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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上) 第一章 作者:黃昏
    是誰道討伐逆賊的征戰是為了百姓存亡?

    一路而來,在九日蛸王的叛亂城中,百姓的命豬狗不如;在大昭王朝的統區內,百姓依舊低賤如螻蟻;兩軍交戰處,殺戮血腥更是染透了人性。在這個亂世中,人是互踐互踏,疲于奔命的東西,幾乎沒有誰還記得“人”是什么。

    已經六天了——她們被困在銅斤城門內已經六天。兩三百人中大多是老弱婦孺。在城中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光,甚至連干凈的水都快用竭之時,她們唯一的希望便是出城。

    然而希望被守城兵士的長矛刀劍阻隔了六天之后,便成了絕望。

    并非城中真的已沒有半點糧食,兵營囤積的糧草足夠一萬軍士維持一年,但那不是拿來“孝敬”她們這群無用米蟲的。除了苦苦哀求,聽天由命外,手無寸鐵的流亡弱者沒有其他生路。

    身旁響起熟悉的哀哭聲,無力卻凄厲,像錐子插進了月向晚的心,幾天來已麻木的身心裂開了痕。

    “小姐……”寶姿丫頭看著活活餓死的人的干癟尸體,顫抖地抓住她的衣袖,“我們會不會也……”她真的好怕!

    月向晚偏過頭看向昏睡中滿頭白發、一臉憔悴的母親,嘆口氣的力氣都消失在心痛中:“如果城門一直不開,我們就只有一直在這里等死。”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這樣?一個月前,她還站在榮華富貴的頂端;一個月后,她的命與平民無異。失了權力,空有一個王族姓氏只能讓她更深切地體會到人世之無情。在此中,不管是誰,姓豬姓狗都是一樣在為了活命而勞碌。而地位曾經越高的人,現今只會摔得越痛。她還能咬牙在平地站著,她的母親卻在奔波流離中迅速枯萎。

    天象詭異。早在父親領軍出戰之前,她便已算到了不可違逆的結果——死、城破家亡。天象卜卦之術修行半生,位高權重的欽天北長老月重天,嘔盡心血想要力挽狂瀾,他分明是早已料到此去的結果,卻依然拋下了妻女。以國為本,以家為末嗎?為什么在她看來,這些戰爭都只是毫無意義的殺戮?沒有什么正邪,因為爭得權力的成功者最終肯定萬般掩飾寶座下的血腥。誰贏都是一樣,最鄰近死亡的永遠是沙場上的兵士與無辜的百姓。所謂國仇,所謂家恨,都只是權力之爭的幌子而已。

    身邊的哀哭轉為嘶啞,自身不保的人麻木地垂著頭。忽然一聲厲喊從嘶啞的縫隙間拼命抽起,如同垂死之鳥的掙扎。伏在尸體上的中年女子撲向守門兵士:“兵爺,求求你們開城門!求求你們,我兒子都餓死了呀!”

    “干什么?!滾開!”兵士粗魯地將她推了回去。

    哪知她竟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又沖了過去。

    “滾開,不要命了!”兵士趕得越兇,她粘得越緊,到后來抱住了其中一個的腳,死都不肯放手。

    仿佛憑空中掉下了一絲生望,周圍一群難民也開始蠢動起來,三三兩兩地圍上去,哀求和厲喝響成一片。在推擠中,不知是哪個力氣大了點擠倒了一名士兵,整個場面都亂了起來。盲目逃生促使人擠著人,人踩著人,月向晚和寶姿攙著月夫人,被推力往前擠著,腳被踩得差點站不住。兵士也慌了起來,亂揮亂擋的兵刃傷了不少人,更加大了局面的混亂。

    正在事情即將一發不可收拾之時,馬蹄聲起,一條馬鞭“呼”地掃過,狠狠地將糾纏的人群打了散去,三匹馬長驅直人。只聽城門侍衛長欣喜呼道:“戈爺!”馬背上的三人跳下來,為首一漢子扔開韁繩,大步跨向前道:“開城門!”

    人群奇跡般地靜下。

    侍衛長道:“戈爺,這不行啊,上頭交代的。嚴禁流民進出,以防奸細。開城門是要咱們腦袋的事。 

    “少啰嗦了,我說開就開,有事我來擔待!”戈爺道。

    “可是……這軍令如山,小的實在不敢擅作主張。流民騷亂,小的們也不好過;戈爺要開城門保他們的命,也得想想咱們弟兄的命!”

    戈爺自腰間解下一枚銅令扔了過去,道:“這玩意兒足夠保住你們的腦袋了,開城門吧!”

    侍衛長接住了令牌,滿臉帶笑地將之塞進了衣襟,馬上轉頭揚手示意手下開城。

    粗嘎的轉軸聲帶動了原本關閉著的厚重鐵門,緩慢開啟了一道縫,人人爭先恐后地往縫中擠去,生怕城門再次關上,又陷入了難以進退的局面當中。

    月向晚覺得不能呼吸,有人踏住她的腳,有人絆住她的腿,推擠的力量尤勝于前一次,將她往地上壓去。擠出去的,沒有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是踏在誰的身上。腳、手肩膀、腰……五臟六腑無一不痛,整個人好像已支離破碎。正在絕望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將她自人群中提了起來:“小心!

    她皺著眉回眸,望進那人蒼褐色的眼中。

    是那個姓戈的。

    那人怔了怔,盯著她的臉竟一時間無法移開目光。肩膀撞開擠過來的人,原本已松開的手一抓,將她整個身子抱了過來。推推擠擠的人群中,就他們兩人如磐石立在原地不動。

    是她的掙動驚醒了他,他匆匆別過眼,臉上有點燒紅,道:“我護著你出去!币膊还軇e人有沒有應允,一臂攬著她往前去。

    “我娘,我娘還在那邊……”她先吃了一驚,回神一想到母親和寶姿,不禁心急如焚。

    “什么?”他一時沒有聽清,低下頭來,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的額前。

    她不自在地動了動,重復了一遍。

    “噢。”他有點傻地應了聲,朝她所指的方向擠去。

    然而一直到城門外,尋遍了已漸散去的人群,根本沒有月夫人與寶姿的蹤影。

    “她們可能早被擠出了城門,前面找找看,總能找到的!彼参康。

    她忍著淚,低頭道:“多謝你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問,見她僵了一下,忍不住暗惱,忙改口道,“我是說,你要上哪里去?要不要幫忙?”

    她再心思單純未知情事,以女子天生的直覺也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登時道:“你開城門,救我一命,我很是感激。尋找家母之事,不好再勞煩……后會有期。他在原地,呆望著她瘦削的背影似要被風吹倒,忽然間,他轉身往城中奔去。

    “喂,石城,你牽馬上哪兒去?”同來的一人看到他的舉動不解地問道。

    “出城!彼麙佅聝勺郑^也未回。

    “出城干嗎?陳將軍那邊的事還沒解決,你昨晚還輸給老子兩壇酒,想賴賬?”那人尤不甘心地在后面嚷嚷。

    “別吵了,人家去英雄救美了,你就乖乖地等著看他如何抱得美人歸吧!绷硪蝗诵Φ。

    “什么美?”

    另一人無奈敲了他一記:“牛四海,說你是牛你就是牛。想不當牛都不成……”

    ☆☆☆

    瘦削的身影離得不遠,他跨上幾步便追到了。高大的人和高大的馬擋在月向晚的面前,讓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我不是壞人。我叫戈石城,是紫微垣宮搖光堂的人。你單身一個姑娘家,腳受了傷,又不熟悉這一帶,這匹馬給你吧!

    她看著他略微緊張的表情,道:“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會騎馬。”他怔住,似乎覺得不會騎馬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騎馬很簡單的,我教你!彼龘u搖頭。.“那——那你騎在馬上,我幫你牽著!彼@一生,除了賴人家的賭賬外,還沒有這么死皮賴臉過。她還是搖搖頭!澳悴皇且壹胰藛?這樣下去,你找個三天五天也不一定找得到!边@話絕非危言聳聽,她靜默了片刻,心中對母親和寶姿的擔憂超過了不安;“幫我——會不會耽

    擱你自己的事情?”、“——不會,不會的!”他聽懂了,咧嘴笑了起來,似有一道日光劃過,原本端正的五官頓時生色。

    “我不會上馬!彼,輕輕搖了搖握在手中的長辮。

    “我幫你!彼孀吡诉^來,她以為他只是要扶她上去,哪知他是將她抱了起來。馬的騷動嚇得她揪住了他的衣襟,兩人一低頭,一仰頭,竟造成了四目相望的尷尬局面。她嚇得松手,他也驚得忘了她尚未坐定就放手,差點從半空摔了下來。結果一時情急,他抱住她,她的手臂勾在他的頸上,兩人貼得沒有一絲空隙,情形更為曖昧。

    “上身穩住,抓住韁繩!彼麖娨肿∧枪沈}動,不敢褻讀她半分。退開時,拳頭在身旁攥緊了又松開。

    “流民可能大多散向那邊,我們先去那邊找?梢詥?”她指向東南。

    “東南方是白鷺崗,前臨樹林和大湖,晚上人應該聚集在那邊過夜。運氣好的話,你的家人就在那邊等著你。”他其實并不希望有這樣的“好運氣”。

    她輕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牽著馬,有點不甘心這樣一路沉默下去,但平日的爽快豪放到此卻怎么也發揮不出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月向晚!

    “月向晚?”他將三個字細細讀來,仿佛在品味什么,“月是天上的月嗎?”

    “是啊。向晚意不適之向晚!

    “我不識字!”他粗著喉嚨回她一句,黑著臉!霸隆笔潜碧焱踝宓男帐,而他只是個目不識丁的草莽,其間差距更是提醒著他,馬上人兒是如何的高不可攀。是他癲蛤模想吃天鵝肉,才妄想、妄想——

    他仿佛被刺中罩門的反應讓她半天訥訥不成言語,約莫明白自己在無心之下傷了他的自尊。

    到白鷺崗時,暗暗天色從四面籠下,最后一縷夕光被矗立的喬木林吞噬掉。鳥在林上撲飛,帶起與人間呻吟相附和的嘈雜。鳥兒們尚有樂土,人世卻難有一方凈土。

    “天已經黑了,她們不可能走太遠的,一定在這附近。”因為湖太大,天色太暗,他們只得沿著岸慢慢地搜尋。

    有幾處火堆生起,枝葉燃燒的濃煙和肉烤熟的焦臭充斥于整個林中。她嗆咳了幾聲,近兩日未碰食物的胃開始痙攣,眼前也開始發黑。

    “怎么了?!”他回頭,剛好看到她從馬上摔下,還來不及去接,她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天后她才緩過氣,睫如蝶翼般扇動,臉色是透著青的雪白,一絡鬢發因為冷汗貼在肌膚上。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時,已伸手將她的發撥了開去。

    “你沒事吧?”這樣嬌弱的人該是住在金屋被伺候著,不該受這種苦。

    她搖頭避開了他流連的指,想坐起來,卻怎么也使不出力氣:“……我只是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話一說完,望見他了然的神色,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鉆下去。

    “你等著。”他道,轉頭走進林于,過了一會兒,手上捧著一包野果回來。

    小小的果鮮紅可愛,她遲疑了會兒:“這能吃嗎?”她不曾忘記一群流民誤食毒果的慘狀。

    “這是野梅,我小時候常常吃,沒有毒的,不過有種蛇果長得跟野梅很像,卻是吃不得的!

    她吃了一個,放下了心,雖然因為餓極吃得很快,舉止仍是文雅從容。吃完抬起臉,才發現從頭到尾他都一直盯著她看,奇怪的眼神令她不安地以衣袖略略擦過臉,想借這一舉動緩解那種張力。

    “我——”他有些結巴。

    她輕輕卻極有力地打斷他的話:“走吧,我想去那邊看看。”

    她沒有再上馬,他只好牽著馬跟在她的身后,心中沮喪得無以復加。平日是何等豪爽自在,殺人也不過是手起刀落,如今在一個小女子面前卻扭捏得比她更像女子。果然是出身王族,荊釵布衣也掩不住那種渾然天成的風儀與氣勢,不經意間便壓過了比她不知魁偉幾倍的他。

    默然走著,湖岸幾乎快走遍,前臨的是一座黝黑的山,如地獄之門。尋人的結果一再使月向晚失望。在又一次錯認之后,內心的恐懼幾乎使她站不住腳。

    “我不信,一定是方才沒有看清楚,我要回去再找一次!彼哉Z,盡力抗拒去想那個她不愿接受的結果。

    “剛剛都已經找過。走了這么久,你的腳都一瘸一拐了,先坐下歇會兒吧。”沿岸走來差不多每一張臉都看過,這樣的情況下漏過兩個人的機會會是多大?她只是騙自己罷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娘。她身上早就有病,荒郊野外,我怕她連今天晚上都……”她低頭,無法說下去,“還有林子里邊沒找過,如果岸邊找不到,我就進林子去找。找不到她們,我心里實在定不下來。”

    “白鷺崗這么大,這樣找要找到什么時候呢?”他搔搔頭道:“月、月姑娘,這樣吧,你跟我說說你娘的長相,我找人幫忙一塊兒找!

    她又喜又憂,喜的是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憂的是欠人恩情難以償還:“可以嗎?”

    “你說好了!”見她青蓮似的臉上淡淡光華洋溢,他突然覺得,就是此時讓他受一頓鞭刑都是值得的。

    “……我娘穿棗紅衣,頭發花白,左眉眉尖有一顆紅痣,她身邊應該還跟著小丫頭,藍衣,十五歲上下,鵝蛋臉……”她將母親與寶姿的衣著特征細細描述完,見他走開幾步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管。

    一簇明亮的火焰升到夜空中,劃下淡淡煙痕。

    這是用來傳遞消息、召集人馬的信號彈,她在父親月重天的書房中甚至看到過這種東西的制造圖。若有硫磺硝石在手,她現在便可做出一個來。

    ☆☆☆

    未過半盞茶,疏暗的林間棲息的白鷺被驚得亂飛,人聲四起。

    有幾匹馬率先沖出了林子。

    戈石城眼睛一亮:“阿奔!四海!”

    牛四海人沒下馬,嘴上已嚷嚷開:“看到信號,我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不要命地趕過來——你小子救個什么美,救到你姥姥家去了?!”

    “我要你們幫我找人!睋Q作平日,生冷不忌的話早就回過去了,此時身后站了月向晚,他卻窘然少語。

    “找人?”牛四海哈哈笑,“找人我老最行了,你要多情的、柔媚的,報個名字來,老子都認得!”

    他的臉瞬間漲紅:“你胡扯什么!”看了眼身后的人,她也張著雙大眼正看他,眸光與他相觸便移了開。

    “別鬧了!迸K暮R慌缘内w奔目光投向月向晚,“石城,你是想幫這位姑娘找失散的家人吧?”

    戈石城答是,并將月夫人與寶姿的樣子再重復說了一遍:“這邊已經找過了。阿奔,你帶幾個人到西邊看看,四海,你去白鷺崗林子找!

    “行,包在我們身上了!”趙奔答得倒爽快。

    牛四海掉轉馬頭,卻是一臉不情愿,咕噥著:“找什么人,把老子從銷魂鄉里扯出來,白白花了那十兩銀子……”

    “兄弟的終身大事要緊還是你那十兩銀子要緊?”趙奔低聲喝道,“走吧你!”抽了他的坐騎一鞭。

    一行人陸續離去。

    “這下你可以不用擔心了,有他們幫忙,你娘一定找得到。你也別亂走了,在這坐下來歇會兒,人找到他們就會回來的。”

    她應了聲,卻不知說什么才好,轉身拖著受傷的腳慢慢踱著。

    “你去哪里?”

    “我想再去湖邊看看。”

    他只好再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后在湖岸邊走,人穿過雜草的聲音顯得蕭瑟荒涼。

    殘月已上中天,游移在薄云之間,時是光鉤,時是淡影。

    湖上帶著濕氣的煙霧飄來掠去,隱隱不散。

    黑色的影子鋪天蓋地地灑落,破浪般起一波,又退一波,沾著水氣的白色羽毛在湖面上漂浮,波紋掀起蠱惑人的睡意……

    ☆☆☆

    “月姑娘,醒醒……”

    她竟然不知自己什么時候、怎么睡著了。十幾天來的夜不知寐,在弦繃到了極限之后終于繃裂,直到輕拍與呼喊聲將她從極度的困倦中喚醒。

    “你娘她們已經找到了,我帶你過去!彼纳裰具有點模糊,黑暗中任由他那雙有力的臂膀半扶半抱著她上了馬。

    馬急馳帶起的冷風讓她清醒。

    為了避開半空橫出的枝權,他微伏下身,不可避免地把她整個人壓進了自己的胸膛。她抓著他的衣服,聞到了他身上青草、汗水混著酒的男子氣味——很奇怪,但是不難聞。這樣的與人親近還是頭一遭,再沉著自持,她也不禁有些面紅耳赤。

    當馬被勒住之時,前傾的沖勁更是讓她不由自主緊緊依附住了他,耳邊的胸腔中,只聽得血液奔流、心臟狂跳。

    他扯著韁繩,任馬在原地不馴地踏步,直到停下,才敢松開汗濕的手。

    “到了!彼麑λ,跳下馬、再將她抱下來。

    丘林四處散落著火堆,在靜立的趙奔左側幾步之處,兩個人影坐于火旁,火光映紅了兩人蒼白不安的面孔。

    “娘!”月向晚喊,激動得無法止住自己朝她們奔去的腳步。

    戈石城扶起了跑得跌倒的她,幾乎是半抱半拖地將她送到月夫人的身邊。

    月夫人抓住女兒伸過來的手,全身不住地顫抖,仿佛冰天雪地中垂死之人。

    “小姐,夫人和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寶姿哭道,“擠出城門后你就不見了,夫人和我只好跟著流民走,走累了就歇下等你。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沒想到卻跑來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惡人!”

    趙奔挑了挑眉,看了地上的三人一眼,一把拉過戈石城:“過來,我跟你說些事。”

    “他們不是壞人,要不是他們,我怕是真的見不到你們了!痹孪蛲磔p聲道,“我在人流中差點被踩死,是那位戈爺救了我一命,又幫我找到你們。我們該好好謝謝人家!

    “可是他們好兇啊!明明不是官兵,手上卻拿著刀劍,一看到夫人和我便大聲吆喝著,把我們抓到這邊來。我們還以為他們會殺了我們!”

    “寶姿,他們傷過娘和你嗎?”見寶姿搖了搖頭,她才道,“面目生得兇惡不是他們的過錯,拿著刀劍的也不一定就是壞人。有些人名為強盜卻做著行俠仗義的事情,有些人雖然是高官王族卻是卑劣無恥之極,這樣看,高官還不如強盜好一一!娘?”

    抓住她手的五指深深陷入她的肌膚,血絲都要沁出!澳恪f什么?”月夫人顫聲問道。

    “娘——”她因為疼痛而不住吸氣。

    “啪!”月夫人軟綿綿的一掌揮過她的臉,因為耗盡體力而不住喘息:“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一一你罵高官,罵王族,就是污蔑你爹和我——為國為百姓犧牲的是卑劣無恥,仗著武藝四處作亂的是行俠仗義——是誰教你這么說的?”

    “是我自己想到的!

    月夫人合上眼,淚水從睫間流出:“是不是那個姓戈的胡言亂語?”

    “不是的,娘——”

    “他們是什么人?”月夫人吃力地打斷她的話。

    她垂下眼瞼,將心思盡數藏人眼眸深處:“他們未提及,我怕牽扯太多,也沒有問!弊衔⒃珜m嚴然是暗界朝廷,這樣的江湖大幫派,在母親眼中不是強盜窩又是什么?

    “你們在下馬之時摟摟抱抱,我都看到了。他救你,不是什么行快仗義,而是從頭到尾便沒安什么好心!流民無數,他老弱病殘不救,為什么就偏偏救你?你涉世未深,不知人心狡詐,只道人家幫你一把便是好人。好人不是看他只對一個人好,而是在國在大局之中取舍如何——像你爹,拋下我們母女,在戰場身亡,我們不能怨他。他將你當成男孩養,連你這種自以為是的頑固脾氣都養了下來,但你畢竟只是個女孩家啊——”月夫人咳了幾聲,幾朵血花濺在襟上,“不管怎么樣,女孩家的清白最為重要。娘給你這樣的容貌,本該讓你一生幸福無憂,將來嫁個好夫郎,但現在逢此難世,容貌反而要為你惹禍——若是不幸要活得不干不凈,你還不如早早自己了結了的好!”

    寶姿噤聲,嚇得瞠目結舌。

    “我明白了,娘,您先歇會兒,不要說了!

    “我非說不可——今晚不說,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說了。向晚,你也知道娘活不過今晚了!”

    低垂的臉上,劉海遮住了雙眸,幾滴溫熱的淚落在手上:“娘。’

    “娘不能陪你到帝京,倒是讓你少了個累贅!痹路蛉颂撊醯貜堁,將女兒的容貌記進心中,“你答應娘,無論一路上出了什么事,都要活得干干凈凈,不要牽扯來路不明的人。像那個姓戈的,他再怎么對你好,娘也決不許你委身于他……”

    “我知道,娘!痹孪蛲淼氖州p輕撫過母親冰冷的額際。

    “你是北天王族的人,絕不可以辱了門風——娘給你的那枚霜河九星玨呢?”

    “在這里!彼灶i中拉出一環錦線,線上垂著一彎玉玨。玉玨本色為翠綠,其中卻有白色線形圖案如銀河長天而過,點點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圖。

    月夫人微笑,嘴中溢出最后所剩無幾的生氣:“這是信物,保管好它,到帝京找你的外公坤山鳳王,讓他替你找一戶配得上你的好人家……”

    什么叫配得上的?

    尋找同樣顯赫的背景出身再造就一個北天王族神話?還是現實地去看,褪去權力的外衣,她們其實比布衣百姓都不如!由絢爛到平凡,老天的束縛讓她掙扎得辛苦,但是卻也讓她得到了心的自由。

    月向晚茫然,心中有一把自己的尺衡量著,越出囚困已久的牢籠。似乎想飛,卻不知道從何飛起;就像白鷺林中那些湖上的鳥,撲棱了幾下,最終還是讓羽毛落入了湖中。

    ☆☆☆

    靠在她肩上的月夫人似乎安詳地熟睡了。戈石城走到她身旁蹲下,看了半晌,伸指在月夫人鼻下探了探。

    “月姑娘,節哀順變!彼。

    她沒有反應,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寶姿在一旁擦著眼淚。

    “月姑娘——”

    “我娘她——走了?”她似不信,轉頭看去,手伸向那已冰冷僵硬的臉,確定沒有鼻息之后才收回。她將尸體輕輕放在地上。站起身拂了佛身上的泥灰,指著戈石城腰上的刀!澳愕牡,能否借我一用?”

    戈石城愣了愣,解下刀給她,緊張地看著她拿著刀在四周慢慢走了一圈,接著停下,四顧了一會,再拔出刀在地上挖了起來。

    他終于明白她拿他的刀是干什么了。沒想到殺人的刀竟然也有掘墓的一天。

    “我來吧!彼哌^去抓住刀柄。

    她推開:“你的刀已經借給我了,我來挖,你可以幫忙!

    他只好放手另尋工具。

    寶姿也過來了。

    ☆☆☆

    東邊天際的第一道光芒照在六尺見長的墓穴上。死者面容被黃土掩上之時,戈石城聽到身邊的月向晚低念起了他聽不懂的經文。

    月夫人的墓上沒有碑,只有黃土。

    “這邊風水極佳,朝南,終年有日光,前有平坡,不易受潮,后有植林,雨水難積,倒是長眠的好地!痹孪蛲韺λ赣H的離去有著超乎尋常的平靜。風吹過時,長發飄起,修長的身形纖如白鳥,似要凌塵飛去,只有清麗的容貌稍稍沖淡了她那不受塵世拘束的幽深清冷。

    “月姑娘,你們還要跟著流民走嗎?”他不禁問。

    “我們現下也是流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戈石城回頭,不自在地看著離去的趙奔正打給他一個手勢,“我是說——你們接下來要去哪里?”

    “我們家小姐去哪里都不關你的事!”寶姿在一旁嘰咕著。

    “我娘要我去帝京投親!彼鹆耍戎姆磻。

    他的拳頭攥緊了又松開:“帝京離這里不止千里,一路上很危險,你們兩個女人家,怕是很難到那邊。”他到底想說什么?

    “娘親臨死前的囑咐,再難也要去!

    他憋著一口氣半天,終于呼出,看向她道:“不嫌棄的話,我送你們去!

    “什么?路上有你比沒你還要危險——”寶姿的手被月向晚一捏,話也說不下去了。

    “好!彼执饝耍屓嗣磺逅闹邢氲氖鞘裁。

    想留下她的話說出口,怕是要自取其辱。舍不得就這樣別過,倒不如好人做到底送她到帝京,一來多見她幾日,確保她平安;二來看著她入豪門,也讓自己斷了妄念。

    昨夜趙奔拉他到一旁說的話在腦袋里又一次翻轉著。

    趙奔素來極恨與達官顯貴打交道,因為那種人大多是鼻孔朝夭。月向晚的丫環一見到他們便瑟瑟發抖,將他們當成窮兇惡極的強盜;月夫人更是滿目的冷漠與不屑,連話也不愿多說一句——也不想想她的境地如何,王族的清高在她的臉上已和臉貼在一起,無法再剝下。

    有這樣的家人,他再怎么看上人家也沒有用。

    趙奔如是恨恨地道:“既然她們已經把我們當強盜了,我們何不‘強盜’給她們看?老太婆宰了,省得看著礙眼——丫頭賣到凝香樓去——你那個嬌滴滴的月姑娘,干脆,擄回搖光堂去,管她什么公主小姐,天皇老子也救不走她!到了那邊,你有的是時間跟她慢慢磨,她要不愿意,餓她個四五天,什么都結了!”

    “她若是寧死不屈呢?”他當時是有絲心動。

    “給她個副堂主夫人當是看得起她。她若真這么不識相,叫那頭牛弄點銷魂藥來,她就不得不乖乖躺在你床上了!

    “這——太卑鄙了!彼霾怀鲞@種事情來。

    趙奔嘆了口氣:“你要當正人君子,想討那種老婆是沒什么指望的;想付那種老婆,你就一定要卑鄙!

    若要卑鄙,天時、地利、人和——月向晚是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墒,偏偏他不想卑鄙。

    ☆☆☆

    不想卑鄙的結果是美人如花卻碰不得,還要接受一個小丫頭白眼加冷嘲熱諷招待。

    到復蘭鎮時,月向晚無端端在路上暈倒,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找了間民房借住,跑進跑出,找大夫,買藥……他已經忘了前一次這樣傾盡心力照顧人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站在門檻,濃濃的藥味彌漫。

    “你進來干嗎?”寶姿一見他,便緊張起來,“小姐的房間你不能進來!”

    “我只是想看看她醒了沒有!备晔墙忉尩。

    “沒有,她還在睡!毙υ,夫人的話還在耳際,她豈可讓他這樣登堂入室。

    “我看看!彼凰佬牡。

    “不準看!”她堅持,雙手張得大大地堵在房門口,“你干什么——喂喂?”

    他不耐煩,一把將她拎出了出來,順手把門關上,將討人厭的敲打怒吼隔在了門外。

    輕手輕腳地走近床沿,他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到了她。

    她的眼睛緊閉著,長發散在枕上,顯得更為脆弱。

    他很想碰碰她的臉或發,手卻停在半空中不敢伸過。剛一縮回來,她的眼睛睜開了。

    “吵醒你了?”他嚇了一跳。

    “我早就醒了——在你和寶姿在門口吵的時候!

    他尷尬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再休息一會兒,我出去!

    “我不想睡了。”她看著他后退的姿勢道,“我想喝水!

    他馬上停住腳步,動作有如玩偶。

    一碗茶遞到了她的唇邊,她卻不張嘴。

    “你不是說想喝水?”他奇怪。

    她輕輕一嘆:“我躺著怎么喝?”

    他恍然大悟,在床沿坐下,單手扶起她。

    她欲接過碗,怎料指尖一滑,淅瀝嘩啦,這么一碗茶便統統倒在了他的褲子上。他跳了起來,碗在地上摔個粉碎。

    “啊,抱歉——”

    “沒事,水是溫的!彼吨,又端來一碗水,“你別動,我來喂你。”

    她的視線靜靜停駐在他的臉上,想找出惱怒的痕跡,可是,一絲都沒有。張嘴,就著他送上的碗喝了一口水,哪知喝得太大口,整口水嗆了出來,他的衣服又遭了殃。

    “哐當!”碗再一次落地開花。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滿身狼狽。

    “我——”她難過地轉過頭去。

    “沒關系,沒關系,我回去換一下就好了。你——還要喝水嗎?”

    她回過頭呆呆地盯著他良久,忽然間微笑起來……再大笑……最后是狂笑著差點跌下床來!

    “怎么了?”他緊張起來,以為她得了什么病。

    她笑著擦去眼角的淚水:“天下怎么會有你這種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弄在你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他舒了口氣:“原來你沒事,沒事就好!

    “你不生氣?”

    “我為什么要生氣?”他反問。

    “你好心喂我喝水,我卻倒了你一身水。”

    他凝視她:“只不過是小事,看你笑得那么高興,再倒我一次也沒關系!

    她道:“我笑得高興又對你沒好處,你高興什么?”

    “你不像我這樣傻瓜,你知道我高興什么!

    她不看他:“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道!”

    “我喜歡你!”他終于忍不住吼了一句。

    一陣恐怖的沉默。

    “你剛剛說什么?”她輕聲問。

    他別開了臉,粗嘎道:“你聽到了,知道了,何必還讓我再說一次!

    “再說一次好么?”她央求道。

    “我喜歡你,我想你做我的妻子!薄澳,你可知道如果我聽你的話,將錯過什么……”低低的自語幾不可聞,“你既然要我……做你妻子,為什么還要答應送我去帝京?”

    “我配不上你!彼,“是你自己說這是你娘的最后囑咐,你一定要辦到!

    她道:“那我娘要我去死,我是不是也一定要去死?!”

    他不語。

    “我不喜歡帝京,我也討厭貴胄王族,我從來就不想去那里投親。從我娘跟我說起時,我便沒有打算遵從——反正我是一個逆女,違命的事做得多了,也不差這么一件。以后我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不會把命運交到一群虛偽腐爛的王族人手中!”

    他這才意識到她性格中的剛烈之處,慶幸自己沒有按趙奔的餿注意亂來。這樣的女子,豈是威嚇可以折服的。

    “那你是愿意跟我走了?”他試探問道。

    “我沒說過!彼齽e扭道。

    他笑:“你明明是這個意思。”

    “不是!

    “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唔!”

    他突然間撲過來,張開臂抱住了她,呼吸急促:“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便想這么做了,F在不管你是不是,我、我要帶你回搖光堂!”

    寬厚溫熱的男于胸懷像大鳥的羽翼包裹住了她,原以為自己在這無根的漂浮生涯中是夠堅強的,此時才明白那不可承受的狂風暴雨被遮擋去的安詳與平靜。幸福的滋味便是如此吧——淡淡的,卻如水長流不絕,細細沁人心坎,散入四肢百骸,讓冰涼的身軀整個都溫暖起來——輕嘆一聲,抵在他胸前的手掌不知不覺地滑下,回抱住了他。

    “你這登徒子,不要臉的色魔,你對我們家小姐做什么?”母雞似的尖叫劃破寂靜。

    月向晚抬頭,只看到破門而人的寶姿舞著洗衣木棍,結結實實打在戈石城的背上,一臂粗的木棍“喀啦”斷成了兩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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