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兒,你這是做甚么?你要知道,那可是大王他——”萬俟輔相大步沖上前,卻被千海帝伸手擋下!按笸?您……”
“膽敢拒絕本王命令,就得嚴懲。就算有相國求情也不成!
千海頭也不回的甩袖揮手,聲音力持鎮定;卻依舊掩不住急怒。
“所以,相國請先退下吧,否則要是你想為她說話,倒叫本王為難了!
千海帝低頭輕瞥碗里還剩不到半碗的血液,再一拖久,血一凝固就失去作用了,此時用懷柔威壓的手段只怕都騙不了她,只能不管她是否同意,非逼她不可。
“喝下它!”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
“我不,除非大王今日把話對蕓兒說明白。”萬俟蕓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
她的目光無法離開他手腕上的顯而易見的明顯刀傷,紗布未縛血未凝。她今日第一次看到那縱橫交錯的痕跡,教她觸目驚心。
七年的時間,他自殘無數次,仍不足以磨消他為她舍身的決心。
人非草木,即使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這樣救她,她也懂得感恩,何況救她的人是他,是他們吵吵鬧鬧追追跑跑、叫她想逃也逃不開、想避也避不掉的他。
她很感激,也很感動,但到了此時,她更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曾經作了甚么讓他這么死心塌地,甚至不顧自己的身份紆尊降貴照料她,瞞她一切。
心痛無法平息,全為了他的執著。看他這樣受傷,她再不忍心。還討厭他嗎?
不,討厭這兩字是說不出口了,但,她說不出對他該有甚么樣的想法。心亂如麻。
她不記得,一點都不記得!她不明白他為甚么喜歡她。
她確實曾經隱約感受過他對她不只是惡意欺負,可是,當她每次想找尋真相,
他就避開,不肯吐露一點答案。
現在她只知道,她的心好疼!可是,她雖不是無動于衷,但她沒有辦法這樣不明不白的承受他那近乎要淹沒她的關愛!找出真相是唯一能平息她害怕的方法。
他咬著下唇,遲疑著,甚么都不想提!昂认滤,這是王令。”
“王令又如何?”他這人也太過固執驕傲了吧?“不然,大王又想懲罰我?
這次是跳火圈還是踩針山?反正我不喝就會死,死了就沒感覺,我還怕甚么懲罰?聽不聽你的有何差別?“
也許是他沒料到她敢提出有生以來最大膽的反抗,也許是他更沒料到,他的自信與威嚴竟是如此不堪一擊。面臨她的質疑,他卻連句搪塞的借口都編派不出。
“賊人說的那些話,只是嚇唬你的,你信他們的謊言,卻不信我?你的身子
好的很,沒有大礙,你毋需擔心甚么!伴W躲的眼神試圖隱藏懦弱。
“可大王剛剛說的話,我聽得明明白白。大王不會欺騙我,您既然要我相信您,那么現在,我是該信還是不信?”
“那只是你病糊涂-一”
“沒中毒的話,怎么會病倒?還要喝藥作啥?”
千海低咒一聲。這些年來,他試圖將她訓練的精明些,看來,是太過成功了。
她字字見血,句句中的,教他繼續隱瞞下去,只會覺得自己很蠢。
“其實,我的性命……危在旦夕是嗎?”
“你——如果信,為何不喝下解藥,反而要尋死?”
“身為奴婢,沒有理由讓大王為我如此付出,我想知道您為了甚么要這么做?七年前,究竟發生了甚么事?還有我們……”我們之間究竟算甚么?
“你說沒有理由?你一點也不記得了嗎?”自己告訴她答案,那就是邀功;她欠下他如此天大的人情,現在的她將永遠只記得對他的感激……
而他自始至終,要的就不是感激!
“如果我說,有理由呢?”晦澀的笑著,千海帝走向她,以不曾有過的專注目光看看她,極輕極柔的執起她冰冷雙手。
她心跳加速,喉頭干澀發痛,等著他開口;曾經以為如果聽到甚么樣的答案,她應該會雀躍,喜極而泣,感動莫名,可是,不知怎的,她一點也不期待。
“請您說個明白吧!痹挷懦隹,頭疼便又糾纏起她……她,不希望兩人的關系改變……改變的話,會引來災禍!依稀能感覺她讓他握在掌中的手在發抖,千海帝閉上雙眼。她又在害怕了。
“理由你自個兒必須明白,如果你想不起來一切,那么那個理由——就不再是理由!所以我——不可能給你任何答案!
他忽然一掌捉緊她雙手,同時端起不曾放開的湯碗,仰頭一飲,甩手拋開碗,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身向她,扣住她下頷,封住她唇瓣,讓她不得不服。
漫天席地的狂情化為血腥朝她侵襲,炙熱的懷抱將她緊鎖得完全無法呼吸,在瘋狂的唇舌交纏間,她腦中只有全然的空白,完全忘了要抗拒。
她在幾乎窒息而氣絕的前一刻重重推開了他。淚水滿盈眼眶。他……吻了她。
他不肯給她答案,卻吻了她。她若還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未免太蠢了。
還記得,高傲如他,從沒有與哪個宮女有過牽扯,卻獨獨開口要納她為妃,要迎她進宮,而她,從來只當那些是玩笑,也難怪他現在拉不下臉再次說喜歡她。
可是不說清楚,她怎么會懂?
“我要你活著。這條命既然是我救回來的,我就不許你死!”他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誰叫他從沒學過如何把話說的好聽,才會一直讓她無法領情。
“你——”她望著他緊抿而蒼白的唇邊,緩緩流下的鮮血艷紅地驚人,她身軀不自覺開始發抖。全身忽冷忽熱的,不是說服下那解藥就應該沒問題了嗎?怎么她還是一樣的不舒服?她抬起頭,不愿再錯過他失去冷靜的時機。
“所以……為了救我,自七年前起,你自朝中退出,不再主動過問政務;將兵權交給冷榭皇,從此不再親征,不管是否有人質疑你是否擁有為王的資格,你也從不辯解,是嗎?”
她追問著,不敢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竟有如此份量!凹词股n炎邊境危急,你也不肯出征?你的眼里,究竟還有沒有這個國家,還有沒有為王的自覺?”
他別過頭,懊惱自己的沖動,可是她一激他,他就管不住自己的多話!拔覜]有辦法考慮那么多!我看不到那些!”
“不然你一直在看甚么?”
“我從來——就只看得到你而已!”沖動說完,千海帝立刻開始后悔。他終究是蓋不住事實。她會怎么反應?只求不要是害怕,不要再逃避。
就算她現在不愿意回到他身邊也罷,至少不要討厭他的隱瞞與欺騙;畢竟他做的一切只是出于單純想保護她而已。
他等了許久,聽不見一點聲音,直到她輕呼他才抬起頭!笆|兒?”
萬俟蕓望看他,美眸圓睜,而后伸手捂住自己嘴唇,鮮血沖口而出。“唔!”
“蕓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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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海帝握緊沉睡中的萬俟蕓那雙冰冷的仿佛已經失去溫度的小手,他慘白臉色完全失去往日所有的自信與光輝。
七年來,他如此謹慎,在外人面前待她的態度也不敢過于親昵,就怕她成為敵人的目標,還是保護不了她。該死!這回,他該怎么辦?
“啟稟大王……”門外響起侍女們不知如何是好的聲音。
“我誰都不見!”千海帝頭也不抬的冷冷回絕。“敢打擾,休怪我無情!
“可是——呀!朱嵐大王您別這樣!”走廊傳來吵鬧的聲音,侍女們攔不住強沖進千海房里的來人,只好轉向千海跪下求饒!皠偦貙m的朱嵐大王執意要見你一面!
“千;市!北汴J進房的不速之客熟絡的打了招呼。
多日不見,從來在王宮中不著女裝以顯威嚴的朱嵐王,出乎意料的,穿著一般蒼炎女子俏麗靈秀的半袖裙裝,那份嬌柔仿佛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朱嵐……你回來了!鼻ШE瓪馍酝。對于意外的訪客,他顯得有些錯愕。
“我回來了?這事不早在你預料中嗎?你派了那么精明能干的使者前去迎接我,我怎么可能不回宮?我想,有些事你得給我個交代!
千海遲疑了一會兒?磥碇鞃箤λ扇サ氖拐哳H有微詞。“你……不生氣?”
“怎么可能?我當然生氣!”朱嵐王自懷中拿出一封密函交到千海帝手上。
“可在發生如此大事時,我還不至于糊涂的鬧脾氣。有人密報西方邊境發生叛變,我不趕回來怎成?我聽輔相說,你不讓任何人接近這里?不聽國事不顧朝政,連發生叛亂也不管?平日隨性也罷,你現在是怎么回事?”
娥眉輕揚,朱嵐王追問著千海。
“我——沒辦法出兵。”
“因為她?我知道你看中她,可現在前線告急,你未免太不知輕重緩急!
朱嵐王指著床上的萬俟蕓!翱梢,你不出兵?那你把兵權給我!我去!”
“不成,你的身子……”千海帝想都沒想的便拒絕。
“我不去還有誰去?冷榭還被困在東方走不開!千海,你究竟還想隱藏多少秘密?我的?萬俟蕓的?挑不起這些擔子就別把所有事情全攬在身上!”
千海帝依舊沒有放開蕓兒的手,反而握的更緊,長嘆了口氣,他總算坦白。
“朱嵐……當年我答允過你父王,隱瞞一切,是不想讓你擔心受怕!
“所以你與冷榭瞄著我,因為怕我若離開王城太久會出事?老拿國事困住我,全是你們兩個自以為是的好意!我的命運,為何不能讓我自己決定?”
一想到過去種種,朱嵐王便不知該不該發火。她不是不懂兩位兄長保護她的心思,可是,她想要更不受約束的日子。
“朱嵐,我只是……唉,罷了!痹俳忉屢彩嵌嘤。
自以為是。千海不免自嘲地苦笑起來。是啊,他太習慣決定一切,結果一番好心全成了多管閑事與自以為是。恐怕蕓兒也是這樣看他。
“就算是自以為是,可明知會讓你發病,我自然不能讓你出城。你一出生便患有難治奇癥,氣血極虛,終古師尊說過,唯有待在布下陣式的王城里,才能為你續命。如果你認為瞞著你這些,不讓你擔憂是我的錯,那我無話可說,你怨我吧!
“千海王兄你啊……就是這樣,叫人想怨也怨不了!敝鞃雇蹰L嘆一聲,無奈搖頭!肮们也还苓@些,我只問你一句,你當真不肯出兵?”
“此時即使身在沙場,我也無心應戰,錯亂指揮只怕徒增損傷,累及無辜兵民。棄攻為守,我或可應付,這已是我能力所及!鼻ШM愧坦白相告。
“算你還有點兒自覺。接著。”朱嵐自懷中掏出小玉匣,往千海輕擲過去,“我出城期間,遇見了云游四海的師尊,他托我帶來這東西,應該能解你眼前的危機,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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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飄忽的景象由何而來?
萬俟蕓只覺得渾身發熱、迷蒙昏沉,沉重的身子叫她幾乎要走不動了。
“我……我在哪兒?”黑暗中,她掙扎著,使盡力氣揮舞手腳,仿佛被甚么給困住,好不容易手腳能動了,她卻猛然踏空。
“呀啊——”她突然失足墜空,發出慘叫,直到她掉在一方有點硬的墊子上。
她甩了甩頭,搞不清楚自己的狀況!斑@是……甚么?”
她坐起身,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穿的是娘親春天才新織的花裙。
對了對了,她六歲生日剛過,娘親說要進宮探望在宮中當差的姨娘,就把她帶進來。然后……
“給我下來!”氣呼呼的白衣少年一把推開由天而降坐在他頭上、害他吃了滿臉土的大膽家伙。“你是誰?”
“你又是誰?這兒可是宮內禁地,不可以隨便來的!”萬俟蕓說得理直氣壯。
白衣少年那張過份俊秀的臉,她總覺得有點兒印象,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那……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吧?“對了,這是哪兒?”
白衣少年挑了挑眉,表情有些玩味。“你敢大膽訓斥我,知道這是宮中,卻連這兒是甚么地方也不清楚?你迷路了?”她這樣還敢訓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誰。空媸遣灰!
“才沒呢,我、我只是、只是找了三天還沒找到回家的路而已。”她不服氣的鼓起腮幫子活像只田鼠,努力想站起身子,可是搖了幾步路,又跌坐回地上。
白衣少年一時啞然。“那跟迷路有何差別?”
“當然有差別!就像我說你看來像是躲在這兒哭一樣,你肯定也說有差別!”
她望著少年一臉淚痕未干,雙眼紅腫,又孤獨一人,她不免有些尷尬,像是打擾到他甚么,有點內疚,卻又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誰躲在這兒哭了?你敢胡言亂語!”他星目微睜,不許任何人這么污蔑他。
“好好好,你沒哭,只是這兒風沙大,草屑吹到你的眼睛里,行了吧?別扭的家伙。就說你會否認的。瞧,你沒哭,我沒迷路,就是這樣的差別。”
“哼,我不跟無禮碎嘴的丫頭一般見識!彼甙恋难鲱^甩袖就走。難得的寧靜時刻讓人打擾,看在父王靈前,他懶得計較。
“是是,就麻煩你當成沒見過我!彼h顧四周后,低頭嘀咕!胺駝t讓人知道我來到王陵,麻煩可大了。”回去以后,爹一定會罰她不準吃飯的。
“剛才還不知道是甚么地方,你現在倒說溜嘴了?知道是王陵你還進來,不是宵小便是盜賊,統統該殺。”他聽她說辭先后不一,便立刻起了戒心。
看她不過是個小女孩,秀秀氣氣的,怎么她竟然會是奸細嗎?他將手搭上腰間配劍,準備如果對方不懷好意,他便立刻出劍斬殺惡徒。
奇怪,她對他的殺氣完全沒有反應?就算是普通人,也應該早已嚇的伏地磕頭乞饒,這家伙難道有甚么本事?不過是個有點可愛的小丫頭罷了。可是像他妹子朱嵐王,小小年紀不也是機靈得很?他不得不防。
萬俟蕓完全無懼少年渾身鋒利的殺氣,或者說,她不知道該恐懼甚么吧,不會武術的她,只覺得白衣少年臉色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哭太久的關系。
她皺皺眉頭回答他:“我進來以后,看到好幾個大饅頭山,前頭排排站石像,石像保護著的石版上頭還刻著段氏名號,我再蠢也看得出來這是王陵?難不成這是住家?”她常讓爹爹教訓她講話太沖太直,可她就是不喜歡拐彎抹角的。
“饅頭山?”少年一時氣結。她把莊重威嚴的王陵喚作饅頭山?“你——知道了還不快滾?”因為這樣而動手殺她,只會讓他覺得自己很蠢。
“要是我走得動,我早走啦!彼悬c哀怨。
“你腳扭到了?”少年注意到地方才好像確實站不穩!霸趺床磺笪規湍?”
你說你不跟我一般見識,我求你,不是自討沒趣?“她揉著腳,還是好疼。
“個性倒是挺倔強的。”少年改以雙手抱胸,冷笑等看著戲,“我倒是好奇,你能逞強到甚么時候。好吧,我決定了,假若你像個惹人憐愛的弱女子一樣哭出來的話,我就幫忙你。不然,我們就等著看,你在這兒晾成人干前,誰會來幫你!
“我偏不哭。我才不對壞人低頭呢!彼ㄑ蹨I,噘嘴賭氣。
“喔,我是壞人?”
“當然,只會欺負小女孩算甚么東西?”她認定他是天生壞胚子。
“我爹常說,不管有多難過,都不可以在會傷害你的敵人面前哭。如果讓人知道你在意甚么,只會給對方抓住你痛處的機會,所以,我偏偏要……笑給你看!
她爹的說辭……不能讓人瞧見痛處嗎?怎么那么像太傅萬俟少丞的腔調?
少年像是遭人當頭棒喝一般。莫怪師尊常要他別一有難過心事便往王陵跑;可他傷心不甘的時候仍會甩開部下們,躲進禁止他人進出的王陵,向父王訴苦;但他愈是這么做,就愈會暴露出自己的弱點。
他知道這道理,就是長忘記。經她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得振作些。
幾分親切,教他不由得走近她,她還會向他解釋她爹爹的教訓,要是她當真是賊人,不是太聰明就是太笨。對于她,少年漸漸沒了戒心。
“你笑的丑死了,干嘛還逞強?而且,要當我的敵人,你還太小!
他走向她,蹲在她面前,猶豫看該不該幫她看一下傷勢。看她一臉齜牙咧嘴、可憐兮兮的樣子,如果只是個誤闖入宮的小女孩,他斤斤計較似乎太沒量度。
趁沒別人看到時,讓她早些離開吧,否則讓別人發現,他也不得不照宮規懲處她了。
“那你明明笑起來很好看,還不是不笑?沒人之時也擺一張石頭臉又是給誰看?心里明明很難過的時候,還不是不肯哭?”
不知怎的,第一眼看到他時,他眼眶泛紅,孤寂地站在王陵前的模樣,總覺得想幫他甚么。她有爹有娘,爹是人人尊敬的太傅少丞,娘也很疼愛她,爹娘都常說,人要懂得惜福,行有余力幫助別人,正是一種福氣。
能相遇是緣分,如果能讓他敞開心胸、甚至展開笑顏,不也是一件善事?不過,等她腳不疼了再來幫他,現在她只覺得疼的快掉淚了,管不著其他。
“我不會在敵人面前落淚的。而且,也沒甚么難過的事。”他咬牙說道。就算蒼炎有一半以上的部族反對他登基,他也要憑自己的實力讓別人知道,爹爹沒有看走眼,沒有托付錯人。
“那在我面前呢……如果你說我不是你的敵人,那我們就當個朋友吧?這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逞強不是挺好的嗎?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不需要朋友!彼酒鹕,退后一步。她太過單純,而且單純到直截了當的說中他心坎兒里的希望;周遭想暗算他的人太多,他除了自己,從沒可信任的同伴,所以他總告訴自己不需要朋友。但是他一個人真的很難撐下去。
一個人的世界,太冷也太寂靜了……
“你不需要我需要啊。如果真的很難過的話,你別逞強,我也不逞強,我們兩個一起哭,管他是朋友還是敵人,我們就彼此都握有弱點啦……”
她說著說著,揉著發疼的腳踝,眼淚已經不聽使喚的直往下墜。
“好吧,我跟你說實話,不管你是誰,大夫說我身子差,活不過十六歲,所以呀,就算我是你的敵人,也成不了你的威脅,這樣可不可以哭了?”
她蜷著身子直抽泣:“我忍不住了,好疼……你不當我朋友也行,就麻煩你讓我隨便哭吧……”
“笨蛋!”他瞪大眼睛低下頭,為她動手診傷。“沒見過像你這么笨的家伙!疼就說疼,不說誰會幫你?要哭就哭,這是你自己的感覺,何必顧及到別人!”
猛然住口,他再次想到,他……不也是一樣嘛?固執,堅持,逞強,同樣的笨拙啊……雖是沒辦法的事,可也許,有個能夠陪著他一起說笑痛哭的人也行吧?
看看眼前這女孩,他表情放柔了。偶爾懦弱一次又如何?反正這家伙就算看清楚他的弱點,恐怕也還沒聰明到會拿來利用。
“我救你,可是,今天我在這兒出現的事,你不準說出去,一旦泄漏,我摘了你的腦袋!
“甚么跟甚么?我連你名字都不知道呢……泄漏給誰聽哪?”
她眉頭鎖的死緊不停嘟嚷,但在他拿出不知名的藥膏,輕輕為她敷藥,讓她感覺舒服許多后,她總算停止了哭泣。“誰會笨到把擅闖此處的事情說出去,又不是想讓爹爹懲罰……”
“你爹是……”這么小的女孩能闖過禁衛軍的看守進到宮里,想必不是普通人家。
“我爹是太傅少丞萬俟圖——”乖乖回答完后,萬俟蕓才發現不對!拔,慢著,你問我爹名字,該不是想去告密吧?這不公平,你也得告訴我你是誰才行!
“我偏不說,你等著受罰吧,哈哈哈……”看她焦急的想起身追他,他不禁失笑。雖然他是第一次戲耍別人,可是,捉弄她其實也挺有趣的嘛。
“不行,要公平,你不能騙我,我們說好今天的事不能告訴我爹的!說謊的人,會被山神拔舌頭!”
“我只有說你不能說出去,可沒答應我也不能說!
“騙子!騙人的是小豬!你給我站住——”
那是……甚么時候的事情?朦朧間,她好像看到了甚么,位在沙遙山前的王宮深處,小女孩追著少年一拐一拐的跑,最后猛力一撲,撲倒少年一頭撞在樹上……
對了,她想起來了——他們兩人第一次見面,根本不是在她十六歲那年,誤闖他機關房。遠比那更早更早的時候,他們就見過。
初遇那一年,她,萬俟蕓;六歲,誤闖入蒼炎皇宮深苑王陵禁地;而他,段千海,十歲,正為了緬懷過世的父王,而逞強地獨自躲在王陵上抱頭悲慟。
然而,他寬宏大量原諒了她誤闖禁地,沒追究她的冒犯與唐突,原諒了她推他撞樹的無心之過。
從此他當她是朋友,一個太過天真而不可能懷有機心去傷害他的朋友。所以這起傷害事件,哼哼,照算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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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兩年里,她沒有忘記過他……每天都提心吊膽,不知道何時會東窗事發,被爹爹拖到王陵面前打一頓請罪,隨時都覺得頸子上仿佛被吊了條繩索。
所以,白衣少年那俊美面容與欺負人的笑聲,她牢記在心里,準備讓她再見上一面,她就要追著他問清楚他祖宗八代,這樣她才不會有那種備受威脅的感覺。
因此,當她兩年后奉命進宮,卻無意間在宮中見到他經過時,她便想也不想地沖上前:“留下你的名字與聯絡府!”
她終于找到他了!知道他是誰后,她還怕被人威脅嗎?
“蕓兒!”在宮女的訕笑聲圍繞下,萬俟蕓立刻讓爹爹壓在地上磕頭謝罪。
搞甚么東西?這么小小年紀,學人家發花癡也不是這樣,就算千海帝多么帥氣,她也用不著撲過去追問對方姓名啊……萬俟圖羞得無地自容,直嘆教女無方。
萬俟蕓直到被爹爹罰跪到雙腳酸疼、沒力氣再四處亂跑闖禍后,才被帶去謁見那位選她人宮為伴讀的千海帝。
阿?他是大王?見到他的瞬間,她當場呆然;他雖然變高變壯,但她還是記得他模樣,只是他變得更為英武出眾;于是她只能指著他驕傲的臉龐,說不出半句話。
結果又讓她爹一面誠惶誠恐地賠罪,一面壓著她行大禮晉見。
“你是……那個千海帝!”等到爹爹被喝令退下后,萬俟蕓立刻撐著幾乎要站不直的雙腳逞強的跳了起來,她忘了加上尊稱,只顧弄清楚事實。
知道他真實身份后,現在,她頸上不只套緊了繩索,另一端甚至完全讓他牢牢扯緊;她脅迫不成反而被吃定。
“記得兩年前,我們在王陵見面,你以為誰能自由出入那禁地?那可是歷代蒼炎帝王陵墓。按理,擅闖者視為褻瑣帝王,立斬不饒!彼甙恋靥痤^,想隱藏臉上那一閃即逝的喜悅與不愿承認的羞澀。
“是我寬宏大量,沒跟你計較,還選了你作伴讀……”
“甚么!原來你就是讓我爹贊不絕口的千海大王!我爹常嫌我笨,就是因為有你這么聰明的家伙!還要別人伴讀做甚么?你那么聰明不會自己念啊?”
反正她既然杠上他,死都已經死定了,她才不認為他會好心的放過她,既然如此,她不如得罪個痛快。
千海帝一時啞然。兩年來,她還是沒甚么改變,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點也不知分寸。她就沒想過一旦得罪了他,她全家也會跟著遭殃嗎?
看她氣得滿臉通紅,他不免輕笑。雖然愚昧,可是他寧愿她就這樣保持沒甚么機心的純真性情。他佯怒轉身冷道:“我是大王,想選你就選你,哼……不服氣的話,你想怎樣?說來聽聽!
“我想打人!彼苷\實的絞扭著雙手,壓抑著想上前的沖動。
“敢動手的話,你就試試看——”
“遵命!
“喂!你還真打啊!”玩笑話未完,他一臉錯愕。就算他覺得她挺有趣的,可是她竟敢掄起拳頭連揍他胸口,冒犯他威嚴,這……
“我、我打一下,你沒吭聲,我當然以為我怎么打你都不疼!”她讓他陰沉一瞪,立刻嚇得退縮。
愛逞強是她的老毛病,做甚么都老是顧前不顧后的,可是……他那鋒利眼神。
還真的挺可怕的哩。從前見面時,她還沒意識到他的威嚴,今日一見,果然不同。
見他沉默許久,她膽怯地開口問了:“真的很疼嗎?不然……我這兒有密傳藥丹,爹說我不舒服的時候,就來一顆;喏,分你吧!闭f的十分不舍。
千海帝接過她怯生生地自腰際漂亮荷包中拿出的透明小丸子,聞起來香氣十足,似乎用了許多種花朵熬煮出來的。少丞也真是寵女兒,還讓她隨身帶著蜜糖球?
看見她在一旁企盼的等著他回應,千海帝得意的決定給她一個臺階下。畢竟是他硬要少丞將女兒帶到他身邊,也不能怪她反應太過驚恐?
要當朋友,他也不好端架子,就算是給她一個面子,他將那晶瑩糖球含在口中,剛開始軟軟甜甜的,愈咬到后頭……“這是甚么鬼東西,好苦!”
“我剛說了,這是我不舒服的時候吃的藥丹,外面裹糖比較好入口。我從小心口就常發疼,一疼就得服藥才能止住,所以我看你被打疼,也來一粒試試看!
千海帝拉長了下巴,差點讓那糖球白喉嚨逆流而上。
“你、你拿那種東西給我吃?”當然沒察明那是甚么就服用是他太大意、對她疏于防備,可是,她也太無知了吧?
“呆子,就算我疼,吃這個有用嘛?不同的病癥不同的傷,自然是用不同的藥,這你不懂嗎?真是笨拙!”
“可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啊!既是我把你弄疼,我當然得補償甚么,這是做人的道理吧?而且我若甚么都懂,爹就當我是神童,還送我來伴讀做甚么?”
“伴讀的意思是……”她還搞不清楚,他可不是隨便就答應讓人入宮的;是他開口向她爹下令要她進宮,伴讀不過是隨口扯的名義。
“聽說大王的師傅們都是蒼炎境內頂尖的能人學士,我猜我爹只是想起這機會看看能不能讓我腦筋變得靈光些,才要我來伴讀的吧?”
她說著說著,看向他,表情變的有些開心!拔抑赖,所謂的伴讀,就是代替大王受罰的替身;大王不讀書或不用功,太傅就懲罰伴讀的。還好我聽說大王你很聰明也很努力,這樣我也能安心了。能學甚么就盡量學吧,這種機會不常有。”
“你不怕我?不怕……留在我身邊?”好幾位大臣仍然在觀望他的帝位是否穩固,都小心地不敢與他太過親近,深怕得罪叔父。
“怕?為甚么?君無戲言,大王當日答應過,當蕓兒是朋友不是嗎?”看他始終沒有笑容,她擔心他當真要追究她打他一事,萬俟蕓按著胸口,覺得一口氣都提不上來,心里緊張得很。
“朋友嗎?我有答應過嗎?喂……你的臉色有些慘白,哪兒不舒服嗎?”
“沒、沒事,”她雙手抱著胸口,有些站不穩的跌了一跤!拔业男目凇在跳,所以應該沒事!笨诳诼暵曊f沒事,她卻冷汗直流,表情痛苦地糾成一團。
“該不會是……”千海帝憶起,之前萬俟少丞是提過萬俟蕓天生體弱多病而想要婉拒人宮奉仕;而她方才也說了,她自小常發作的心疼必須靠那藥丸才能止住……是他剛剛嚇著她,讓她又犯病了嗎?
他扶起她,口氣有些急躁。“那藥呢!趕快拿出來!”
“我只有帶一錠,爹怕我糊涂把整罐都弄丟了,其他藥都放在家里。至于我身上那一錠……讓你吃了你還嫌棄不好吃!彼f的萬分委屈。
“你——這傻瓜,你自己延命的藥丹,干嘛分給我!”他打橫抱起她,沖至大殿門口,喚人傳萬俟少丞火速晉見。
“可是……假若是我傷了你,我就得補償你呀……總比讓你一個人受了病,又孤零零地躲著哭來的好,當日我就說過,既然是朋友,我就不會、不會傷害你的……剛剛,我真的不是有意打你……大王,別生氣了好不好……?”
“你別說話,我沒計較!來人?少丞在哪里?還不快把他找來!”
“呵呵……我就知道你人還不錯……瞧你急得眼睛都紅了,你……可別因為擔心我而哭喔?大王你呀,還是笑著的時候最好看……偷偷跟你說,我啊……還挺喜歡看你笑的呢……”
她忍受著身上的疼痛,勉強自己朝他一笑。
“別擔心,我真的不會有事,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你看,我不是在笑嗎?會笑的話,就不疼了……”
在她因為胸口劇痛而陷入昏迷前,所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是要他放心。
“笨蛋!”他被她頑固過頭的純真善良打動。
能讓他如此牽掛的外人,她是第一個。
他摟著她,下定決心,像她這么搞不清楚輕重緩急的迷糊家伙,他不盯著看怎么成?
“我答應你,只要你愿意,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所以,你得醒過來,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你,讓你別再糊涂成這副德性!混帳!”
那一年,他十二,剛開始施行新法,遭到王叔反對;在幾乎所有部族都可能成為他敵人的當口,他卻得到了她的友誼。
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冷淡高傲的年少帝王,卻是一個比她爹還羅唆的嘮叨主子。而她,也成了他唯一可以毫無顧忌表達喜怒哀樂、共享悲歡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