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什么了?
柯藍受她的臉色影響,一時心臟打了個突,急急地順著她目光瞧去。
前方泊了一輛車,黑色的Porsche,在夜色里凝結著神秘華貴之氣。有人曲著腿坐在車頭,手臂伸直了擱在膝蓋之上,那姿態遠遠瞧去當真是百無聊賴。
柯藍瞇起眼。
是個男人,但不是尼儂。
下一瞬,那人望了過來,眼波微微閃動,“……小貓!
丁卯卯微微屏息,后退一步。
柯藍再次瞇起眼。這下她瞧得分明,那男人雖是慵懶入骨的坐姿,卻看得出身段極是高挑。他比上次那個叫尼儂的男人年輕了許多,衣服的領子豎起來半遮著大半的面容,只露出如雕如刻的眉眼。
“你……你怎么在這里?”卯卯的聲音似是繃緊了。
他不答,望過來時眉目含情。
像是受不了他那副無賴的樣子,丁卯卯大皺其眉,“這么招搖,你當心小命!
“為了你,我哪次不是拼了小命!蹦悄腥诵Φ蒙跏菄虖。
柯藍覺得奇怪,明明是肉麻到牙酸的話,偏偏這人講起來面不改色,直如天經地義。
“丁卯卯今晚不回宿舍了,多擔待!蹦侨苏玖似饋恚捠菍滤{說的。
至少一米八五的身量,穿著那長可及膝的深灰色大麾,貴氣中又透著那么一些匪氣。他慢慢走過來,整個人如同從暗夜里現出光華,風神俊異。
柯藍瞧得怔愣。
“今晚我不去。”卯卯聲音低低的。
男子聞言不說什么,微微側了頭,瞅著她。
連柯藍都能感受到那股因強烈視線而陡生的壓力感。卯卯始終垂著眼,不予理會。
那男人卻緩步走了過來。離得較近了,柯藍瞧清了他的眼睛,那眉目斜飛,眼瞳依稀是透明的琥珀色,其間浮動的情緒,便如同平靜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柯藍心里一動,再動。
“柯藍,我們走。”卯卯拉過她的手。
男人聽著,也不阻攔,只是眼神閃爍地瞧著丁卯卯。
柯藍的手是卯卯握在一起的,她覺出卯卯的手在發顫,掌心漸漸泌出一層濡濕。
心下疑惑,柯藍卻不點破。
卯卯走出去幾步,腳步卻放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在走出約莫三四米遠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停步,回過了頭。
柯藍順著她眼神瞧過去。
就見那男人朝著丁卯卯翹了翹嘴角,笑出了雪白的犬齒。
下一秒,他大步地走了過來。
只是一恍眼,他便俯下了身,衣領微垂,下巴露了出來——
柯藍雙目大睜。
同一時間,丁卯卯整個人兒被他扛到了肩上。
“放開我!”
丁卯卯嘴里叫嚷著掙扎。無奈她身段偏瘦,也沒有力氣掙脫,抬手便一巴掌扇向那男人的臉。
“啪”的一聲,一記結結實實的耳光。
男人毫不動怒,甚至眼也不抬,使力把她雙手固定在身側。待她掙無可掙,這才抬手,朝著她臀部啪啪地打了兩下。
他使力不輕,丁卯卯被打得悶哼兩聲,終于垂頭靜了下來。
柯藍的角度,只瞧見卯卯的短發散落下來遮住了她的面色。那瘦瘦的身體止不住發顫,似是羞憤難當。
男人不再停留,車門一開就把丁卯卯丟了進去。
跑車發動引擎,前后也不過三四秒鐘,車頭熟稔地朝著相反的方向掉轉,絕塵而去。
柯藍呆在當地。
十字街頭亮起紅燈,斑馬線前車緩緩停下。
丁卯卯伏在車窗前,定定望著窗外的景象。
已經是冬天了,夜半時分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影行過。街上寧靜,車燈和路燈的光影交錯,路兩旁的樹木光禿禿的,枝干虬結,像是探向神秘不可測的暗夜。
胳膊被輕拽了一下,一只暖意融融的手掌包裹住她的。
丁卯卯一動不動,閉上眼睛。
“小貓,是你不乖的,一直不肯接我的電話!
卯卯閉著眼睛,只是不理。
駕駛座上的人脫下外衣,披到了她的肩上,那面容便毫無遮擋地露了出來。
他膚色明若玉玨,眉目如雕如刻,若不是下巴處有道近似被嚙咬過的疤痕,這面容原是無懈可擊。
“轉過臉來,貓貓。讓我好好看看你!
卯卯終于動了動,把臉埋進一只手臂里,嘟囔:“你少肉麻!
“都多久沒有見過了,小貓難道一點也不想我?”
天生的好嗓音,講起情話更是心意綿綿,別樣的動人。
丁卯卯更加不耐煩,“你腦子有毛。∧挠幸恢,哪有一周?上周末讓尼儂去押我的人是誰?上周末見過的混賬又是誰?”
他聽著,朗聲而笑,“貓貓記得這么清楚,我可以死而無憾了!
卯卯伸腳踢了他一下,抽回手。
“明天下午有發布會,所有會有一上午的空閑時間,我第一個來找你,你也不感動?”他語氣低低,分外旖旎。手也從背后覆了過來,一手捧住她的臉,俯下頭去親吻她的后頸。
卯卯只覺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反手襲過去,“放手!”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腕,俯臉便咬。
丁卯卯被他咬得痛縮,這混賬!他從來都不知輕重……
她定住身子不再動。難得見她這樣乖巧,男人抬了頭,嘴角似有笑意一閃而過,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呼吸終是融在了一起。
多久沒有見面了?
一天,兩天。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一分鐘,兩分鐘……時間總是太長,太長。
見面了,時間卻總是不夠,總是不夠。
一定是上帝在開他的玩笑。
腦里恍惚,唇齒間的力道也加重。
車后的道路上傳來了嘀嘀的鳴聲,嘈雜不已。丁卯卯睜開眼,推拒:“綠燈了……”
他到底是松了手,笑著捏捏她的面頰。
引擎發動,四周的景物慢慢后退。卯卯像夢游一樣望著那景象,學校里的平淡生活仿佛遠去,方才和柯藍間的溫馨氣氛也是蕩然無存,和這個人在一起,她沒有一天真正開心過。
什么時候……他才能放過她?
什么時候……她才能硬下心腸拋下他,說走就走?
卯卯無意識地想著,只覺得腦袋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不知行了多長時間,她終是垂頭睡了過去。
車駛進了一座雙層的宅邸。
四周只零零落落幾座洋房,深山幽靜,四下寂然,宅邸座落在半山腰,瞧來就像是夜幕里盤踞的一頭怪獸。
車子一路行駛,停在車庫。卯卯睜開半夢半醒的眼睛,摸索著去開車門。
手被握住,胳膊被強行圈到他的頸中,車座被放平。
吻下來的時候,卯卯還想掙扎。
“貓貓,搞清楚,我是你的丈夫,法定的丈夫!
他胸口起伏不定,吻落下來便帶著懲罰的意味。卯卯吃痛,伸腳去踢,腳踝也被他握在手里,上衣的扣子全被解開了,他的頭伏在她胸口,緩緩游移。
卯卯手指梳進他硬硬的頭發里,終是靜了下來。
丈夫,他是她的丈夫。
一年前她被拐去登記注冊,白紙黑字,這難纏的家伙便成了他法定的丈夫。
早就注定了的——
從十七歲那年起,她和他早就注定在一起了。
卯卯張開眼睛,有些空茫地望著車頂。察覺到自己的腿被他輕輕抄在手里,腰也被他摟住抬起,卯卯眼睫動了動,想起自己不久前在車座下放著一樣東西。
她探出手,從車座之下拿出了那只盒子。
小盒子打開,因另一手被制住的緣故,她只好慢慢用牙齒咬住盒子里的小錫袋,牙齒輕輕撕開,抽出里面的東西遞了過去。
他瞧到了,停了停,悶在她頸中低笑不已,“貓貓,想不到你這么熱情,連車里都準備好這個?”
她只裝作沒聽見,把東西塞進了他的手里。
四目迎視,須臾,還是她率先垂下眼,“……你有你要做的,我也有我顧忌的!
他神色不變,聲音仍是放得極輕:“你顧忌什么?”
卯卯別開臉,“我不打算做媽媽!
他聞言,微微一停。
卯卯斜眼去看,只見他垂著眼睛,長睫難描難繪,遮去了眼底的情緒,嘴角卻仍是浮著笑。
過半晌,她的衣扣被一顆顆系起,大衣又重新把她裹了個嚴嚴實實。他下車打開了車門,抱她走下車。
穿過車庫通往客廳的門,距離短短的走廊,竟像是越走越漫長。
“貓貓,我們認識多久了?”他低頭望著她,嘴上問著,卻也不要她的回答,“十三年。貓貓,我們認識十三年,F下你作為一個妻子,連自己的丈夫都不了解?”那聲音回蕩在空城般寂靜的廳堂里,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你是我唯一最親的,所以我也要做你唯一最親的。貓貓,不會有第三個人!
卯卯聽得迷糊,抬眼去看他。
迎著她的注目,他扯了扯嘴角,“我不打算要孩子,也沒打算讓你做媽媽。”
他語氣不像生氣,自然更不是賭氣。何況從小到大,丁卯卯從來沒見過他東寅會生氣。
是了,東寅。
狐貍一樣的東寅,聰明狡黠的東寅,損人不利己的東寅,手段高明、得了道的千年妖怪東寅——
誰有本事惹他生氣?
和東寅是怎么認識的?
卯卯奇怪自己隔了這么多年,竟一直歷歷在目。
那年她八歲。他呢?哦,他大她兩歲。初相見那年,他也不過只得十歲。
十歲的東寅,走下一輛黑色的加長轎車,身后跟著東家那提著滿滿當當行李的傭人。
他走在前面,穿著一件黑色毛衣,一條不干不凈的卡其工裝褲,棕色的牛皮靴子,頸上圍著一條長長的圍巾,幾近委地。
彼時八歲的丁卯卯,躲在二樓的窗口朝下瞅著。在她不經世事的眼睛里,那個男孩瞧上去簡直像從垃圾筒里爬出來的,可是在那臟兮兮的表皮之下,他瞧上去周身逍遙自在,透著說不出的矜貴。
可是當他抬頭微笑時,那所謂的矜貴味道立時煙消云散了。
“嘿,樓上的!彼瞿樓浦,嘴里吹響了痞子似的口哨,“你就是祖父帶回來的小貓貓?”
夕陽把他的皮膚映成了薔薇,這家伙,他那雙帶笑的眼睛瞧上去是多么無賴!
卯卯一點也不喜歡那個昵稱,瞪著他不說話。
他迎著她的眼光,偏過頭嘀咕:“搞了半天,這小貓是個啞巴啊。”
“你才是啞巴!
果然,她輕易中計。八歲的卯卯,智商完全抵不過東寅,然而她吼起來嗓門可不小,一直驚動了東老先生。
“東寅,她是卯卯,以后,你要當她是妹妹!
東老先生的話引得兩個孩子互相盯住對方,打量個不停。
八歲的卯卯,東家老先生收養的小孤女。
然而她眉眼間完全瞧不出絲毫窮困落魄。她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眼睛望過來黑白分明,讓人忍不住心里癢癢的,想捏捏她鼓鼓的臉頰,逗她氣急敗壞,逗她發脾氣咬人。
東寅忍不住又笑起來。
他笑起來牙齒雪白,露出明顯的犬齒。
狐貍是不是屬于犬科動物呢?八歲的卯卯模糊地想,眼前這個有著漂亮犬齒的家伙,笑起來可真像狡黠的狐貍啊。
狐貍叫東寅,他們要她喊他哥哥。
“他們”是指東家的人,包括東老先生,傭人黃媽,照料著偌大院落的園丁何伯伯以及給東家開車的司機楊叔。還有一個,便是東寅本人。
東家上下算起來不過幾口人,卻住著那么大那么大的房子,卯卯剛開始在東家住得并不舒服,后來便也慢慢習慣了。這里的每個人對她都很好,和對東寅是一樣,做對了就會毫不吝嗇地夸獎,做錯了,便也毫不客氣地教訓。
這次是東寅放假,從陌城回南旗島。
他沒有父母,聽說媽媽生下他便去世了。而他的父親,據說是一個大奸商,死于非命。這些都是卯卯后來慢慢聽外人說的,其真實性一直有待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