二樓辦公室,冷氣迎面吹來,消了不少暑氣,十來個員工看到她,都放下手中工作親切打招呼。

    “馮小姐,你終于來了。老板娘問了好幾次,還派公司小弟到車站接你,你沒碰到嗎?”秘書小姐急急說。

    還真沒碰到,可能轉到土地公廟拜拜時錯開,旭萱忙走進總經理室。

    老板娘邱宜芬一見她便連珠炮開口說;“怎么來得這么慢,我還以為你失蹤了……看看你,八成又沒撐洋傘,不知道海邊的太陽有多毒嗎?把人曬成難看的黑肉底不說,還滿臉油光汗水,妝都不上去才麻煩!”

    邱宜芬出身大稻埕世家,是北部商界有名的女強人,與丈夫脫離家族自組公司,以其人脈在進出口貿易做得有聲有色。她同時也是紀仁姨公的侄女兒,和旭萱有姻親關系,公私常往來,很疼馮家的三個孩子,對外便一律以姨甥相稱。

    這時髦阿姨由皮包取出粉撲眉筆口紅,伸手就往旭萱臉上抹去。

    “阿姨,我不化妝的!”旭萱左躲右閃。

    “這哪叫化妝,不過是吸油而已,隨時保持干凈清爽是女人最基本的禮貌,你都不懂嗎?”宜芬又說;“還有你這身衣服,素得一點朝氣都沒有,海軍領早就不流行,可以淘汰了……褲裙,唉!褲不褲、裙不裙的,稍微有點常識的服裝設計師都會告訴你,除了騎馬外,千萬別穿……這個大袋子最糟糕,活像跑路邊攤賣雜貨的!”

    “我不過幫爸爸送一趟緊急公文,哪講究這么多!毙褫娣畔麓蟠樱f上封印公文袋說;“我本來還穿牛仔褲、白布鞋,出門前媽媽硬要我換掉,我才改穿褲裙和淑女鞋,都覺得太正式了!”

    宜芬看也不看所謂的緊急公文,從柜子里搜出一條進口的手工精繡寬綢帶往旭萱腰間一系,水紅色澤和閃銀流蘇讓一身素衣頓時貴氣起來,稍覺滿意后,才慢條斯理解釋說;“平常是沒什么,但今天恰巧有貴客來,我大姨──就是我媽媽的大姐,嫁入顏家的那位──到基隆來玩,老人家興致好到我這兒聊天,你是晚輩,遇到了就該拜會一下!

    嫁入顏家的那位?聽來頗有來頭,一提就該知道的樣子。

    旭萱對商業興趣不大,商界的事聽到耳里也沒放在心上,勉強才從所有牽連中拉出一條線索,猜是那根起基隆、勢及臺北的顏家,平常和爸爸、舅舅們都有酬酢往來,既是如此就該請個安。

    “你要記住喔,在老人家面前要多聽少說,像你平日的乖巧嘴甜就夠了。你很有長輩緣,她一定會喜歡你!币朔衣詫⑿褫娲虬绾茫衷偃撜f。

    這還要教嗎?家族內叔舅姑姨多如傘蓋枝葉,隨便轉身就一個,他們小輩早將一套標準的進退儀節練成第二本能,隨時可以微笑鞠躬兼問候。

    “阿姨放心,我保證比見慈禧太后還恭謹,要不要跪安喊吉祥呀?”旭萱見宜芬不尋常的緊張,想逗她笑。

    “少跟我斗嘴,聽我的話準沒錯,只有好處沒壞處!”宜芬哼一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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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樓會客室里,顏老夫人坐在沙發正中央,后方傍一張單人椅,坐著秘書兼伴護的中年婦人。

    老夫人并不兇嚴,只是嫩白得與年齡不符的皮膚、昂貴精致的旗袍、大粒到逼眼的珠飾,讓人有難以親近的距離感。

    宜芬替她們做了介紹,旭萱行禮并問安,臉上掛著端莊文靜的笑容。

    “你就是馮老板的女兒呀!”老夫人說;“我見過你爸媽幾次,從不知道他們有這么漂亮的女兒,可真會暗藏!”

    “旭萱也是秀里黃家,黃哲夫老板的外孫女!币朔姨嵝。

    “喔,黃老板可是我們以前商界高雅會做詩的才子,過世有幾年了吧?”老夫人回憶著。

    “外公過世十年了!毙褫婊卮。

    那年春末某日,外公開完股東大會回秀里,半途突然心血來潮叫司機停車,說想運動一下筋骨自己步行回家。直到天黑,家人左等右等還不見蹤影,沿途搜尋,在兩溪交會的橋邊發現已氣絕身亡的他。醫生診斷是心臟病突發,以平日沒病沒痛的外公,走得意外且離奇。

    “我記起來了,獅子會還幫黃老板辦過六十歲生日,后來就聽到……和我往生的丈夫一樣,都是工作到死那一天,勞碌命喔!”老夫人又說;“聽宜芬講你遺傳到外公和爸爸的好頭腦,聰明又會念書,今天一看果然氣質不同。”

    “老夫人太過獎,我哪比得上外公和爸爸呢!”旭萱說。

    “別喊什么夫人夫人的,你叫宜芬阿姨,我是宜芬的大姨,你叫我姨婆剛剛好,比較親切啦!”

    宜芬見老夫人主動拉關系,對旭萱的第一印象必然不錯,心中暗喜,更進一步透露旭萱剛以優異成績考上研究所,附上一堆加油添醋的贊詞,把她形容得品學兼優、德慧無雙就是了。

    旭萱愈聽愈尷尬,礙于禮貌又無法阻止,宜芬姨向來不輕易說贊美話,什么時候變成三姑六婆嘴呀?

    “公共衛生系是做什么的?”老夫人問她。

    “像社會環境、衛生保健、傳染病預防……很多很多,只要是關于全民健康的,都是我們研究的范圍。”旭萱簡單說。

    “你外公和爸爸都是做生意的,為什么不學商呢?”老夫人又問。

    “我家商人已經夠多了,我只是順著興趣想學點不一樣的東西!

    “是這樣啦,旭萱很孝順,從小看媽媽生病很心疼,就特別想往醫療的方面走!币朔遗屡⒓抑v話直,忙補充說明。

    “有孝心非常好呀,只是女孩子最后都要結婚相夫教子,大學文憑就夠了,實在沒必要再念研究所。女孩子書念太多,有時連太太媽媽都不會做,我就看過不少這種例子!崩戏蛉酥毖浴

    旭萱眉頭皺起來,有點坐立不安,宜芬給她使個重重的眼色。

    “依我看,你別再浪費時間念書,跟你爸爸學商賺錢最剛好!崩戏蛉藳]注意到姨甥倆的小動作又繼續說;“世間錢最大,錢多了可以蓋醫院幫助更多人,比你去念什么公共衛生還有用,你說對不對?”

    “姨婆,金錢并不是萬能,讀書也不是浪費時間!毙褫嫠夭豁斪查L輩,但所學被輕藐,忍不住自辯說;“大部分商人有錢后,都只想賺更多的錢,根本忘了救人濟世的理想,不如讀公共衛生有意義……”

    慘了!這旭萱話里竟放暗杠頂人,宜芬拋出幾聲短笑及時補救說;“大姨您看看,旭萱不重名利又熱心公益,不正是做慈善事業最好的人才嗎?她常去孤兒院、養老院當義工,很有愛心的……我常在想,哪天我們公司要捐款做功德,找旭萱管最妥當,以后我先生要選議員,她也是最好的幫手!”

    這又扯到哪里去了?慈善事業怎么又和選議員有關系?旭萱要開口時,宜芬速速把茶壺塞到她手中,要她到里間再泡一壺茶。

    “黃家是制茶老字號,旭萱家學淵源,也泡一手好茶……”宜芬又吹捧了。

    在里間等熱水時,旭萱愈想愈奇怪,將前后事情逐一連貫起來,顏老太太沒有初次見面的客套,反而深入探詢她個人私事;而宜芬姨先是打扮她,再像賣貨般不遺余力推銷她,演的不正是媒人角色嗎?

    難道這次碰面不是偶然,是有預謀的相媳婦大會?她知道有些名門望族兒孫正值婚齡的,婆媽們會先四處篩選名媛淑女,再來安排相親交往,只是沒想到女強人宜芬姨也來這一套。

    旭萱嘆一聲,家族人多事繁,什么人情事故沒見過,就算真有預謀,也不容負氣扭頭鬧小家子氣,兩位長輩正在興頭上,就陪她們好好把戲演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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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戲果然在后頭。

    當旭萱端著漆金紅茶盤出來時,立刻感覺會客室的氣氛改變,溫度似升高幾度,空氣也似混淆幾分——呵,顏老夫人身邊多了一位男子。

    此男子坐得有威有嚴,體格結實,膚色曬得古銅,頭發平整梳得有型,身穿灰亮襯衫、深藍牛仔褲、新式短靴,臉上掛一副暗褐墨鏡,整個人混合著霸氣、貴氣和洋氣。

    依年齡模樣推斷,莫非相親男主角已經出現了?

    “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馮老板的大女兒旭萱,在我們親戚間有名的漂亮聰明乖巧!币朔覠崆欣^來說;“這位是你顏姨婆最疼愛的金孫辰陽,一年前剛從美國學成歸國,是我們商界耀眼的新明星,來勢洶洶呢!”

    好了!此刻旭萱手上有茶盤茶壺,慢姍姍走出來,不是相親也很像了。

    她直覺此人是把眾弟妹壓得日月無光的嫡長子;若身為次子以下,也是趨兄逐弟竄上皇寶座之人,因為他冷峻剛硬的臉部線條、抿成直線的薄唇,最最重要的,是墨鏡下始終被遮住的雙眼。

    旭萱討厭男人的發亮襯衫和抹油頭發,加上戴墨鏡在室內還不拿下來,不是有所遮掩就是想窺伺他人,心術必然不正外,還非常沒禮貌?傊,他身上的三種氣,每一種都惹人厭!

    “你好!鳖伋疥柭云鹕,墨鏡仍沒脫,薄唇仍沒笑,聲音比來、天凍斃的海鳥還僵冷。

    架子可真大!她就算再差,也不必立刻擺上死鳥臉吧?嗯哼,死雞死鴨都沒問題,她也可以把北極冰山移過來。但轉念一想,顏家金孫高傲自大一副萬般不屑的樣子,硬碰硬沒意思,不如扮一回相親小淑女逗逗他,人生苦短,要懂得自娛娛人呀!

    “久仰顏先生大名!毙褫婊匾詼丶兟曇簦淮愿辣阒鲃酉蚯暗共,再將杯子端放在他面前說;“顏先生請用茶!

    “我剛從工地來,喝不下熱茶,冰涼的飲料比較好吧?”他冷冷挑剔說。

    “有!有!冰箱正好有可樂,旭萱去拿出來吧!”宜芬趕緊說。

    “這八月天很容易中暑,你沒熱到吧?”老夫人憐惜地用手探金孫額頭,金孫不耐避開。

    真寶貝,這種天就被熱到,還算男人嗎?旭萱拿來可樂時,很想整瓶丟到他身上,最好打下他的墨鏡,看他哀叫十分鐘,但還是笑容可掬雙手奉上。

    宜芬正起勁地重復旭萱的種種賢德事跡,墨鏡上那雙眉毛愈往中間攏聚,金孫很明顯厭煩嘍!

    愈是這樣,旭萱愈要裝出賢淑樣,新娘學校出來的標準款。

    “旭萱,你剛剛說久仰,是不是你爸爸曾對你提過辰陽呢?”宜芬說得口干舌燥,男方反應差,大約詞窮了,突然轉頭問她。

    “有呀!爸爸夸贊得不得了,說顏先生年輕有為、卓然超群,去提名十大杰出青年,保證能當選!”其實沒有,爸爸若有提過這號人物,她也不記得。

    宜芬楞了楞,投出疑惑眼神,這不像紹遠會說的話……

    “我家辰陽的確優秀,從小就聰明過人!蹦穷^老夫人可喜了,嘩啦嘩啦說一堆!八诿绹顣鴷r,白天上課,晚上上班,二十歲時就幫公司談成一筆百萬大生意,現在還沒人打破這紀錄。你從窗口看出去,港邊那幾棟新大樓,都是我們辰陽負責開發的!

    “真的喔?好厲害呀!好佩服呀!”旭萱配合地驚呼,只差沒表演拍拍手,但已夠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了。

    “阿嬤,時間不早了,我想回臺北!鳖伋疥柟皇懿涣耍酒饋碚f。

    “現在才三點不到,不急嘛,外面天氣又正熱,等黃昏天涼再走,讓你阿嬤多在我這兒玩一會,難得有這閑時!毕嘤H詭計終于浮上臺面,宜芬說;“不如你帶旭萱去港邊走走,你們年輕人比較有得聊,畢竟一個叫我表姑、一個喊我表姨,彼此也該多認識一下!

    “我臺北還有事,必須回去了!鳖伋疥柪淠樉芙^。

    “可是……人家很想參觀你的新大樓耶!”旭萱心里想;笨!你有事,我也有事,沒有人想困在相親圈套里,好歹先逃離會客室吧!

    “你就帶旭萱去看新大樓,我想再和宜芬多聊一下!崩戏蛉烁胶驮幱嫛

    “謝謝姨婆!”旭萱一鞠躬,不理還在鬧脾氣的顏家金孫,率先下到二樓。

    二樓的職員再度停下工作,這次沒有招呼或微笑,而是集體鴉雀無聲。

    “我先去拿皮包!”旭萱消失在經理室,留下暗褐墨鏡后的顏辰陽,面對滿屋注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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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陽當然不會站壁給人看,他板著臉逕自走出公司,才轉身背后就起竊竊私語,還有低笑聲。

    他停在騎樓底的石柱旁,遙望海天交界處并行的兩艘貨輪,一將進一將出,港口數百船只浮蕩,碼頭工人忙碌喧騰,這日夜不息與世界接駁的畫面,常令他心情昂揚有如滿漲的風帆。

    可惜待會將有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來干擾,他的忍耐已到極限了。

    自去年回國后,家族婆媽們就一個比一個熱心地介紹各方淑女,不知是他在國外眼界改變,還是婆媽們的品味有問題,經驗一次比一次糟糕。經他幾次嚴拒后,婆媽們竟化明為暗,不再事先知會,而是隨時隨地都可能有陌生女人出現,如此“巧遇”嚴重影響他日常生活和情緒。

    方才在三樓,若非馮老板是他少數敬重的人,他必當場拂袖而去。

    也真奇怪,馮老板滿腹才學,怎會有個如此不搭調的女兒?雖說五官尚稱清秀沒什么凸眼暴牙,但說起話來令人不敢恭維,這還在玩家家酒的小女孩,他才沒那閑功夫去聽她耶耶傻笑。要用什么方法甩掉呢?

    以睥睨之姿雙臂交叉子胸前,暗褐墨鏡的視線里,那位馮小姐由寶藍汽車后現身,背著奇丑無比的大袋子。

    他正準備冷酷應付時,她卻仿佛沒看到他似的,直直由他身邊飄然而過,頭也沒有回一下,腳步愈行愈遠——

    見鬼了!她是瞎了眼睛,還是他突然變成隱形人,還是她笨到只有十分鐘記憶已徹底忘記他?形同陌路原如所愿,但向來反應迅速的辰陽,碰到如此異狀,雙腳已先行一步探究竟去了。

    “馮小姐!彼麚踉谒媲。

    此舉早在預料中,旭萱已準備要好好回敬他惡劣的態度,頭一抬發現只達他下巴,因為剛把淑女鞋換成白布鞋,忽然矮了一截,氣勢差太多。

    她立刻踮腳挺胸能多幾寸是幾寸,灼灼目光總算射入他的墨鏡里。

    “顏先生,我是被騙來相親的,事先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你不喜歡我,我更不喜歡你,好不容易逃離圈套,我們可以各自走開老死不相往來了。還有,我非常討厭你的墨鏡,在室內當著長輩面還不拿下來是很沒禮貌的行為,你不尊重別人,別人也很難尊重你,懂嗎?”

    不等他回應,她又像一陣風走掉,出氣完畢,心情特別好。

    辰陽楞在原地,二十七年生命里,敢對他這樣放肆說話的還沒有幾個,以他顏家長孫地位,向來只有他教訓人,豈有別人教訓他的道理?

    他同時也明白自己被惡意耍弄了,祖母和表姑設下圈套猶可忍,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竟以無聊幼稚把戲擺他一道,又憑什么?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辰陽,我差點忘記,旭萱沒帶陽傘,我這兒有一頂帽子,讓她戴著免得曬傷!币朔以谒砗笳f;“咦,旭萱人呢?”

    “在前面!

    “還不快拿去!”

    這句話像按鈕般啟動辰陽全身關節,雙腳幾乎用跑的,在轉彎的地方看見旭萱上了一輛客運車,在車門關閉前,他及時跨上去。

    車上坐滿一半人,大部分是來往城市漁村間的阿公阿婆,旭萱剛把自己和大袋子安頓好,赫然發現辰陽坐在走道的另一邊。

    “你為什么跟我?”她極度驚駭問。

    他憋一肚子火懶得開口,只把宜芬交代的帽子丟給她,表達了一切。

    “前面那個市場有一站,你可以在那里下車!彼舆^帽子說。

    結果他沒下車。

    “顏先生,這車子是到和平島的,會離市區愈來愈遠,你快點下車,再不下就來不及了!彼执咚

    “馮小姐,就像你討厭我的墨鏡一樣,我也討厭人家命令我,上車或下車都是我的事,你就不能安靜閉上嘴嗎?”他也不放低音量,全車人都聽到了。

    所有乘客都轉頭看她,連司機也從后視鏡盯她,旭萱整個臉通紅,這樣大庭廣眾不出丑還是第一次。

    她憤憤把臉轉向窗外。誰有閑功夫管他呀!就是飛到月球也不干她的事,只要別和她同一站下車就好。

    辰陽則愈想愈火大,不懂為何坐上這輛車,也不懂為何不下車,只知沒有人在耍弄他之后還可以輕易逃脫,他必須給她一點教訓才能解心頭怒氣。反正一個下午都泡湯,他就跟她耗到底,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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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腥海風由防風林不斷透過來,車子進入荒涼郊野,路愈來愈顛簸時,天色也逐漸暗下,臺麗陽光消失,烏云慢慢聚集,將有落一場午后雨的趨勢。

    旭萱在和平島風景區的前一站下車,是個沒有游客會來的小漁村,她看也不看辰陽一眼,相信以后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

    因為動作有些急促,在車門處大袋子卡到,一拉一扯間有部分東西掉出來,她一路彎腰撿下去,也顧不得姿勢丑怪。

    哈!說幼稚還真幼稚,掉出來的全是餅干、糖果、乖乖……三歲小孩吃的零食,她到這鳥不拉屎的海邊卡喳卡喳吃這些玩意,恐怕腦筋有問題吧?辰陽內心冷笑,怕鞋子踩到,順手撿了牛肉干和魷魚絲。

    客運車開走后,旭萱發現辰陽站在身后,以冤家路窄的驚怖語氣說;

    “你怎么還跟著我?”

    “有誰規定我不能在這里下車?”他沒好氣地還她遺落的東西。

    “謝謝。”她勉強說。盡管相看兩厭,還是好心指點,“你下錯站了,要看美麗的海蝕景觀應該到下一站,這里只是平凡小漁村什么都沒有。你從那家雜貨店往下抄小路走二十分鐘就到了,不要走公路……”

    “馮小姐,你要聽多少次才懂?哪里下車是我的事,你這自以為是的個性很討人厭,明白嗎?”他說完,逕自往雜貨店方向走。

    唉,他們兩個是連話也不能好好說了,旭萱不記得曾和誰如此撕破臉皮過,他是第一個!喔,還不算徹底撕破,他那神秘墨鏡還牢牢掛在臉上,彷佛黏成身體的一部分。

    漁村傍著巨大崖壁而建,屋子多以巖板片堆砌而成,到處布著細細白沙,婦人們坐在門口用木梭織漁網,孩子們也忙著將魚貨分類曬干。

    “旭萱姐姐!”一個年約十歲的男孩興奮奔過來。

    “阿志!”她張開手迎接他的擁抱。

    “馮小姐怎么有空來呢?”阿志祖母笑著沒牙的嘴說。

    “一直都想來,但忙考試到今天才有時間到基隆!毙褫嬲f。

    海上幾陣狂風強旋吹來,婦人們叫要下雨了,紛紛收拾屋外鋪曬的魚貨。旭萱也手腳利落幫忙,驀然想到顏家金孫,會不會淋成落湯雞呀?

    大雨說下就下,水注刷刷斜飛而來,空氣滿是炎旱逢霖的味道。

    旭萱在屋內干爽,幾次忍不住探頭往雜貨店的方向瞧,冷不防一個身影沖進來,宛若天上飛落大鷹,讓她倒退三步差點撞到桌椅。

    是顏辰陽——巖板屋已經夠小,他進來更是手長腳長沒地方擺,加上墨鏡仍不脫,樣子有些嚇人,阿志祖母完全不知所措。

    “他是我的朋友!毙褫姘矒崂先思遥偛荒懿蛔屓思叶阌臧。

    他保持沉默看來更陰沉,旭萱不理他免得又起戰火,昏暗小屋內,只有阿志對著那一堆吃用禮物笑得很開心。

    “這些童話書是給你讀的;鉛筆文具是開學以后用的;你的布鞋一定又開口笑,旭萱姐姐幫你挑一雙新的;還有這些恐龍小玩具,是旭東哥哥特別收集給你的!贝蟠拥渍R的疊疊紙包,旭萱拿出來逐一說明。

    原來除了零食外,那丑怪的袋子里還別有洞天。這小男孩是誰,值得她背著那么重的東西千里迢迢送過來?辰陽反正無聊,就閑閑想著。

    才閑想沒多久,屋頂中央巖板片突然塌陷兩塊,雨水竄流進來,地上立刻積了一攤水,若不阻止,待會必是水鄉澤國。

    “阿志爸爸說要修理的,但還來不及就出海,真對不起呀,偏偏這時候掉下來。”阿志祖母忙找水桶接水。

    “我會修,只要把巖板片蓋回去,再壓住塑膠布就好!卑⒅菊f。

    “你太矮了,手根本構不到,我來!”旭萱自告奮勇說。

    這女人怎么搞的,不在高雅的客廳喝下午茶,偏跑到這破爛魚村,弄得一身狼狽不說,還要學男人攀上屋頂?

    “你嫌別人矮,自己又有多高?你的手一樣夠不到,愈弄愈大洞而已。”辰陽搶過阿志祖母手中的雨衣,盡可能罩住頭肩,再大步走入雨中。

    對!老想他是顏家金孫,差點忘記他是蓋大樓的。此人雖然難相處,但心腸看來還不壞,旭萱從不吝嗇為人加分,對他印象好了一點點。

    他身手頗為矯健,爬上梯子兩三下搞定,巖板片合上,布也壓蓋好。

    屋子不再漏水,辰陽進來后還仔細用手測試密合度,好像這是他接包的工程要負責到底。

    旭萱卻在此時察覺某種異樣,直到他眼睛望向她,她心跳足足快好幾拍后,才發現因要修屋頂他已拿下墨鏡……少了暗褐色的阻隔,似乎什么都不同,他眼睛深邃有如黑夜燦放的星光,和他陽剛五官配在一起,吸引力強了好幾倍,有瞬間直搗心魂的力量,她強烈感受何謂異性的魅力……

    “會冷喔,快到后面灶下烘一烘!卑⒅咀婺笣M口感謝說。

    “不必了,我不冷。”他說。

    “別太逞強!毙褫婷俺鲆痪,很高興沒變成啞巴,開始希望他把墨鏡戴回去,因為太不習慣那擾人心神的目光。

    辰陽將眼睛移開,走到屋后的灶問。這算廚房嗎?根本只是巖壁撐起幾根木架,再圍幾塊塑膠板,壁上的石塊泥上藤蔓皆歷歷可見。

    “這地方能住人嗎?土石一崩不是很危險?”他不禁問。

    “我們已經住了很多年,倒了再蓋呀!”阿志祖母認命說。

    “世上有太多人沒有像樣的房子住,顏先生在基隆蓋了不少辦公大樓,何不挪點資金蓋平價公寓,來幫助像阿志這樣的家庭呢?”旭萱好心建議說。

    “馮小姐,你是在教我如何經營公司嗎?我們不過相親一次,你又不是我顏家什么人,不覺太僭越了嗎?”辰陽頓時變臉。

    旭萱臉又紅到耳根。還以為對他印象可以好轉,看來希望渺茫,只有閉上嘴巴坐在灶前折柴枝,少說少錯吧。

    或許空間實在太窄小,也或許太無聊,他目光不自覺停在她側臉,由額頭、鼻梁、嘴唇到下巴,沒有突出的棱或角,每個弧度都柔和得恰到好處,在暖紅的火光中有種形容不出的舒服感,令人想去撫摸……

    呵,真是被八月烈陽曬昏頭,又加上這奇怪的小漁村,竟去研究女人的臉型來?他看女孩向來粗略整體,啪喳一下就分類,旭萱早被歸為一般清秀型,沒暴沒凸沒特色,就這樣啦!

    雨已漸漸停歇,他必須記得,自己一路跟來,是要給這位小姐一點教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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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快點,車子來了,快來不及了!”旭萱在站牌旁喊。

    偏辰陽還在遠處慢吞吞磨蹭,他頭發零亂、襯衫污皺、褲管短靴沾滿泥沙,洋氣貴氣全沒了,還要擺出少爺的霸氣。

    客運車不等人,冒著黑煙絕塵而去,她氣得跳腳。

    “都是你,下一班要半小時以后,還不見得會準時,我們要遲到了!”

    “你不來這種地方就好了!彼f。

    誰叫你要跟來!旭萱才要反駁,只見他右手高高舉起像在和人打招呼,她回過頭看見公路上駛來一輛寶藍色汽車,好眼熟,不正是停在宜芬姨公司樓下的那輛嗎?

    “如果按你做事的方法和效率,我在企業界一個月就混不下去了!背疥栒Z帶嘲諷說;“剛才一下車我就到雜貨店打電話,要司機到和平島來接我們,我可不想再擠破公車一路顛回去!

    難怪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她可不介意擠破公車……

    似看穿她的心思,他不耐煩說;“快上車吧,我祖母和表姑正在公司等,我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

    這種小事不必和他爭。她向司機禮貌道謝,坐上內有灰藍絨椅座、宜人清香的豪華汽車,先前還以為宜芬姨擺闊買了進口新車,原來卻是顏家的。

    待車子開動后又有些后悔,與這該老死不相往來的人挨肩坐在小空間內,有想象不到的壓力,旭萱試著與他閑聊。

    “雖然不懂顏先生為什么跟來浪費一下午的時間,但還是很謝謝你替阿志家修好屋頂。”

    “既然花了我的時間,我至少該知道阿志是何方神圣吧?”他沒好氣說。

    “阿志曾是我家贊助的育幼院里的孩子,后來育幼院解散,他母親又病逝,就跟爸爸回到和平島老家了!睕]想到他會感興趣,她繼續說;“我在修社區保健時,曾以他為追蹤案例寫過論文,發現盡管政府制定了福利政策,但在執行上仍有許多缺失,阿志仍被迫過著貧窮線下的日子——”

    “所以你就自己當起圣誕老公公?”他不耐打斷。

    “有何不可?至少可以稍稍彌補政策上的不足呀!我相信你也是一個很好的圣誕老公公人選!彼⑿φf。

    老天!今天是什么怪日子去碰到這怪女人?他冷笑說;“馮小姐,人家圣誕老公公還有一群麋鹿隊能在天上飛,你呢?就一輛破公車,要送到何年何月?我還是一句話,你太沒效率,用的都是最愚蠢的方法,我無法茍同,更對你說的一切沒興趣。”

    一大桶冷水嘩啦啦澆下來,還用愚蠢兩個字,真刺耳……

    “你知道我為什么在室內戴墨鏡嗎?我只有碰到討厭的人事物,很不想看我才戴。像今天,我也是被騙來相親的,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你不喜歡我,我又何嘗喜歡你?只是你的表達方式太可笑了……給你一個忠告,以后有人在你面前不脫墨鏡,不是沒有禮貌,只表示你是他眼前一道惹人厭的風景,你要先自我檢討,懂嗎?”辰陽一邊說又一邊戴上墨鏡,且是超級慢動作,明顯故意的。

    嘩啦啦冷水變冰水!

    旭萱終于明白他一路跟到底的原因了,就是等著這段報復和羞辱,而且關在他寶藍車內無處可逃,一點一滴去承受。

    旭萱原是大方女子,既是她先招惹人,承擔錯誤也沒話說。

    只是她身邊男生向來很紳士,沒有人這樣對待女士的,不由得些許委屈,眼眶熱了幾秒——當然不能哭啦,以前碰到無法應付的場合,總想象自己很老,老到一千歲的麻木腐朽,一切愛恨癡嗔皆不侵。

    白發蒼蒼、皺紋密布的一千歲老嫗面前,顏辰陽再如何囂張狂妄,也不過是個三歲無知小童子,想到這里又想笑——當然不能笑啦,她臉轉向窗外,討厭就別看吧!

    隔著一片暗褐色看出去,她眼眸里似乎閃著水光,是要哭了嗎?辰陽有脫下墨鏡看真切的沖動,但給她的教訓效果也會大打折拍,因此壓抑下來。

    她別過頭不言語,他目的已達也不吭聲,仿佛在比耐力,誰先開口誰就輸,彼此間的沉默愈來愈大,大到如窗外浩淼的海洋,只有浪花拍岸的細微聲持續不斷傳過來。

    旭萱肯定自己不會再見到他了——

    辰陽呢?根本沒想到以后,計畫只到今晚,先送馮小姐回表姑公司,再接祖母回臺北,正好趕上父親的晚餐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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