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日光下,一道歪歪斜斜的人影游移不定。不定必有定之時,終于人影定在了諸葛府的大門前,瞧著門上那張飄零的黃紙,瞇成一條縫的目光找到了焦點。
“招女夫子一名,包吃住,每月薪俸一百兩黃金—條件不錯哦!想不到我樓起讀書萬卷,行遍天涯,在餓死街頭的前一刻找到了住處,不知道要教導的這位少爺今年幾歲,先進去看看東家再說!
揭下黃紙條,樓起叩了叩門,“有人在嗎?”
家丁拉開門,上下打量著她隨口問道:“你有什么事?”
揚揚手中的黃紙條,樓起相當鎮定,“我是來應征女夫子的,請問東家在嗎?”
女夫子?
家丁呆了片刻,然后轉過身扯著嗓子大吼起來:“女夫子來了!女夫子來了!”
他興奮的聲音怎么聽怎么像財神爺駕到了,樓起莫名其妙地瞇起了眼細細看去:很有氣派的府院嘛!看來東家還挺有錢,雖然跟她以前住的地方有些差距,也不能跟天下首富望斷云望二小姐所住的地方相媲美,但看上去還是挺舒適的。不錯!她就暫且委屈點住在這里吧!
在她巡視自己新住處的當口,整個諸葛府已經迅速動了起來。從那張征女夫子的告示貼出去,已經有月余,來應征的人不少,可沒一個女子。眼看那紙條一天天變黃,老爺越來越失望。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女子,怎能不激動呢!
瞧吧!老爺子跟著鞋就沖了出來,“有女夫子來應征?女夫子在哪兒?在哪兒呢?”
“在這兒!”樓起直覺地舉起了手,“我就是來應征的女夫子!边@東家看起來有點老,這么大年紀還為兒子請夫子,大概是老來得子吧!為了不辜負老人家的期望,她決定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氣“鞭策”準學生。
老爺子熱情地讓管家將她請去書房,自己則換身衣裳再出來見客,他管這種行動叫作對學問的尊重。
“姑娘,這邊請!惫芗規罚宦奉I到書房。推開房門,樓起探進腦袋,不自覺地咳了起來,“咳咳……吱吱吱……怎么這么多灰?”
管家雙手下垂一本正經地回答:“這間書房空置了十五年,老爺不準人動,說是怕把書給碰壞了!逼鋵崗氖迥昵埃簿褪巧贍斒畾q起就再沒碰過文房四寶,老爺總是說把少爺沒臨完的字帖留著,等請到新夫子來教少爺的時候繼續學。這一留就留了十五年,老爺又不讓人進來打掃,這點灰已經算少的了。
實在不像樣,管家招呼家丁、丫昆動起來。不過是一盞茶的工夫,已經給樓起騰出來了一方干凈的地兒。找了一把椅子,樓起也沒什么好講究的,安靜地坐下來,她從包袱里拿出《呂氏春秋》瞇著眼就看了起來。
老爺子從外面過來迎面瞧見的就這一幕—好好好!他就喜歡那種愛讀書的人,阿少要是有人家姑娘一半的勤奮,他還愁什么?
“姑娘啊!我是這個家的老爺,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樓起站起身,恭敬作答:“我姓樓,單名一個‘起’字,老爺家可是復姓‘諸葛’?”
“對!”老爺子笑瞇瞇地應答,“我父親的確姓諸葛,不僅我父親姓諸葛,我爺爺也姓諸葛,我爺爺的父親還是姓諸葛。真的,不騙你!”他把“復姓”當成“父姓”了。
樓起當他在跟自己開玩笑,微微一笑,雙手抱拳,“老爺真是豪氣干云,有大丈夫本色!
“色?”做青樓生意的,最在乎就是這個“色”字。老爺子忙搖手,“我不色,我這么大年紀了,怎么會好色呢?我們家那臭小子就不一定了!
這都是什么跟什么?默默地搖著頭,樓起哺哺自語:“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嘛!”
“腑?”這下子老爺子不會再打岔了,他根本連聽都聽不懂,“你……你說什么?什么牛什么馬,它們怎么了?”
“是風馬牛不相及!弊鰧W問做慣了,遇到不懂的地方樓起習慣性地做著解釋,“《左傳·信公四年》里講,‘君居北海,寡人居南海,惟是風馬牛不相及也!@里的‘風’指的是雌雄相引誘,也就是比喻說兩者全不相干!
“好!”老爺子鼓起掌大聲叫好,“真是太好了!”
人家馬牛都不相引誘了,他叫什么好?樓起一頭霧水,總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地方。她正覺得不對頭,老爺子已經吩咐管家將一百兩黃金送了上來!肮媚,這一百兩黃金你先拿著,我們家那臭小子以后就完全拜托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教導他,不用跟我客氣,不是有句話叫‘又上吊又用錐子刺大腿’嘛!”
“那叫‘頭懸梁、錐刺骨’!痹趺醋兂捎稚系跤钟缅F于刺大腿了?
“反正意思差不多!崩蠣斪雍┖┑匦χ澳憔褪抢账牢覀兗页粜∽,也要把他教成一個有學問的人!
老人家對兒子抱有熱切希望這樓起能理解,可是—“您還沒有審視我到底有沒有做夫子的資格呢!”
“不用審校!”老爺子拼命地搖著頭,“你一定很有學問,你想!你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這還能沒學問?”
這就叫有學問啊?對這個家的學問水平,樓起終于有了初步認識,她還想有更深層次的領教!拔蚁胍娨娚贍敚乙鏊姆蜃,對他總該有個比較全面的認識。”
這邊管家去請少爺,樓起跟老爺談了起來,“不知少爺幾歲,習了些什么字,讀了些什么書。《大學》、《中庸》若是讀過,只從《論語》、《孟子》開始教就可以,要是‘四書’已通覽,我想讓他讀點《左傳》、《國語》,他要是喜歡《谷粱傳》、《公羊傳》也可以兼著讀點。”
老爺費力地扒著頭想了想,得出以下結論:“《公羊傳》……《公羊傳》他好像沒讀過,或許讀過《母羊傳》,要不……他就是讀過《小羊傳》!
樓起讀遍天下萬卷書,還從未聽聞什么《母羊傳》、《小羊傳》呢!這《左傳》、《公羊傳》和《谷粱傳》合稱《春秋三傳》,怎么又跑出母羊、小羊來了?
對這位老東家不再報任何一點希望,樓起連解釋都懶得解釋。她把最后一點期盼放在了少爺身上,但愿他比他爹厲害。
在她焦急的等待中,一陣疲疲塌塌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樓起瞇著眼向門外望去—
“爹,你找我干嗎?我昨晚應付生意,子時才回來,你就不能讓我多睡會兒?”打了一個夸張的哈欠,顯然諸葛少還未睡醒。神情恍榴地瞧了瞧書房里多出來的女子,他有些納悶:爹的眼光真的越來越差了,這等貨色放到青樓哪能招來生意?充其量也只能當當粗使丫環。
樓起也狐疑了,他叫他爹,難道他就是少爺。這不開玩笑嘛!瞧他的樣子少說也二十多歲了,請什么夫子,難道她要教的人是這位少爺的兒子,老爺的小孫子?
“老爺,原來你要我教導的是您的小孫子,那就快把他請出來吧!”
“不是啊!”老爺子用很肯定的語氣向兩位當事人宣布,“他就是你要教導的學生,而你就是他的夫子!
“沒搞錯吧?”諸葛少怎么也沒想到老頭子真的請來了女夫子,還是一個有著小瞇眼的女夫子。瞧她穿的粗布青衣,臉無脂粉,身無彩帶,一副讀書讀到呆的樣子,跟糟老頭子有什么區別,根本是天亡他也!
震驚的人顯然不止他一個,對著面前如此年長的學生,樓起連話都說不出。天!要她教如此成熟的學生,她的學問夠嗎?踩了幾小步,她移駕到他面前,“你今年是要進官學嗎?如果是進官學,我教你還行。如果你是想人殿試,我就要看你的資質了。若教不好你,我這個夫子也很是難做。所以,我想先試試你的深淺,不知道你都讀過哪些書?”
“我讀的書多呢!”諸葛少扳著指頭算起來,“什么《三字經》啊《百家姓》……”
“我是說近期,近期你都讀過些什么書?”
諸葛少歪著腦袋好好想了想,“想起來了!上個月我看了一本《青樓秘籍》,十天前看了一卷《獵艷譜》,三日前看了一部《春宵度》,昨晚我研究了一下《十二春宮圖》。你要是喜歡,我們倆可以共同切磋!
臭小子,正書不看專門看這些邪書,難怪整個杭州城都把他稱作浪蕩子呢I老爺子氣得正準備開打,樓起一把抓住了諸葛少的衣襟,“你看的這些書,我連聽都沒聽過,這世間我沒看過的書籍實在是少之又少,可見尊少爺的確學識淵博,我恐怕不能勝任你的夫子一職。”
“那你就請便,我不送了!倍颊f她是書呆子吧!這么容易就打發走了,諸葛少得意地蹺起了二郎腿。
樓起好糊弄,老爺子可不是放在那里當擺設的,拉住樓起他代作解釋:“剛剛我兒子說的那些都不是什么正經書,其實他大字不識幾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倒倒,所以我才要請你來家里做夫子教他。姑娘啊!你看我一把年紀就這么一個兒子,你就當幫我這個老人家教導子孫,只要你能把他教好,我們諸葛家會永遠記住你的大恩大德!
“爹,你不用這種貶低你兒子我吧?”讓朋友知道他諸葛少請了一個女夫子在家里,還是這么丑的女夫子,他還有什么面子在外面混?
聽他說得這么嚴重,樓起似乎連拒絕的理由都沒了。心一橫,她暫且答應下來,反正她身上的盤纏都用來買古書了,現下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好!老爺,我就先答應你做令公子的夫子,先將時間定在三個月,若是三個月之后他一點長進都沒有,就算我教導不利,我沒有能力,我自動退出夫子的位子!钡綍r候帶上包袱、銀子和書去天下首富的望斷云望二小姐那兒蹭飯吃,有什么大不了!
諸葛少心涼了半截,好在還有半截是熱的!笆悄阏f的,三個月以后要是我沒長進,你就離開我諸葛家,不準反悔!就是你們常說的那什么男人說句話,就給馬一記鞭子!
“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看來,她這個學生的學問跟他老子差不多,唉!她還是早點有個認知,未來才不至于太吃驚。
天下第一個女夫子教導一個二十五歲的老學生,有意思!
放下包袱,樓起沒顧得上整理東西,也沒來得及去參觀府院,直奔著諸葛少大少爺的宅院而去。腳落在廳房,她讓小廝請出少爺,自個兒拿出隨身懷揣的書看了起來。
諸葛少走到門口,看著里面這個小瞇眼的書呆子他就來氣。要是讓他的朋友知道他這么大了還請了一個夫子在家中,而且還是如此沒風采的女夫子,他還要不要出門會朋友?決定了!他要先給她一個下馬威,看她還敢不敢跟他玩,等三個月的期限一到他就讓她乖乖卷著包袱滾蛋。
打定主意,諸葛少捧著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甩開大步走到樓起跟前!恪阏椅矣惺裁词掳?沒看到我正在看書嗎?“
一聽看書,樓起來勁了?磥,這位少爺水平雖和剛剛那位老爺差不多,但論起勤奮來就值得褒獎了,古語云;勤能補拙,此孺子可教也!
“你讀的都是什么書?可以給我看看嗎?”
“你要看?”她不看他這個圈套要怎么設?他一臉困惑的樣子,然后大方地把手中的書遞了過去,“你要看,你就拿去看吧!”
她接過書,翻開扉頁,“《驚世駭俗必殺春宵圖解》?我好像沒看過暖!”
諸葛少得意起來,“天底下多的是你沒看過的書!彼强催^那還得了,這可是他花了五十兩銀子從郡府公子那兒買回來的。聽說這本書都流行到宮里了,想他開的就是青樓,這種東西不好好研究怎么行?今晚他還要召集齊了紅橙黃綠青藍紫七妝樓的老鴇們,大家對這本書好好學習、深入研究,要在思想上對自己的行當有個更新更高的要求。
他想著想著不禁向樓起膘了過去,乖乖!她看得還挺起勁,居然臉不紅心不顫,紅妝樓的當家頭牌牡丹看到這種東西也會裝羞作騷的,她到底什么人?
“這本書……有點奇怪曖!”樓起將書湊到他眼前,再收回來,“華佗醫典中曾記載《五禽戲》,模仿五種禽類的動作活動身體達到強身健體、治病防病之功效,沒想到當代也有這么好的東西,而且還是男女共同進行這種活動。仔細想想這非常符合陰陽五學,男為陽,女作陰,陰陽相偕,百靈復蘇。有道是古語云:陰者陽之克也,水為陰,火為陽;地為陰,天為陽;月為陰,日為陽……故陰陽交替,日月生輝……”
“停!你先停一下。”諸葛少只覺一個個“陰陽”分別從他的左耳右耳鉆進去、鉆出來,鉆得他左眼為陽,右眼為陰,鉆得他一個腦袋如斗大。書呆子就是書呆子,連絕世春宮圖都看不出來,真笨!他也是失算,這招下馬威不靈,還是日后再想辦法來對付這小瞇眼書呆子吧!
抽回他的寶貝書,他不耐煩地催促道:“你有屁快放,我還有事沒空陪你玩!
反剪著雙手,樓起每走一步說一句:“屁者,體之氣也。從上走謂之‘嗝’,下走乃‘屁’之。體內無氣,何出屁也!
你殺了我吧!諸葛少怒氣勃發地大吼起來;“我是說你來找我有什么事你就快說!
“哦!”她終于回想起正事來,“是這樣的!我身為夫子,定了一個教學計劃。我聽老爺說你還要打理府上的生意,為了便于賺錢、讀書兩不誤,我想把計劃事先給你說一聲,也好商討出一個最好的時刻表!
“隨便!彼喫挠媱,執不執行那可是他決定的事。
攤開一幅大紙,樓起瞇著眼細細讀道:“寅時起床,卯時上早課,辰時吃早飯、準備出門,巳時去茶樓巡視,午時吃午飯、做午課,未時、申時去酒樓巡業,酉時吃晚飯,緊接著做晚課,接下來的時間你可以自由支配,去巡視青樓的生意或者睡覺隨你高興,第二天照舊是寅時起床!
沒等她放下計劃書,諸葛少已經把眼珠子瞪出來了,“寅時起床?我寅時才睡下,巳時起床去巡視茶樓的生意順便在那里解決早飯,回來睡個午覺去酒樓看看,掌燈時分正是酒樓生意最火的當口。酒過三巡,醉意初起,大多數的客人開始朝青樓去,這時候我趕去青樓打理生意,一直到半夜三更。依你的作息安排,還不如一刀殺了我還爽快一些!
樓起認真地想了想,得出一個結論:“那你不是就在家里睡個黨,其他時間都不在家嘛!”
“對!我從十五歲起就過著這種生活,要不然你以為我們諸葛家的茶樓、酒樓和青樓憑什么能獨上高樓?”
知道在這里運用獨上高樓這個詞,他還有點靈氣。感慨之余,樓起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如果不是因為你從十五歲起就一直過著這種生活,你早就用那些時間來讀書、做學問,也不用這么大年紀還來請夫子!
“你想我揍你,是不是?”沒事干提他的煩心事做什么?手一攤,諸葛少決定爽快解決這件事,“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你隨便教教,三個月以后帶上我爹給你的三百兩黃金,我會再給你一大筆銀子,帶著這些錢找一個好人家把自己給嫁了。從此后,我們倆永不相見!
人家都說到這分上了,樓起還含糊什么,“可以了!”
他就說沒什么事是錢擺不平的吧?諸葛少你先別晃得意,女夫子還有下話:“三個月之后我可以跟你永不相見,但這三個月既然我已經接受了諸葛老爺聘請,我已經承認他是我的東家,作為這個家的西席,作為你的夫子,我必須盡到職責。為師者當有為師的身份與尊貴,不求你尊師,最起碼你要尊重書籍,尊重學問。”
雙手環胸,他犯起橫來,“我要是不尊重呢?”言下之意:我就是不聽你的話,我就是不讀書,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樣?難不成你還打我?
“如果你不用心讀書,那我只好用東家教的方法制裁你!睆纳砗竽贸鲆桓蟀糇,她朝著諸葛少揮了揮,“我說得正確,而你不聽我的,我就用它懲戒你!边@棒子因為是鍍金的,所以分量上還挺沉,想必打起人來也挺實在。
她哪里知道,這是諸葛家世代相襲的家法執行棒,只要是諸葛家的子孫,都要乖乖被它打,不準有所閃躲,否則犯事者就算自動退出諸葛家,從此后再不準進家門。諸葛少怎么也沒想到,這一次老爹心狠如此,居然把這玩意給了小瞇眼書呆子,這下子他可要倒大霉了。
“我聽!我聽總行了吧?”好漢不吃眼前虧,先答應了她,接下來的事會怎么樣現在還很難說。
“那么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呢?現在?”諸葛少還想拖延時間,樓起已經率先向書房走去。跟在她的后面,他在那兒打屁,“你看你剛到我們家,馬那個什么連腳都沒放下……”
“馬不停蹄!
“對!就是馬沒有把腳放下。”還不都一樣,她四個字四個字地說話就代表她學問比他好啦廣你看你是不是先把腳放下,四下里看看熟悉熟悉環境,等半個月后咱們再坐下來談談學問讀讀書?“
“不!就現在!”說著話,她揚起了手中金光閃閃的大棒子。
瞧著家法棒,諸葛少的眉頭禁不住進了起來:現在就現在,我還怕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