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動唇,想說什么,腦子卻是空空一片。
梅千賦的意思竟是……竟然是……
繞著那縷蒼發,梅千賦貼得更近了。帶著淡淡藥味的氣息吹在他耳邊,說出來的話卻云淡風輕:“我想找到你,想和你……”在他耳邊吃吃笑了幾聲,后面的話吞了回去。親密的距離,他自然能感到眼前這人氣息的變化。病色唇瓣微微一張,在這人垂落的蒼色發絲上咬了一口,驀地胸口一痛,被推開撞上亭柱。
“放肆!”沉冷的調子,不復柔和。蒼發垂肩,東風淡蕩的眼底瞬間滑過一抹殺意。
梅千賦順著亭柱滑坐在地,突捂嘴劇咳。侍衛聽到聲響,紛紛出現在亭外。雨巖不知從何方沖過來,扶起面色蒼白的梅千賦,冰冷的視線直射翁曇,口道:“樓主,讓屬下……”
“退下。”梅千賦低聲厲喝。
雨巖面有不甘,卻不得不聽命退出亭。
不待咳喘平息,梅千賦緩步走到翁曇身邊,拉起他的一只手,托在掌心細細打量。正是這只手推了他一掌,雖然沒有引動內勁,可那一瞬間爆迸的殺意……
放肆!
他的心意對他而言只是放肆。
這朵長于高枝的優華,他是想親近的啊,怎么卻讓他討厭起來……也許,方才的狎昵之舉是他輕率了……
思此,病唇輕啟,聲音沙啞卻清晰:“今日,我梅千賦對天起誓:錦迷樓絕對不會違逆曇的意思,只要你一句話,錦迷樓定當傾力相助。”
翁曇盯著他半垂的臉,不作喜怒。這人的臉色本就蒼白,近看,反而更顯剔透了,有一種令人心痛的羸弱。
“這樣,你是不是可以相信,我是真心想交你這個朋友。只是……”梅千賦喘喘一頓,放慢字句,“有一件事,錦迷樓永遠不會答應你。我,也永遠不會答應你。”話到此處,便再無聲音。他似在等翁曇開口,開口問他到底什么事不會答應?墒牵却慕Y果是翁曇收回手,甩袖垂在身側。
愴痛浮上無人可窺的眸,他澀然一笑,看向那一絲好奇也沒有的人。
淡淡的眉眼,貪婪的風月……這人,真的不關心呵……
心有不甘,他氣道:“你不想知道什么事我不能答應嗎?”
翁曇雖然抽回手,眼睛卻一直鎖在梅千賦臉上,輕道:“你要是愿意自然會告訴我,不愿意說我也沒辦法!
“好!好個‘自然’!”梅千賦雙手一緊,“很簡單……很簡單……你只要知道,錦迷樓不會讓你招之即來,揮之則去!
——我也是!
此話言下之意就是說,為朋友兩肋插刀也要有個限度?翁曇如此理解了一下,垂下眼簾,“謝謝。”
“樂非良一事,你可以公諸于世!贝蟛涣艘院笊祥T尋仇的多一點,錦迷樓不在乎這點麻煩。
“……”翁曇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這種事好像輪不到他去動腦筋,要是無憂在身邊就好了……不,不好,他應該把掃農或者掃麥帶在身邊。
沉默……沉默……
梅千賦咳咳咳,咳得他耳煩,上前一步拈起他的脈,凝神片刻,不覺得有大礙,便放下手道:“子牧以后還是少思少愁,少喜少憂,這樣才能通肺潤氣,心平氣和,你也不會咳得這么難受!
聽他重新喚出自己的字,梅千賦驚訝入眼,微怔之后,綻出一片悅然笑意。
然后,翁曇告辭,梅千賦親自送他出谷。谷外,他的瘦馬乖乖等在原地,見他出來,揚蹄長嘶,說不出的歡喜。
他牽馬走遠,拐彎時駐足片刻,回頭望了一眼,遠遠那道淡影還沒有離開。他將視線投遠,在那道淡影之后還立著一道深色的人影,是雨巖。從他的位置看去,后方的身影就像前方身影的守護者。
心頭一時泛起笑意,風吻唇角,微拂蒼發,也如愿吻到一朵笑花。
事情的真相是否公諸江湖,不是他決定。
回到窟里,虛語聽他陳述一切之后,歪起嘴角不說話。他枯坐無趣,抬起她的腿曲了曲,將心思重新放回到治腿上。他的藥不可能無效,也不可能讓人腿殘,虛語的經脈明明很正常,勁氣行至腿脈時卻突隱突現,不是經脈不通,倒像是血脈過細,強大的內勁一時難以通過,所以淤積在上方……
難道是藥量過多的緣故?
這么說起來……唔,虛語當時喝藥的豪氣比喝酒還要勝三分,他好像也沒留意到該不該一次喝光這種問題……
“虛語,從今天開始,你早、午、晚、睡前各調息一次,讓雖鳴從旁相助!被仡^,桐雖鳴正好站在他后面,他也不多解釋,只對桐雖鳴道:“你只需要用三成功力助她導息就可以了,不能貪多,不能貪快,要知道,欲速則不達!
桐雖鳴仔細聽著,明白點頭后,問:“厭世窟主,您那碗藥有問題嗎?”
“……沒問題!彼槐菊洝
又過了幾日,眾窟主齊聚一堂,七嘴八舌地討論如何刁難七佛伽藍里的那群老、小古錐。戲謔之間虛語提起此事,請示我尊,我尊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說一句——
“你們吶……管那么多閑事干什么?”
就此,這段江湖閑事記入扶游窟巖堂,無人再提。
一年后——
滴答!滴答!
春雨淅淅瀝瀝,細密如絲,只轉眼,便轉為瓢潑大雨,電閃雷鳴。慢慢,雨停了,陽光穿透漸漸單薄的云層,在大地上射出片片淡淡的金黃。
一只手,骨節分明而健長優雅的手,慢慢伸出,掌心細白,指尖韻化著健康鮮活的生命粉色,掬起檐邊滴落的雨水。等了片刻,手腕微微傾斜,讓掬于掌心的水滴沿著手臂滑入袖內。
手的主人倚在一座石樓的窗欄邊。當薄云完全散開后——
“采吧!”一聲令下,石樓內疾射出數十道黑影,分向八方而去,眾人身后均背著半人高的竹籠。
在那一聲“采吧”響起的同時,距離石樓百仗遠的蜿蜒山道上緩緩走來兩人。引路的是一名少年,雖然只是穿著一件樸素藍布袍,卻無損其貂美如花的氣韻。緊跟在少年身后的是一名年輕公子,氣質清俊,一身錦袍看上去價值不菲。他們手中各有一把紅色的油紙傘,因為雨停了,兩把傘各自收起,少年轉著傘柄邊走邊玩,年輕公子并不催促,好脾氣地跟著他慢慢走。
每走過一小段山路,少年總會回頭說:“快到了,快到了!”
年輕公子則回以微笑,“有勞了,商小哥!
當兩人遙遙望見石樓后,少年停下步子,手圈喇叭,小小聲叫:“掃農……掃農……”
“在你后面。”突兀的聲音響起。
少年聞聲回頭,欣然一笑,“商那和修求見夜多窟主!有客到!”
掃農瞥他一眼,再看看年輕公子,道:“剛才師父有說過話,不過現在……你等等啊!彼D身向石樓跑去,腳步聲出乎意外的輕。來到石階前,提起袍裾,踮起腳,他一小步一小步走上去,站在門邊小聲叫:“師父,商那和修帶了一位公子求見!
室內無聲。
踮著腳原路返回,掃農撇嘴,“師父睡著了。”
商那和修:“……”
突然,林木深處傳來一聲巨響,像有什么東西爆炸開,震得飛鳥亂起,野獸怒號。感到腳底地面搖了三搖,商那和修皺起秀氣的眉頭,不理掃農,直接轉身對年輕公子道:“見諒,見諒!”
年輕公子不知何事,卻也知道有些事不便多問,于是笑了笑,沒有將剛才的巨響放到心里去。
這么響,不吵醒師父才怪。掃農遙望林木深處,眼底有些無奈,低聲說:“你們可以見師父了。”
老天似是為了證實他的話,剛說完,石樓里傳來一道低低的嘆息。等了一會兒,幽暗的室內響起極輕極輕的腳步聲,又過了片刻,一道靜淡的身影怡怡然走出來。發色蒼灰,眼含倦意,穿一襲白錦碧竹袍,并不下階,只是撐著石欄隨意向掃農的方向瞥了一眼。這一眼,只令觀者感到眼前一片冰溪玉山,奪目神采可望而不可及。
江湖有記,七破窟之厭世窟窟主翁曇,雅號“雪彌勒”,為人冷倦,不喜歡江湖事端,深居簡出,神龍見首不見尾……年輕公子略略失了失神,正要上前開口,翁曇卻拉起袖尾端詳,攏了攏眉頭,低喃——
“麗物苦偽,丑器多勞。我就說吧!边@件錦袍價格不低,袖子上卻不知什么時候被他燒了一個小洞,看起來真讓人心疼。
“商那和修見過厭世窟主!”藍袍少年上前抱拳,恭恭敬敬地說,“這位公子在山下求見您,茶總管命我為他帶路。人到了,我走啦!”說完,也不等蒼發公子開口,拔腿就跑,轉眼不見人影。
后面有老虎追嗎?年輕公子對他消失的速度大為驚嘆。
“茶總管……”能夠驚動茶總管并且讓商那和修親自引路到此的人,不知是什么重要的事……翁曇心神一閃,盯著掃農的方向問:“掃麥又在煉藥?”
他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可他就是不明白自己那位徒弟為什么熱衷于煉丹藥,苦心鉆研,廢寢忘食,煉成了就亂給丹藥起名字,一會兒是“陰陽大補丸”,一會兒是“神陽大補丸”,再等一會兒就成了“骨蒸大補丸”。煉不成……那就今天炸這邊,明天炸那邊。
炸……也就炸了,問題在于,掃麥煉出來的丹藥從來不進他自己的肚子。連帶,身為師父的他也迫不得已接收到眾位窟主的抱怨。
“肯定是,師父!睊咿r應道。
“公子,找我有事?”這次翁曇說話的對象是那位客人。
年輕公子禮貌一揖,“嶺南印府印楚萇,求見翁窟主。”
嶺南印府……翁曇定住目光,回憶起什么。停了片刻,他突然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印公子吃蘑菇嗎?”印楚萇來不及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又聽他說:“印公子遠到是客,掃農,你太怠慢了!
掃農偷偷吐舌,引印楚萇進了石樓,親手沏茶。趁著空隙,隨后走進來的翁曇淡淡開口:“印公子還沒說找我什么事!
印楚萇臉色一正,“在下這次前來,是想請翁窟主大駕,為我家太君治病。”
翁曇盯著衣袖上的小窟窿,頷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有聽。
“半年前,我家太君身體略有不適,原以為年紀大了,操勞過多引起,調養了幾個月,可身體一直未見起色,精神也越來越差。不瞞翁窟主,嶺南印府做的是毒蟲生意,我們也曾懷疑太君是不是中了毒,可無論怎樣都查不出太君有中毒的癥狀,請大夫診治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久聞翁窟主醫術無雙,所以特來求請。”
翁曇盯著地上一點,眼也不抬,“江湖上名醫很多,為什么找我?”
“因為翁窟主知道的比名醫更多!庇〕O不掩夸贊,想起什么似,突然扯出一朵曖昧不明的笑,續道:“何況,我家小妹極力向太君推薦翁窟主。她相信只有翁窟主才能治好太君的病。我家小妹還說,如果翁窟主不肯答應,拿出這個,也許翁窟主就肯了!
一根細細的銀針緩緩從他袖口抽出來。
細眉淡眼終于抬起來,盯著銀針凝眸半晌,翁曇伸出兩指拈過它,轉道:“如果印公子愿意嘗嘗我的部眾剛采來的蘑菇,要我治印老太君的病也不是不可以!
蘑菇?印楚萇心頭忐忑之際,三名侍者端著盤子進來,每人手中一個盤子,每個盤子里盛著十來只色彩鮮艷的蘑菇,長柄,短柄,尖傘蓋,平傘蓋,肥厚的,瘦薄的,網狀的……總言之:絢爛多姿。
對,這些蘑菇很漂亮,非常漂亮,可越漂亮的蘑菇越有毒。而且,是生的。
印楚萇終于理解到商那和修剛才為什么溜得那么快。后面真的有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