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陌城。那時他已經滿十八周歲,東辰說過,他以后的人生路由他自己決定。于是這次去陌城,便有了和以往完全不一樣的定義。
東寅退了學,和尼儂所在的唱片公司簽下了三年的合約。
然而東寅卻從未對她提過半個字,直到最后,方才告訴她:“貓貓,以后我會去陌城。”
之前卯卯聽東辰講過此事,心下約莫是有底的,仍是問了一句:“做什么?”
東寅想了想,笑了,“工作!
他是東家的大少爺,一向是養尊處優得很,卯卯從未把他和“工作”這個詞聯系在一起。
他們坐在書房里,卯卯本是坐在地板上拼著一幅巨大的卡通拼圖,手里拿著碎圖片,抬頭愣愣看著她,十足十,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東寅忍俊不禁,“不工作,以后怎么養我的貓貓?”
卯卯不去理他的諢話,思索許久,終于還是開口了:“東辰說,你去陌城,是打算做歌手!
東寅饒有興致地瞧著她,“貓貓覺得這主意如何?”
十八歲的東寅,眼神望過來像是會懾住人的心魂,太明了,太剔透。沒有什么能瞞過他,也沒有什么能撼動他的決定。
在沒有認識東辰之前,卯卯一直拿東寅當作除東老先生他們之外的唯一親人。認識東辰之后,她喜歡東辰帶來的安全感,而對于東寅,她心下隱約是知道——
這家伙是說走就走的。
他不會為任何人留下來,F下東老先生已死,他不把東辰當作家人,自然更不會拿她當作親人。他拿她當做什么?除了消遣她,便是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惹她生氣。他不會把她當作一回事的,那些諢話也都是逗她發脾氣的,不會當真……
卯卯垂著眼,擺弄著手里的拼圖,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毫無著落。
“卯卯,回答我!
得不到她回應的東寅,加重了語氣。離得這么近,他一直盯著她,哪里看不出她的失落。這丫頭心里有什么一向是掛在臉上的。
卯卯把手里的拼圖放下去,低聲道:“我覺得好不好有什么用,你已經決定了吧!
“聰明的貓貓。”東寅俯下臉,極輕地吻一下她的面頰,“小貓,我記得你說過會考圣和學院,是不是?”
卯卯心不在焉,“寧三說圣和學院不錯,要我跟她一起考!
“那好,你就乖乖考圣和學院,等我去陌城安頓下來,我會帶你去那邊讀高中!
卯卯霍然抬頭。
“你覺得吃驚?”東寅低低笑起來,“有什么好吃驚的。我若是走,不會留你一個人在南旗島。小貓,你不明白?”明白什么?明白什么?
“我不是一個人!”卯卯用力推開他,“這里還有東辰,還有黃媽和伯伯他們,我怎么會是一個人?”
東寅嘴角動了動。
在她提及那個名字之時,那雙琥珀色的眼瞳驀然一閃,藏匿在眼眸深處的情緒起伏不定。
“留你在東辰身邊?哦,我的小貓,我不會由著你留下,日日對著東辰發花癡!
惡作劇的語氣,嘲弄的笑意,毫無顧忌地刺向丁卯卯。
“卯卯,你那點心思瞞不過我!睎|寅伸出了細長的手指,溫柔地拂過她的頭發,“我從小就認識東辰,那家伙一門心思想著老爺子,就想治好他的病。自打老爺子去了,東辰一心一意,還是想著自己的工作。你放心,那家伙短期之內不會有別的心思!
他的眼神太過莫測,語氣太過平定。
卯卯聽得真切,卻越發糊涂。
人人都說她喜歡東辰,連東寅也不忌諱提及。他的話像是一根手指,徹底地把那層窗紙捅破了。
憑什么這么自以為是?所有的難堪,不甘,憤怒,厭惡逼了過來,卯卯恨透了這個任性而自以為是的家伙,用力打開他的手,“東寅,我留在哪里由我自己決定!”
“可憐的小貓,還是孩子,你能決定什么?”語氣十足憐憫,刻意想激怒她。
可是不待他的小貓探出爪子,東寅便扶住她的后腦,一個深吻覆了下去。
卯卯又踢又咬。
這不是她的初吻,初吻是在什么時候被他奪走她早就記不清了,數不清多少次東寅這樣不顧她的意愿,想吻便吻,想欺負就欺負,想作決定就作決定。
“東寅,我討厭你!”
她咬著嘴唇,死死咬著不松開。東寅垂眼瞧著,嘴角隱約浮著一絲笑。
他的小貓還太小。她在想什么他俱都了如指掌,她喜歡誰討厭誰由得她。只是——
以后的方向不可更改,決定由他來做。
離開南旗島之前,尼儂曾笑著對東寅說:“離開你的小寵物,東寅想必是很不放心的吧?”
“她有東辰作陪,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闭f著這話的東寅,叼著香煙懶散入骨。
東寅與人交際從來都是四兩撥千斤。若是只聽他的話,尼儂必是聽不出任何情緒。但是尼儂他有眼睛,相處僅幾天,他便把卯卯東辰以及東寅之間的關系盡收眼底。
尼儂側側頭,笑意還是那樣溫和,“既然你放心,那此次去了陌城,就可以百分百投入你的工作了。東寅。這一行你也該明白了,只許成功,不能回頭,不能半途而廢!
東寅聽著他的話,眼也懶得抬,只是扯了扯嘴角。
最初尼儂帶他簽的是一個叫天成的娛樂公司。它在當時是全國屬一屬二的一流娛樂公司,旗下藝人無數,全是當紅的最火爆的偶像明星。
東寅可以自己寫歌,這樣的純商業公司原是入不了他的法眼。
尼儂卻說:“你外形這么出色,為什么不為自己多拓開一條路?”
東寅不理他的鬼話。東家只得他一個男孩,他若是在將來出賣色相,老先生泉下有知,那表情一定太精彩了。
可是那天,說來也巧,他見到了天成旗下最紅的女星燕潔儀。
彼時燕潔儀如日中天,那天她和她的經紀人去了公司,她身段瘦小,周身裝扮極為時尚,不負外界所傳的流行教主之名。那天她本想去找BOSS商談不打算登臺演出的事,氣勢頗為頤指氣使。
忙碌的工作人員正在用餐,燕潔儀走過去本想好好發一頓臭脾氣,冷不防看到他碗里的食物,頓時魂都被勾走,“這是什么?”
“哈?”那工作人員呆了一呆,忍不住嘆口氣,“我說大小姐,你不要再發脾氣啦,老板的行蹤哪里會告訴我這種小角色?”
“你碗里的食物可不可以分我一點?”
燕潔儀盯住他的碗,眼里冒著饑餓的火焰。
她的經紀人急急跑過來,伸手擋到了她面前,“燕潔儀!你在減肥,你正在減肥!忘了上次娛樂周刊怎么寫你了?你身材已經嚴重走樣!”
燕潔儀眼光黯淡下來,一時似是萬念俱灰。
得不到食物,便似一只凄慘至極的流浪貓。那神色像極了一個人。
一旁的東寅側側頭。
眼睛放在她身上,腦海里卻浮現出另一張面容。
那燕潔儀一抬眼,便瞧到東寅。那時他只得十八歲,坐在天成公司的辦公室,五官如刻,周身懶散。明明還只是個少年,那陣勢卻如一頭即將展翅的鷹。
捕捉住他嘴邊那抹笑,燕潔儀似是受了感染,也不由得向他微微一笑。
她著了濃妝,笑意里的純稚卻是濃脂艷粉所掩不去的。
“你就是那個他們所說的又會寫歌又會唱歌的新人?”
她這樣問。
尼儂走過來,攔住她,“燕潔儀,你忙你的,我們有重要的事相談!
“重要的事,要簽約嗎?”燕潔儀看都沒有看尼儂一眼,眼睛一直盯著東寅,“聽說,尼儂是為了你才加入了娛樂公司,這么多年,他始終對你念念不忘!
尼儂在一旁聽得分明,頓時抱頭慘叫:“燕潔儀,你注意用詞!”
連燕潔儀的紀經人都受不了,跑過來拖她,“不會講話就閉嘴,不要亂開口啦。你講得這么曖昧,別說尼儂哥聽了會生氣,若是被記者聽到,可又不知怎么亂寫了!”
燕潔儀似是笑了一笑,余光瞥過尼儂,只是淡淡的不著痕跡的一眼。
最終卻轉向東寅,微微笑著伸出了手,“幸會。”
之后東寅便簽進了天成公司。
不見天日的封閉訓練進行了整整一年,其間他只回過兩次南旗島。大半的精力用于聲線訓練以及籌備新專輯。公司對新人的能力考察向來極為嚴格,嚴格中又有許多成人世界的貓膩,東寅憑著自身的聰明才智,加上尼儂長袖善舞的周旋,終于在一年后推出了第一新專輯《塔上》。
彼時流行音樂界正是R&B說唱風格當道,歌迷聽了幾年也就膩了,看夠了那些個所謂的偶像明星在臺上像猴子一樣跳來跳去,越來越無法忍受他們口齒不清的碎碎念。
東寅的主打樂器是木制吉他,極為簡單,不摻任何廉價合成的電子樂。那徐緩清冽的吉他樂好像一縷清風,直吹得死氣沉沉的流行音樂界濁氣四散。
毫無懸念地紅了。
同公司的燕潔儀,便成了他第一個緋聞女友。
說起當初東寅和天成公司簽約,若是因為這燕潔儀,那未免太過可笑。可兩年后東寅和天成公司解約……卻與那燕潔儀有著莫大干系。其實他和燕潔儀成了不錯的朋友,起碼燕潔儀因著尼儂的緣故,是拿他當作朋友。
——即使她后來因為東寅而九死一生,身敗名裂。
由記者寫來此事太過曖昧,旁人參不透個中虛實。東寅只記得遠在南旗島的卯卯看了雜志上的緋聞事件,一個電話便打了過來,“你認識燕潔儀?”
東寅笑,笑聲是刻意的抑揚頓挫,“豈止是認識!
“哦?”若說卯卯是在試探,倒不是說是好奇,“記者沒有亂講,你們果然是在交往?”
東寅閑閑地叼著香煙,“卯卯,你若是想知道,我倒是一點也不介意。不過若想知道真相,當然得眼見為實。不如你來陌城,瞧瞧是真是假!
“我勸你還是放棄吧,我現在剛升進南旗高中,功課煩得要死!”
東寅聽著他的小寵物在那邊磨爪子,心里癢癢的,聲音也低了下去:“貓貓,想我嗎?”
那邊靜了靜,話說得含糊:“有時候會!
“哦?”
“我有幾個同學,她們認出了你!
東寅在南旗島生活的時間不長,因著那段時間常去接卯卯上學放學,同學對這個長相極出眾的東家少爺印象深刻。如今她們從娛樂雜志上瞧到他,一時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他,紛紛纏著卯卯問個不停。
卯卯也從那些雜志上見過他。
東寅臨去陌城時又把黑貓丁丁帶走了。卯卯從他一些宣傳照片上見過丁丁多次,到底是十八九歲的少年,照片上的東寅還有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桀驁之氣,丁丁總是隨在他左右,有時候被他抱在懷里,有時候一臉戒備地蹲在他的肩頭。
有時候卯卯看著那些圖片,總覺得東寅這個人似乎離她很近,近得觸手可及。有時卻覺得他距她十分遙遠,遠得讓她跟都跟不上他的腳步。
東寅讓她沒有安全感。
他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他是那么聰明,沒有人猜得透他的心思。
她呢?她還沒長大,什么都不懂,敵不過他的算計。況且又有那么不明不白的身世。
——東寅和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這時的卯卯,已慢慢浮起這樣的念頭。
東寅在那邊笑說:“卯卯,你若是對我和燕潔儀好奇,不如親自來陌城瞧上一瞧!
“我才不好奇呢!”丁卯卯皺起了眉,直覺那種圈子不會有什么好人好事,“東寅,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亂搞女人,會有你好看的!”
小貓的語氣兇巴巴,讓東寅聽得心癢難耐,“哦哦?貓兒,你這是在吃醋?”
“是警告你不要惹火上身!”
卯卯意識不到自己有多矛盾。她把這歸結于自己對家人的忠告。
東寅嘆了口氣,一時懶得說什么。他的小寵物,此時臉上一定寫滿孩子氣的認真。她什么都不懂,天地初成似的混沌、蒙蔽。
“小貓!焙爸拿,仿若喟嘆。
“怎么?”
“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東寅搖搖頭,把這話咽進肚子里,語調帶了幾分笑,“你有沒有長高?”
“當然有!”
“胸圍呢,有沒有見長?”
“——東寅!”
小貓開始張牙舞爪,東寅心情又變得愉快起來,“你在家乖乖的,我過段時間有假期,帶你出去玩!
“我才不要去!”
卯卯斷然相拒。
后來,自己都出乎意料,因著另一個人的規勸,那個假期她終是去了陌城。
回來之后,她丁卯卯卻再也不是以前的丁卯卯。那短短幾天的假期像是一個終生醒不過來的噩夢。
如果那時,她是被厄運纏上了身,那她后來回南旗島——
算不算是把威運帶給了東辰?
這么多年過去,她始終理不清這心結。
從蜜果工房走出來,陽光已被淡淡的云遮住,天空有些陰沉。
丁卯卯無意識地沿著街道走了許久。她雙手抄在上衣口袋里,左手里握著那張演唱會的門票。
掌心一直有些汗濕,那張門票也被握得有些皺了。她拿出來定定地瞧了一眼,折起來收進了口袋里。
打開手機,一下子跳出來好幾條的短信。
——馬上要上飛機了。傍晚時分到陌城,回家里等我。
——晚飯吃過了嗎?
——剛下飛機,你最好乖乖在家哦。
——小貓,你不在家呢,我可是要去學校找你了哦。
最后一條短信的時間是幾分鐘前,卯卯瞧著,心下一片空茫。
街上人來人往,俱是一張張陌生面孔。這里是陌城,倒真是應了這名字——陌生的城市。這里沒有她的家,沒有南旗島那常年吹拂的海風,沒有黃媽的嘮叨,沒有丁伯那間破爛的屋子……對她來說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陌生城市。
——我現在就去玉璽山。
輕輕按下發送鍵,卯卯聽著短信發送成功的提示音。
玉璽山便是她和東寅注冊結婚之時買下的房子。房邸大小接近當年南旗島的東宅,里面的布置也幾乎是一模一樣?伤是住得不習慣,從不愿一個人待在那里。尼儂天天在她的耳邊絮叨著要她注意自己的行蹤安全莫要被狗仔隊發現跟蹤,卯卯聽得心煩,便索性搬去了學校的7號樓公寓。
這一住就是半年多。
除非東寅回來,她幾乎從不在玉璽山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