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喀!
強烈的光線此起彼落地照在得獎人的臉上,照得他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
這次的美術展,對國內畫壇的意義重大,因為這是首次有國中生跨齡參加成人組油畫類比賽,而且一舉拿下第二名,自然而然成為媒體的焦點。
喀!喀!
攝影記者鎂光燈按個不停,遺憾的是他們最想拍的目標并沒拍到,因為獲得第二名的歐陽性德拒絕拍照,記者大人們的鏡頭只好轉向代替他上臺接受訪問的歐陽南寧,針對歐陽性德的表現,提出他的感想。
能夠擁有歐陽性德這么一位出色的兒子,歐陽南寧想當然必定覺得很驕傲。
只見他滔滔不絕地回答記者每一個問題——
“歐陽先生,貴公子第一次跨齡參加成人組油畫類比賽,就拿到這么好的成績,身為父親的你現在感覺如何?”
記者挑了個歐陽南寧最樂意回答的問題,他自然是對答如流。
“感覺很好,我為我的兒子感到驕傲,他真的辦到了。”好樣的。
“聽說貴公子三歲起就開始接觸油畫,請問你是怎么訓練他的?”
又有記者提出歐陽南寧感興趣的問題,他愉快地回答。
“當然是要從色彩觀念訓練起,我每天都讓性德使用各種不同廠牌的油彩,教他怎么分辨其中的差異性……”
歐陽南寧一提起培養歐陽性德的過程,簡直可以開班授課,演講內容——如何成功培育出天才。
歐陽南寧面對記者說得口沫橫飛,歐陽性德卻是在一旁無聊地頻打呵欠,心想他爸爸真是長舌,連面對不認識的人都能講這么久,他可要自己去找樂子,不理他父親了。
歐陽性德將背包甩在肩上,開溜玩自己的。頒獎典禮之后緊接著就是慶功party,雖然仍擺脫不了成人社交的影子,但至少有許多茶點可以吃,還有他最喜歡的氣泡飲料可以喝,勉強算是苦中作樂。
“因為貴公子在青少年組所向無敵,所以歐陽先生才要他跨齡參加成人組的比賽嗎?”
記者們仍然追著歐陽南寧提問,歐陽南寧微笑答道。
“不,這是性德自己的主意,我只是在一旁幫忙協助報名事宜……”
歐陽南寧對兒子的驕傲全寫在臉上,然而讓他抬頭挺胸成為注目焦點的歐陽性德,早就遠離鎂光燈混入人群去了,歐陽南寧還在發表高論。
歐陽性德搖搖頭,搞不懂他父親哪來這么多廢話,不過是跨組參加繪畫比賽,有這么了不起嗎?他不懂大人的世界、也不想懂,目前他最感興趣的,除了氣泡飲料以外,就是陳阿姨的手工餅干,為了度過這漫長無聊的頒獎典禮,他特地請陳阿姨烤了一盤他最愛的玉米燕麥餅干,現在應該已經放在桌上。
歐陽性德非常喜歡吃同學母親親手做的餅干,這對很小就失去母親的他有著莫大的吸引力,總覺得餅干里面充滿了愛心,有媽媽的味道。
他混入人群走進party會場,頒獎典禮雖然還沒有結束,但人們已經迫不及待開始social,畢竟真正吸引他們的是和這個圈子打成一片的機會,藝術圈和藝文界自成一個小社會,沒有入門票很難進入這個圈子。因此每當有類似的場合,都可以看見這個圈子的人穿梭其中,不管有沒有得獎只要逮到機會統統都來報到,頒獎典禮于是淪為配角,隨之而來的party才是重頭戲。
歐陽性德今年才國二,對于和大人們周旋自是不感興趣,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尋找同學母親做的手工餅干上。
陳阿姨的餅干應該送來了呀,到底放在哪里……
同一時間,霍思暖被她對藝術有著狂熱和狂想的父親拖到這個頒獎典禮來,對藝術興趣缺缺的她,對掛在墻上那些得獎的畫一點興趣也沒有,偏偏她父親一天到晚夢想她成為藝術家,只要有類似場合一定想辦法帶她參加,害她都快煩死了。
討厭的爸爸,干嘛不帶思煒來啊?就會找她的麻煩!
霍思暖一邊朝party會場走去,嘴上一邊抱怨。她爸爸現正追著某位知名藝術家的屁股后面跑,根本沒空注意她,霍思暖干脆自己去找東西吃,也好過待在他身邊聽他和別人說話,反正她也插不上嘴。
霍思暖今年小三,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這個年齡層的小孩普遍都愛吃零食,她也不例外;羲寂貏e愛吃餅干,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吃過讓她滿意的餅干,想到這里她就好泄氣。
如果說這個無聊的頒獎典禮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非party中供應的點心莫屬,每一樣看起來都很好吃。
霍思暖對做工精致的小蛋糕不感興趣,目光全放在那一盤盤的餅干上,她不愛草莓口味,也不喜歡巧克力,她喜歡玉米燕麥,尤其是有加葡萄干的她最愛,一個人吃掉一大盤也沒問題,希望今天主辦單位有準備她最喜歡的餅干。
長長的桌子鋪著華麗的紅絲絨桌巾,擺在上面的點心看起來就像皇冠上的彩色寶石。
歐陽性德從靠近陽臺那一端走過去,霍思暖從頒獎臺這一端走過來,兩人在中途相遇。
“找到了!”
“找到了!”
兩個人同時伸出手搶同一塊餅干,兩人都看中那一盤玉米燕麥特制手工餅干,不同的是,霍思暖并不知道這盤餅干是歐陽性德特別請人偷偷送進party,專門供他享用,也想跟人分一杯羹。
“這塊餅干是我先看到的,你應該放手!被羲寂駳獍屠孛顨W陽性德。
“用看的不準,應該看誰先搶到餅干!泵鎸羲寂療o禮的要求,歐陽性德也不生氣,反而覺得她很好玩,是個有趣的小女孩。
“我比你快一秒鐘,所以餅干應該是我的。”霍思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一看就知道是個被寵壞的小公主,歐陽性德不禁笑了。
“我比你快零點五秒,不信你可以看表。”歐陽性德故意逗她,霍思暖果真低頭看手腕,才發現手腕空空什么都沒戴。
“我沒有戴手表!”霍思暖氣得直跳腳,覺得歐陽性德好壞,專門挑她的弱點。
“你自己不戴表不能怪我!焙每蓯鄣男∨ⅲ橆a紅通通的。“誰叫你沒有戴手表的習慣!
“我又不趕時間,干嘛戴表!”霍思暖真的好討厭眼前的大哥哥,跟她搶餅干又嘲笑她,是個討厭鬼。
“這樣你才可以知道你慢我零點五秒!”歐陽性德笑呵呵,打定主意捉弄她到底。
“你賴皮!”霍思暖氣呼呼!拔颐髅骶捅饶阆饶玫竭@塊餅干,而且我也不知道零點五秒是什么意思!辈还!
“怎么,你還沒學過小數點。俊睔W陽性德有些意外。
“我才小學三年級,剛學到除法。”霍思暖把頭轉向另一邊,不愿意認輸。
“你才讀小學三年級。 睔W陽性德更意外了!耙粋小三生跑來這種地方做什么?”該不會從小就立志當畫家吧!呵呵。
“哼,不告訴你!被羲寂o抓著餅干,存心和歐陽性德搶到底也拗到底。
“好吧,這塊餅干讓給你。”反正還有一大盤。“我們干脆偷偷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一起吃這盤餅干,怎么樣?”
“好!”霍思暖舉雙手雙腳贊成,她最喜歡吃餅干了。
“噓,小聲一點。”歐陽性德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氨淮笕税l現就不好了,我帶你去外面的陽臺!
歐陽性德對這座美術館很熟悉,哪邊有陽臺、哪邊有地下室,他都知道,儼然就是個小間諜。
霍思暖用雙手捂住嘴巴點點頭,聽他的話不敢發出聲音。
歐陽性德笑了笑,左手端走桌子上那一盤玉米燕麥餅干,右手牽起霍思暖的手往回走。
這是霍思暖第一次和父親以外的男性牽手,她覺得歐陽性德的手大大的、厚厚的、又很溫暖,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全感。
展覽室的后方,果然有座大陽臺,只是有巨大的窗簾遮住,一般人很難發現。
“這里真的都沒有人耶!”霍思暖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尖叫,歐陽性德連忙再比一次噤聲手勢,霍思暖趕快用手捂住嘴。
“這里真的都沒有人耶!”這次她說得很小聲,歐陽性德摸摸她的頭,兩人找了一個隱密的地方背靠墻壁坐下來。
“哪,餅干!睔W陽性德將盤子端到霍思暖的面前,她伸手拿一塊放進嘴巴里,越吃越好吃。
“我最喜歡吃手工餅干,外面賣的那種一盒一盒的餅干我都不喜歡吃!被羲寂豢谝豢诘匾е愦嗟娘灨桑砬榇鬂M足。
“我也是。”盒裝餅干的味道遠遠不及手工餅干,光咬勁就差多了……“不過,你還真挑剔,一定要手工餅干。”一般小孩子有餅干吃就很滿足了,她卻非要手工餅干不可。
“我爸爸也這么說。”霍思暖又伸手拿餅干。“他還說我很難伺候,我雖然聽不懂他的意思,還是點頭!贝笕藗兝鲜窍矚g用一些她還沒學過的語詞,真的很煩耶!
“你真有趣!睔W陽性德忍不住笑出聲。“你是跟誰來的?”成人的美術展頒獎典禮上竟然出現小學生,這還真稀奇。
“我爸爸!焙煤贸缘娘灨,再來一塊!八芟矚g藝術,也很喜歡參加這方面的活動,只要有機會就會帶我來!
“你爸爸一定很希望你成為畫家!辈艜恢睅齾⒓赢嬚。
“對,他一直希望我能像那些上臺領獎的人一樣厲害,可是我連一條線都畫不直。”霍思暖的表情哀怨得半死,看起來不像埋怨自己沒有藝術天分,反倒像抱怨被迫參加這些藝術活動,引發歐陽性德的好奇。
“你不喜歡畫畫嗎?”他問。
“不喜歡。”霍思暖搖頭。
“為什么?”
“因為我爸爸太啰唆了,一天到晚抱怨我和我弟弟沒有藝術天分,所以我一點都不喜歡畫畫!
“你不喜歡畫畫太可惜了,其實畫畫很好玩呢!你應該試試看。”天分需要被發掘,說不定她是奇葩。
“我常常畫。 被羲寂瘩g。“可是我真的不覺得畫畫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無聊死了!
“你什么時候畫畫?”歐陽性德追問。
“上美術課的時候,還有我爸爸逼我畫圖的時候。”霍思暖扁嘴。“不過每次我都亂畫,因為我最討厭被強迫做事!
哇,看來這個小女生還滿有個性的嘛!天生反骨,有成為藝術家的資質。
歐陽性德一向就認為學藝術的人要帶點叛逆,作品才會精彩,他自己就不怎么聽話。
“對了,大哥哥,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也是被你爸爸逼來的嗎?”霍思暖一口接一口把餅干吞進肚,歐陽性德幾乎沒什么吃到,只顧著跟她講話。
“?”歐陽性德訝異地看著霍思暖,心想頒獎的時候她都在干什么?他雖然沒有和大家一起合照,但至少有上臺領獎杯,況且他的畫還掛在墻上,她竟連看都不看。
“你也會畫畫嗎?”霍思暖的問題很多,每一個都教他難以回答。
“會一點!彼麤Q定不透露身分,反正說了也是白說,她也不在乎。
“哦!”她果真只顧著吃餅干,純粹問好玩的。
歐陽性德看著餅干一片接一片消失,不得不佩服她吃餅干的速度,活像個小餓鬼。
“你要不要試著畫畫看?”他從肩上取下背包,里頭放著他隨身攜帶的簡易繪畫工具。
“不要!”她噘嘴。“我不喜歡畫畫!
“那是因為你被強迫畫一些你不喜歡的題材!睔W陽性德努力說服她!叭绻愀漠嬕恍┠愀信d趣的題材,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歐陽性德說的話有些難懂,霍思暖懂的字不多,但她猜他是要她畫些不同的東西。
霍思暖偏過頭看著歐陽性德,不曉得他干嘛一定要她嘗試,不過反正party還要很久才會結束,就試試看好了。
“好!被羲寂瘜⒆詈笠黄灨赏踢M肚子里,心滿意足地舔手!暗菦]有東西可以畫,你有嗎?”她好奇地看著他的背包,里面好像裝了很多東西。
“有,我拿給你!睔W陽性德從背包里面拿出素描簿,翻到空白頁遞給她,本來想拿鉛筆給她就算了,后來臨時改變主意,將他剛從父親手中拿到的蠟筆拿給她用。
“我要畫什么?”霍思暖接過歐陽性德遞過來的蠟筆,打開隨手拿起黑色蠟筆,就要下筆。
“你愛畫什么,就畫什么!彼X得她童言童語很可愛,相較之下,自己似乎有些過分成熟,說難聽一點就是老氣。
“我不知道要畫什么!彼牬笱壅蚁氘嫷臇|西,卻怎么都找不到。
“畫我好了。”歐陽性德靈機一動,強烈渴望把這一刻留住,留在畫面上。
“畫你?”霍思暖懷疑地打量歐陽性德,覺得他比任何一種東西都難畫,因為她沒受過正統的素描訓練。
“在你眼中覺得我是什么樣子,就把它畫下來,不必考慮太多!彼M一步解釋,霍思暖有聽沒有懂,總覺得他用字很深,好想請他說得簡單一點。
但是霍思暖好面子,不想讓歐陽性德知道她根本聽不懂他說的話,于是拿起蠟筆便開始畫畫。
說也奇怪,平日她最討厭美術課,更不喜歡拿蠟筆、色筆這些繪畫工具,可今天她畫起來特別順,聯機條都跟著變輕。
興致一來,擋都擋不住,只見一直抗拒畫畫的霍思暖蠟筆一支換過一支,畫得不亦樂乎。
原來畫畫這么好玩,她以前都沒有發現。
霍思暖頭一次感受到繪畫的樂趣,除了歐陽性德的鼓勵,還得感謝這一盒神奇的蠟筆,好上色、顏色又美,跟她之前用過的蠟筆都不一樣。
“我畫好了!”過了大約一個鐘頭,霍思暖終于完成她的大作,興奮地大喊。
“我看看!睔W陽性德接過霍思暖遞過來的素描簿,毫不意外她把他畫得像個外星人,說是怪物也不為過。
“畫得不錯嘛,很有天分哦!”他摸摸她的頭,不是為了鼓勵她才這么說,而是衷心認為她有這方面的才華。她的線條雖然扭曲,用色和構圖卻非常大膽,最重要的是很有藝術性,可以將她的想法直接表達給觀眾。
“真的嗎?!”霍思暖聞言喜出望外。
“真的。”感動觀眾是邁向藝術家之路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她已經成功跨出去。
“可是,我爸爸說我一點藝術天分也沒有!北蝗速澝离m高興,然而霍思暖還是無法肯定自己。
“相信我,我比你爸爸更懂得藝術,我說你有,你就有。”歐陽性德肯定地點頭,不容許外行人挑戰他的眼光。
“好吧,暫時相信你!被羲寂_心地把蠟筆還給歐陽性德,他搖頭。
“送給你!彼⑿!跋M隳苡眠@盒蠟筆,畫出更好的作品!
“你要把這盒蠟筆送給我?”霍思暖睜大眼睛看著歐陽性德。
“如果你持續在繪畫這條路上走下去,說不定我們以后會相遇哦!”他回道。
歐陽性德又說了她聽不懂的話,雖然用字不是很深,但組合起來就是難以理解。
正當霍思暖想進一步追問歐陽性德這話什么意思的時候,她爸爸突然在陽臺外大呼小叫,四處找孩子。
“我爸爸在叫我了。”霍思暖快速從地上爬起來,跟他說再見!拔乙厝ノ野职稚磉吜,掰掰!
“掰掰!睔W陽性德跟她揮揮手,笑得跟陽光一樣燦爛,霍思暖轉身跑了兩步,又回頭。
“這盒蠟筆真的可以給我嗎?”她揚揚手中的蠟筆,遲疑地問。
“真的可以!睔W陽性德的笑容依舊燦爛,霍思暖才發現自己把他畫得太丑了,下次要把他畫得好看一點。
“謝謝,我會好好珍惜這盒蠟筆。”她禮貌地道謝。
“你叫什么名字?”他喜歡她的表情,充滿生命力。
“霍思暖。”她說。
“可以寫給我看嗎?”他把素描簿遞給她,霍思暖拿出黑色的蠟筆,在歐陽性德的畫像右下方寫上自己的姓名。
“哇,你還會落款呢!”歐陽性德看著她的簽名露齒一笑,霍思暖完全不懂他在笑什么。
“什么是落款?”為什么他說的話都那么難懂,好像在猜謎。
“落款就是在自己的畫上簽名,你不是在這畫的右下角簽上你的大名了嗎?”他解釋。
真的耶!她真的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好好玩。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她下次還要找他玩。
“我叫——”
“思暖!你在哪里?霍思暖!”
歐陽性德好不容易逮到表露身分的機會,霍思暖的父親卻硬生生地打斷他,讓他好無奈。
“我要走了,掰掰!”霍思暖也不管他回話了沒有,一心想回家。
歐陽性德笑了笑,跟她的背影說再見。
結果她只留給他一個空盤子,和一張歪七扭八的畫像。
原來在她的眼里,自己就長得這副德行。
看著素描簿上的自己,歐陽性德不禁又笑了,將“霍思暖”這個名字深深烙進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