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該休息了,他覺得累。很累……
周末的下午,忙碌了一個星期的人們,多半在家中睡午覺。冬日的陽光暖暖的照著漢城不起眼的街道,顯得很是清靜。
冷清的街頭走過來一個人,灰色翻毛的大衣,兩只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
他在距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斜倚在電線桿上,點著煙:“又見面了,哥!
李顯萸……他沒料到他會在這里碰上他……他不是一向能離他多遠就多遠,這次他竟會主動的來找他?!
“看來你恢復的很快嘛……還是我那一刀剌得不夠深?”
“托你的福!
不夠深?他可是因為失血在床上昏迷了三天才清醒。這也是今天,他為什么會主動來找他的原因。
“不好意思,又不能讓你如愿了~”
“……”
“別老是說這些無聊的事了,你殺不了我的,哥,為什么你還沒意識過來這一點呢?”李顯萸扯開殘忍的笑意,慢慢的晃到張靖辰的身邊。
他打量著他,忽然挨近他,幾乎是唇貼著唇的,將口中的煙吹到他的臉上,邪佞的挑高了眉,“我是你的弟弟啊……張冰藍死了之后,我就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呵呵……”
“你下不了手的,哥,我是你母親的兒子……”
“沒有我,你活不下去,哥!
從小到大,他們不都是在互相仇恨,互相殘殺中過來的嗎……
他們習慣了這樣,正如張靖辰沒有一天不恨他一樣,他同樣也是靠著對他的恨,來支撐著自己的意識。他同樣,也不能沒有他的憎恨。
近距離的那張酷似母親的臉龐,讓張靖辰有一瞬間的失神;秀敝,他竟分不清,此刻見到的,是那個惡魔,還是他善良的母親……
“哥,你真的很漂亮……”修長的食指滑上他的下頜,抬起,“我好像說過,你漂亮得,讓人有想蹂躪的欲望……”
但是你太吝嗇,從不給我機會。以至于我想回贈你那日的“賞賜”,還必須以這種方式……
“被蹂躪的是你,你忘了?”
該死的磁性聲音,提醒著李顯萸這輩子的恥辱。他記起,那個夜晚,圍在他身邊的,丑陋惡心的男人……以及,他哥哥這副冷漠嘲笑的面孔……
他的胃里猛的一陣收縮,涌上泛酸的液體。他咬著牙逼著自己支撐著快要崩潰的精神,不露痕跡的深吸了口氣:“我知道你是變態,哥……蹂躪我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媽?”
“哥,你好好看看我……”
他忽然覺得悲哀,他竟要用這種方法,才可以有機可乘……
但是他隨即摒棄了這個想法。為了報復,他什么手段都拿得出……這點又算是什么。跟不擇手段的他比起來,他只不過小巫見大巫罷了。
“哥,你好好看看我……”刻意壓低的聲音,透著不懷好意的誘惑,在張靖辰能夠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被那張清秀卻張揚著冷傲和邪氣的臉蛋完全吸引了進去……
他真的……好像母親……
白皙的肌膚,狡長的鳳眼,紅潤小巧的唇……記憶中母親的模樣……和眼前清晰的臉龐重疊了起來,他在潛意識里明白,他是李顯萸,是他厭惡憎恨的弟弟。
但是他卻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應。一剎那,他甚至,有想要擁抱他的沖動……擁抱他的母親的沖動。而他還來不及動一下,就覺得腰間一緊,竟然被李顯萸伸手摟近了身邊。
“哥,我愛你,相信我,我真的……非常非常愛你……”冰冷的唇壓了下來,輕輕碰了一下他的嘴唇又離開,緊緊貼合的身體猛烈的一震,李顯萸在張靖辰錯愕的目光下,松開了雙手。“沒有你,我也活不下去。”
但是我不是什么善人,那一刀我不甘心。他后退了一步,滿意的笑了笑:“哥,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呀~”
瘦高的人影漸行漸遠,隱在清冷的街頭。
剛剛的一幕,好像做夢,顯得那么的不真實……
今天的天氣有點熱,張靖辰發現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起來,讓他覺得頭暈。
熱乎乎的東西涌了上來,他抓緊了腹側的衣衫,怕它失控的泉涌出來……
李顯萸……把那天的一刀,還給他了……
不愧是曾經白屋的第一殺手,這一刀,果然刺得又快又狠。卑鄙的手段……這點,他倒是像他。
他困難的挪了一步,尖銳的疼痛立刻擴散至全身,讓他差一點就這么難看的跪倒在地上。
視線暗了下來,讓他看不清周圍的事物。
好累……想就這么躺下去,別再起來……可是……
可是,那個人病了……
雖然他已經有近兩個月沒有理他,沒有看他,沒有過問過他……
但是他還是知道,他病了。他這些天不知道為什么,受了涼,發了高燒,現在還在床上躺不知道,他現在,醒了沒有……
張靖辰又受傷了。
安羽甄記得,他和他才剛認識的那段日子里,他似乎就一天到晚帶著傷,好像活在不斷的被人追殺之中。然而之后,他就鮮少看見他受傷了。
他想,可能他這輩子屈指可數的被人刺傷的時候,全讓他看見了。
而今天,他又掛了彩……
前些天他擔心他,幾乎每夜時不時的就悄悄的到他的門口站一站,聽到里面沒有特別的動靜才可以安心。
結果害自己染了風寒,只好天天待在床上,昏昏欲睡。
他知道,靖辰不知道他病了——他不會在乎他,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會來。
可是,他在睡夢中被巨大的撞門聲吵醒,睜開眼竟看見他臉色蒼白的倒在他的門口。
那一刻,他的血液都剎時凝結起來,心跳也錯過了一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的身體動也不動的伏倒在地上,好多的血,從他的身子底下流出來,染到了地毯上……
“靖……靖辰……”安羽甄不敢置信的輕喚了一聲,像是怕嚇到自己,也像怕吵醒他。
“靖辰……不……”巨大的恐懼猛的襲上心頭,他撐起身子費力的爬到床邊,來不及拉過一旁的輪椅,慌亂間就狼狽的由床上滾了下來,重重的摔在地上。他的手臂磕到了輪椅冰冷的輪子上,流血了。但是他顧不了那么多,連滾帶爬的掙扎到他的身邊。
“快來人啊……救命!”他嘶啞著嗓子喊著,不所知措的伸出手去扳張靖辰的肩膀?墒撬弥,他使盡了力氣也無法將他翻過身來。他看不到他的臉,慌得失去了理智,連心都抖得快要散掉。
“快來人……求求你們,快來!”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痛恨自己殘廢的雙腿。
他昏倒在他面前,正在流血……他明明急得快要崩潰,他明明怕得快要哭出來,他明明心痛得連呼吸都困難……然而他這個廢人,什么也干不了,束手無策……他甚至連翻過他的身子,看看他傷到了哪里也做不到……
“求求你們了,快過來!過來!”他歇斯底里的喊著,直到很多人急匆匆的趕進了房間,他仍然在沙啞的呻吟一樣的乞求:“救他……”
張靖辰的身體被抱了起來。他的發被汗水濕透,狼狽的粘在額前;蝿娱g他看見他垂著的臉,蒼白得沒一點血色,揪得他心疼。
他們把他抱到了寬敞許多的客房,不讓他進去。
但是當大夫進去一些時候了之后,門被打開了,那個叫崔嘉賀的男人站在門口,睥睨著他用不太情愿的語調開口說:“少爺叫你進去。”
張靖辰醒了。
他進去的時候,他靠在床上的墊子上,半敞的外衣露出了包扎后的白色紗布,看得他有點頭暈。
幸好醫生已經處理好了傷口,他真的很怕自己看到他渾身是血的模樣。他悄悄的松了口氣,主動的靠近了床邊,強迫自己說出平靜的語氣:“叫我進來有什么事嗎?”
他不想這么問的!他本來想問:傷得重不重?會不會很疼……
他差一點忘了自己的身份。這些話,是他不屑聽的。也是……他不該講的。他已經沒有權利問出這樣的話了……
“你以為我能有什么事?!”
這樣的話讓張靖辰不滿的半瞇起了眼,傷口處傳來的陣陣疼痛已經讓他煩躁得快忍受不了,而安羽甄說出的無疑是火上燒油的狗屁挑釁,顯然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以為,他會好歹問一句,傷得重不重,會不會疼……他以為,他會好歹流露出些許的擔心和著急,讓他知道他還在意著他……
然而什么也沒有……他像傭人一樣順從卑微的低著頭,用著平靜無波的口氣詢問著叫他進來有什么事。
他擔心他的病,帶著李顯萸賜給他的傷犯賤的跑回來,就是為了看他這樣不屑一顧的臉色?!
怒火在胸中慢慢的堆積,他冷笑著說了一句:“我還能期待著一個連路也不會走的廢物來幫我干什么事嗎?”
難堪的沉默,由一句話蔓延了開來,重重的敲在了安羽甄的心上。他告訴自己要習慣,他已不是第一次這樣刺激他,而他,早被他傷得體無完膚了。
但是他的眼前還是很快的就模糊起來,他掐著自己的手心把眼淚噎了回去,卻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他一眼。
“你現在才剛發現我是個廢物嗎?”才剛發現收留我的麻煩了嗎……才剛開始后悔當初沖動的決定了嗎……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殘忍……
你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不早在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就直接的告訴他,他膩了,他不想要個廢物來增加負擔。那樣他就會徹底的死心……徹底的斷絕對他的一切感情。
為什么他要對他好,為什么還要日夜的照顧他,安慰他,讓他在自卑中戰戰兢兢的猜測著他的意思,受寵若驚的接受著他的照料……最后再給予他致命的打擊,說:他發現了他是個麻煩,他后悔了當初的決定。
安羽甄凄慘的笑了一下閉上了眼。
“我本來就是個廢物……你說一句,我馬上就可以離開……”
他的尊嚴早被他毀得一文不值,他還剩什么?!難道當他都說出嫌惡他的時候,他還要跪在地上求他讓他留下來嗎……
“你就這么想走?”
這個地方,沒有一點讓他留戀?一瞬間,張靖辰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他為他做過的事情,他們曾經在這里一起度過的那些白天黑夜……看來在他心里,留不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原來,他們兜了好大一個圈,最后又回到了起點……他仍是想走,想離開白屋,想離開他……
“你想走就走吧!沒人攔你!”他冷冷的沖他笑著,“不過安羽甄,到時候你可別回來求我收留你!”
“我不會……我就算死在街頭,也決不會回來的!”
“你有種!安羽甄!”
終于,到離開的時候了……安羽甄苦澀的想著,到——他趕他走的時候了……
他早早就料到有這一天,而他現在,竟然在想他離開之后,張靖辰會不會……哪怕只有一時半刻的想起他……
他攥緊了輪椅的扶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并沒有因為他的話而受多大的打擊。他逼著自己繼續說道:“謝謝你的照顧。我這個廢物,給你添麻煩了!
而張靖辰低著頭,像是和醫生在說著什么,根本就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他在……故意給他難堪……
“我……我走了!
“你自己保重。別再……在意李顯萸了……”
他拉開房門,心里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出了這個門,他就能得到他一直渴望著的自由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忽然說出那樣的話,但是——靖辰,你聽也好,不聽也罷。反正,以后,我就和你沒有半點關系了。我也再也不會在意,你的事情……以及你和李顯萸之間種種的是非牽連……我再也不會為你而痛苦了。
一切,都隨它去吧!
結束了。
然而,當他剛剛要出門口的時候,身后卻傳來陰冷的話音:“站住!
“……”
“誰告訴你,我和李顯萸的事了!”
火氣猛的竄上心頭,讓一向不輕易外露情緒的他,竟也再控制不住——
他只是恨他,只是恨李顯萸!恨到不能親手殺了他,再挫骨揚灰!
但是為什么他會知道!他并沒有告訴過他這些!他只是和他說過些道上人人都知道的東西,而所有和白屋,和他有親緣關系的人的任何細節,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
他已經將清白的他帶進了黑道,不想再將他牽連進更深的地方。更何況,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輪不到任何人來插手!
他忽然憎怒起來,冷冷的道:“這是我的家務事,你這個外人有什么權利干涉!”
“對,我沒權利。李顯萸是你的弟弟,這是你們‘兄弟’倆的事情!
他就算什么也不用做,你照樣把他放在心里,時時刻刻的記著。而我,我只是個外人而已……
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屈就你,我在你眼中,終究只是個外人而已。
“別在我面前提那個名字,我告訴過你,我沒弟弟!”
“那是你不想承認吧?!”
他想起那日,張冰藍悲哀怨憤的眼神,帶著玉石俱焚的絕望臉龐。他開始體會到她的心情,他開始明白,事情鬧到現在這個地步,他已經什么都不需要在乎了……
果然,張靖辰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了出來。他猜他這輩子就沒遇到過幾個敢反抗他的人。
“事實是怎么樣,都和你沒關系,安羽甄。你以為自己知道的很多?你算什么,少在我面前自以為是!”
他厭惡他這副好像將他看穿的德性!
張靖辰尖刻的羞辱,在安羽甄的心上,劃開了一道又一道的傷口。
泛著潮濕的酸痛泉涌了上來,讓他難受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他幾乎在下一刻就要痛哭失聲……但是他緊緊的咬著牙忍住了。
他沒勇氣再回頭看他一眼,只是努力的睜大了眼,想將張家這所豪宅,記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自己很賤,都被轟走了,還對著這所囚禁過自己的籠子念念不忘。
但是他沒辦法欺騙自己……這里,有著他曾經以為是最幸福的回憶,最溫暖的日子。他和他相處的那些時光……他們曾經有過的,細碎的往事,一起分享過的甜蜜和痛苦。他沒辦法忘記……他一輩子,也沒辦法忘記……那是刻在心里的,點點滴滴的痕跡。
就算他已經心死,就算那些回憶,到頭來全是他一相情愿,自作多情。
他放棄的是自己,不是他。他們,到底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張靖辰的心里,有著和他相同血液的男人。
雖然他不承認,但是此刻的憎羞成怒算什么?他不承認,但是他身上的傷是什么。
只有那個男人有本事傷到他。只有那個男人,讓他給他機會傷害他……而自己又算是他的什么人,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我走了,再……”他想說再見,卻心知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走就快滾!”
沉悶的吼聲砸在他的心上,他聽見醫生慌張的叫喊——
“張先生,小心傷口,請別動……”
張靖辰怒了……呵呵……就算是他這樣一無是處,毫無地位的殘廢,也有本事將他激怒嗎?
眼前模糊起來,任他怎么咬著唇,咬到麻木、嘴里充滿了血腥,他的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涌出眼眶。他的手抓著門,用力到暴出青筋,仍然止不住顫抖。
“保重……靖辰!
“滾!”伴隨著低吼的聲音,傳來巨大的摔砸聲,四分五裂的電話七零八落的從已經沒有了人影的門邊落到地上。
“滾!你有種滾出去就別回來!你他媽滾得越遠越好!”
“張先生,你……張先生!”
慌忙失措的文弱醫生哪里拉得住手下發狂的病人,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張靖辰已經顧不得傷口的沖到門口,狠狠的一腳踹上門。
砰!好像整個房子都在顫抖,駭人的聲響惹來了紛紛趕到的手下。
“張先生……”
“老大……”
“滾!都給我滾!”
“老大!”
“滾!都聾了嗎!”
砰的又是一腳踹到已經關上的門板上,嚇得外面的屬下立刻聽話的退避三舍。
“滾……”周圍忽然安靜下來,張靖辰像發泄過后脫力的野獸,緩緩的,靠在了搖搖欲墜的門上。
他走了……他不能相信,他竟然敢真的走了!
他的腿廢了,出去是死路一條。他沒膽走的,這里是他唯一可以待的地方,他離開了白屋根本就沒法活……
他知道,他不敢走!他只不過說說威脅他罷了!他只不過想讓他屈服罷了。他只不過,鬧過后,就會識相的順從罷了……
他從不認為他真的有膽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邊,他仍是這么固執地認為。
但是現在,空蕩的房間,敞開著的大門……一切一切,都仿佛是在嘲笑著他的狂妄和自以為是——他走了,確確實實的走了,什么也沒留下……
真……諷刺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就變得一直這么順著他,讓他都幾乎忘了,他的本性是多么的倔強不羈。而早已習慣了被服從的他,不會對別人屈服,只有逼著他低頭。
承認一句錯了,對他來說這么難嗎……難得——他寧愿選擇滾出這個房子,到大街上去喝西北風……
真他媽賤。他不要命的死活爬回來,是為了什么!他竟敢走,竟敢當著他的面……拋棄他……
傷口處傳來劇烈的疼痛,他支撐不住的沿著門板,跌坐到地上。
醫生趕了過來,慌張的沖著外面交待著事情。他被架了起來,恍惚間看見了嘉賀焦急的神色。
滾……他不是廢人,他可以自己走!他想這么吼他,但是身體上巨大的疲憊卻讓他連嘴都懶得張,他知道自己大概失血太多,再動的話恐怕會暈過去,只好任由他將他架到床上。
但是他的眼前還是一暗,陷入黑暗之前他想,他離不開多久,他一定出了門就后悔了,然后再厚著臉皮回來,求他收留他……到時候,他就可以冷笑著嘲笑他一番,然后……然后再……再彌補他之前可能說得過激的傷害他的話,寵寵他……
他有自信足以應付他。只要他不再提那個名字,不再提今天的事情。他都可以任他為所欲為,滿足他任何的需要。
只要他乖乖的,聽話……說不定等他醒了,就會看見那只滿臉擔心,卻又裝著不在意的小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