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昭起初還看不出那火龍是什么,后來漸漸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只燃燒的船隊,十幾條大船首尾相接,在涇川湍急如箭的水流中順風而下,便真如一條噴火的巨龍般,聲勢異常驚人,更加令人不可阻擋。
水流急勁,不過轉眼工夫,那船隊已穿過了魏軍的陣營,一直漂到了朔陽城外。就在此時,為首的那條船不知被什么阻了一阻,竟然突然停下,后面的船只收勢不住,便一艘接著一艘地撞了上來。
轟然巨響聲中,好幾條木船被撞得四分五裂,燃燒的木塊四散飛迸,落在岸上蔓延開來,引著了岸邊的樹木船只,火勢便燒得越發猛烈。一時之間,耀眼的火光幾乎把半邊朔陽城都映成了紅色。
朔陽城本是臨水而建,出了南門就是碼頭,這場火幾乎就等于是燒到了朔陽的城腳下。雖說城外是一片空地,應該不致被大火波及到城門,衛昭仍不敢掉以輕心,只恐這又是敵軍攻城的詭計,一邊命令城頭的守軍嚴密戒備,自己一邊密切注視著魏軍的動靜。
此時暮色已漸濃重,暗沉沉的夜幕下,只見魏軍陣營中也有些混亂,許多士兵三三兩兩地跑了出來,指指點點地向這邊看,樣子倒象在看熱鬧,并沒有準備攻城的架勢。
正在凝目遠望,耳邊突然風聲驟響,尖銳急驟的破空聲中,一支長箭如一道黑色的閃電般自城下急射而來,‘奪’的一聲,釘在衛昭身邊的了望樓上。
好快的箭!見到這似曾相識的熟悉箭法,衛昭心里一震,立時想起了一個人。
低頭下望,熊熊燃燒的明亮火光里,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個高大如山的黑衣人影,身形挺拔,勁裝結束,熟悉的長弓斜背在背后,正仰頭望著朔陽城頭,打出了一個簡單卻又明白無誤的手勢——開城!
跳躍的火光明滅變幻,衛昭看不清雷聿臉上的神色,但他卻幾乎能想象得到,那張線條剛勁的臉龐上,一定又掛著那種篤定而自信,又仿佛帶著幾分淡淡譏誚的笑容了。
那樣篤定的笑容,那樣從容的姿態,仿佛覺得就憑著自己的一個手勢,便讓這扇緊閉月余的城門為他而打開,是再理所當然也不過的事。
這種近乎驕傲得過分的信心即使是衛昭看了也有點火大,可是只考慮了極短暫的片刻工夫,他還是斷然下令打開了城門。
不知道為什么,城下那個驕傲而冷峭,又帶著幾分桀驁不羈的狂放男子,笑容里似乎帶著一種能夠令人信任的力量,讓衛昭可以清楚地感受得到——他沒有惡意。
毫無道理的一種直覺,然而衛昭還是決定信任雷聿。
盡管直到現在為止,他們還幾乎連朋友都算不上。
打開城門之后,衛昭第一個帶著隊伍出了城。
雷聿并沒有迎上來,只是遠遠地對著他笑了笑,揚起手臂打了個招呼,便轉過身去,對著河中打了幾個手勢。幾乎是馬上,黑沉沉的河水中無聲地躍起幾十條人影,個個身著勁裝水靠,身形矯健,神情剽悍,行動敏捷而訓練有素,盡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潛伏了好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寒縮之意,象是早有準備般迅速地拉動手中的繩索,從河水里拖出一個又一個裝得滿滿的沉重麻包,堆在岸邊的空地上。
看到那些大漢的舉動,衛昭先是怔了一下,接著便立即反應過來,一時之間心頭劇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雷聿竟是為這個來的!
竟然是他,穿越了魏軍的重重圍困,將全城上下苦盼已久的糧草送到了朔陽!
這些天來,衛昭困守孤城,帶著三千疲兵,上萬饑民,與城下的四萬魏軍苦苦周旋,已經撐得彈盡糧絕,心力交瘁,幾乎馬上便要撐不下去。盡管已知道援兵無可指望,但是在一日又一日的煎熬中,卻仍是忍不住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期待著霍炎會派出一支援軍前來。
卻沒有想到,等來的援兵竟不是霍炎,而是雷聿。
看著雷聿臉上漫不經心的懶懶笑容,衛昭只覺得胸中一熱,有一股莫名的暖流直沖而上,脹得眼中異常酸澀。想要開口道謝,可是心情激蕩之下,喉間便仿佛被哽住一般,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喂!時間有限,還不快叫你的部下過來幫忙?”雷聿招招手,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堵住了衛昭即將出口的感激和謝意。
直到士兵們搶在回過味來的魏軍前面,將百余包糧草全都安全地運進了城,雷聿的幾十名部下也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河水里,雷聿才終于轉過臉,露出衛昭熟悉的淡淡笑容。
“看到是我,很意外么?”
“……多謝!毙l昭想說的話本來很多,可是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了這兩個字。
“用不著謝我!崩醉矠⒚摰財[了擺手,“要謝的話,就去謝你的忠心好部下吧。”
“……”衛昭愕然地望向雷聿,目光中充滿疑問。
雷聿瞥了衛昭一眼,淡淡道:“你們兩國相爭,本來與我這做山賊的全不相干,更輪不到我來管這份閑事?墒乔疤焱砩,跟在你身邊的那個叫拾兒的小家伙卻突然闖上連云山寨,在我門前長跪不起,死磨活纏地苦苦求我來救朔陽,說你在這里被困已久,糧草耗盡,眼看著就要撐不下去了。大冷天里,他竟在我門外跪了整整一夜。我看他那份誠心實在可憐,才答應他送一批糧草來朔陽的。”
原來是拾兒!聽了雷聿的話,衛昭心里又是一熱,想到那驕傲任性的沖動少年竟為了自己如此屈膝,只覺得又是感動,又是歉疚,又有些為拾兒擔心——戰時軍中紀律極嚴,拾兒這樣偷偷跑出來,若是被主帥發現了,只怕免不了會受軍法處置。
“第二天一早,我就派人快馬送他回營了。”雷聿敏銳地看出了衛昭的心事,道,“聽說有你的副將幫他頂著,倒是蒙混過去了。你那些部下倒也忠心,這些天來一直苦求霍炎出兵,都搶著要來援救朔陽,卻都給霍炎死壓著不肯放行,就連派一支小隊送點糧草都不肯答應!
“霍炎也有他的苦衷!毙l昭嘆了一口氣,把目光投向面前的黑夜。“北魏有十幾萬兵馬在北疆,圍攻朔陽的卻只有四萬,分明是把朔陽當成了釣餌,正等著霍炎上鉤呢。換了我是霍炎,只怕也不敢輕舉妄動。至于糧草……除非是派大批軍隊護送,否則憑齊兵的戰斗力,極難突破魏軍的包圍,只怕送不到我手上,反而白白便宜了敵人。”
“你倒是很能為他著想!崩醉草p輕冷笑了一聲,眼中又露出衛昭熟悉的淡淡譏諷,“只可惜,霍炎卻不曾有絲毫替你考慮過。魏軍把朔陽當作釣餌,霍炎又何嘗不是?他與高湛較量耐心,卻把你和朔陽都當成了棋子。這人的眼中只有勝負,哪里會管別人的死活?也只有象你這樣的傻子,才會被他利用得干干凈凈,還在考慮他的難處!”
“……我并沒有其它選擇,不是么?”沉默了好一會兒,衛昭才帶著幾分淡淡的無奈悠悠開口,“難道你要我去處處與他做對么?大敵當前,危機四伏,軍中如果還不能上下一心,和衷共濟,這場仗還能有幾分勝望?”
……
面對衛昭的輕輕反問,雷聿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過了良久,他才挑眉冷笑道:“也罷,反正霍炎也撿不到什么便宜。這幾天,只怕他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