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忍寒也嘆氣,“人在家中坐,事從天上落。不知是哪路窮瘋了的,主意打到拂心齋來!
殷采衣揮揮手,“算了,回頭向策公子要加俸祿,現在先找人去查罷。要是查不出來,我們離得最近,到三爺那里難免要成了池魚。”
沈忍寒答應著自去安排。
破壞他安寧日子的小賊,揪出來通通丟給三爺去出氣。這么一想,殷采衣的心情立即又重新好起來,起身重回海棠林。
繁花掩映下,擁抱的一雙人影躍入眼簾。
猝不及防。
輕快的腳步停在了花林外,春日下,帶笑的眼眸結成了冰。
每年年會時要見一面的某分行主事,脖子里三爺的鎖片信物,他將離坊里持身可比圣人的副坊主——
這個風相從豈止是不簡單,人走到哪里謎團撒到哪里。似乎,曖昧的牽扯也跟到哪里。
不能釋懷的是,自己好像也成了其中一個。
殷采衣盯著花影下纖瘦微顫的背影,她是在哭吧。被他欺負到那種程度,還是躲著,卻在這里、在別的人懷里毫無顧忌地發泄。
他不想再多想什么,也沒辦法再想什么,只是覺得不舒服,很不舒服,那種感覺席卷著扭曲了整個神經。
前一刻還和他談笑怡然的人——殷采衣無聲地轉身離去。
很想,很想把姓度的小子拖出來教訓一頓,但是還不是時候。有些事情,他還沒有完全分辨清楚。
事情過去了四天,搜查的人傳回消息,還是沒有任何線索。
殷采衣并不著急,這是意料中事。無釋公子親自去看過都毫無收獲,隔了這么多天,他手下的人能找到什么才奇怪。
他關注的是省內所有富家的動靜。
二十六盆異卉不是個小數目,總齋傳信,已跟官府打了招呼,各處暗中設了關卡,確保不會出省。
那些異卉的養護繁瑣無比,他都覺得頭痛,賊人不會藏多久,時間稍長出了什么問題,死了的異卉和路邊的野草一樣毫無價值。
運不出去,又不能扣在手中,只剩下一條路:分散零賣。
沈忍寒放心笑道:“進不得,退不得,如今我們只守株待兔就成了!
這么斷人后路的法子還真像是殷某人的手段。度砂摸摸手臂,“也沒這么容易,除非一擊必中,否則對方狗急跳墻,毀掉其他的異品怎么辦?就算看在一品千金的價值上舍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它們多嬌貴,一個照料不到,照樣香消玉殞!币蟛梢滦Σ[瞇地道:“那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兇手都揪出來了,我們只要等著加薪就好。至于別的,三爺再有氣也出不到將離坊來,只能請徐州的易樓主多多保重了!
沈忍寒咳了一聲。
度砂大大翻個白眼。
這狐貍,看上去是溫柔可欺誰都能算計一番的濫好人風流子,相處下來才知道有多狡猾,騙得人脫褲子都不動聲色,更兼沒心沒肺,事不關己一定高高掛起,從不管別人瓦上霜。從小妹一路的遭遇就知道了。
可憐的小妹,一路和這死情圣同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除了他那日自己招出來的那些,定還要好好查一查。
等全掀出來,哼,說不定要兩倍三倍地奉還回去——
他眼神不懷好意起來,和殷采衣的目光撞到一起,對方瞳孔收縮了一下,冷光一閃,別過臉去。
度砂驚嚇地瞪大眼,不是吧?姑且不論自己什么時候得罪過這小子,關鍵是,狐貍什么時候肯露出真正的情緒了?竟然當面用冷眼對他耶,以前都是一點征兆不露,不知有多少莫名其妙被去掉半條命的倒霉鬼。
他還在震撼,殷采衣忽然道:“相從,怎么不說話?”
沈忍寒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議事堂一角的少女。她靜靜站在那里,沒動過也沒出過聲,存在感也就微薄得讓人幾乎察覺不到。
沈忍寒悄悄擰起了眉——以他的功力,竟然沒發覺堂里有另一人的氣息,這份掩飾的本事有多爐火純青?
聽得說話,相從抬起頭來,目光微微有些迷惘,“好像有個地方不太對,我一時想不起來。”
殷采衣微笑著點點頭,“你慢慢想,莫著急!边@話不是敷衍,他已十分清楚這少女有多敏銳,她說不太對,那就一定不太對。
他笑意十分柔軟,與以前似乎有些不同,相從半垂著眼,卻全然沒注意到。
“累了嗎?不然先回去歇著吧,事情的始末你都知道了,幾時想起來哪里有問題,再來找我不遲。”殷采衣還在看著她,笑意愈加動人,目光湛然。
相從仍未回神,不知有意無意,眼睛一直低垂著。
倒是度砂心中警鈴大作,這死情圣,老毛病又犯了,這回主意還打到他小妹頭上!
不及多想,他馬上道:“風姑娘,不如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來了這么多天,你還沒逛過揚州城吧?正好我盡一盡地主之誼!备艚^開來是首要任務,絕不能容殷某人的魔爪伸過來。
也不等回話,他起身拉著人就走。
“副坊主——”相從掙脫不及,被拖出了門。
身后,殷采衣瞇著眼,勾起嘴角,柔韌的指節敲著桌面,看向兩人背影的目光——
沈忍寒陡然間毛骨悚然,這、這是什么詭異的眼神啊?
“坊主,你是打算用美人計嗎?”
殷采衣僵了一下,笑眉笑眼地側頭向他,“你要這么說的話,也沒錯!
“……”沈忍寒喃喃:“不知道三爺為什么要安這個人進來?這手法也太明顯了吧!彼活D,“坊主,你和風姑娘相處最久,怎么看?”
“平生不做虧心事,我怕什么鬼來敲門?”懶洋洋舒展開身體,青年目中一片漫不經意,“且走著瞧吧,別做多余的事。我只告訴你,別去招惹她,你不是對手!
沈忍寒遲疑著,這話,是明顯還沒信任她的意思吧?想問,又住了口,共事也有三年了,他從來就摸不清那張笑臉下在想些什么。
看對方沒有再說話的意愿,他默默跟著離開。
殷采衣手撐著額頭,向后窩進椅子里,閉上了眼。
半個時辰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
一個半時辰過去——
腳步聲自外傳來,一人的加快了些,過來輕輕推他,“殷主事,怎么在這里就睡了?倦了回房好嗎?”
“管他做什么,這種天又不會得風寒。”不滿的說話聲是度砂,“倒是你走了這么半天,累了吧?我送你回房!
似笑非笑地睜開眼來——他還是第一次知道,度砂的聲音可以這樣連降幾個聲調變成無限諂媚討好的語氣,原來木頭也是會開竅的?
心念轉動,他做出虛弱初醒的樣子來,“我餓!
相從怔了一下,為這沒頭沒尾的兩個字,“你沒用中膳嗎?”
殷采衣點頭,雙手捂住腹部,眼神帶著三分委屈地仰視,“我等著你給我做飯。”
能擋住這種眼神的人實在不太多。
似是某種默契,自回坊來,他的三餐一直都是相從負責做的。
一旁度砂的臉立即黑了。這情圣不是最重風采的嗎?一舉手一投足都講究行云流水的氣度,現在居然當著他的面耍無賴?好——不要臉!
度砂忍住手癢,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我們在街上吃過了。你餓了就去廚房,在這里叫什么?”心里補上一句:餓死才好。
殷采衣瞧也不瞧他,專心致志地看著相從,重復一遍:“我餓!
“……”這感覺,實在有些好笑。
相從忍著,一時也不知道要怎么反應,摸不明白這又是哪一出,只得試探著道:“我現在去做,來得及嗎?”
殷采衣大大點頭,笑靨如花,另補一句:“我等你!
相從卻又別過了眼,只嘴角勾出淺淺弧度,徑自去了。
度砂磨牙,這死狐貍八成壓榨小妹上癮了!
狠狠瞪去一眼,想到這人就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禍首,心情更是惡劣,偏偏答應了什么都不能說,只能憋著悶死自己。
“你——”一句話沖出喉嚨又被迫壓回來,“你真是舍得!”
殷采衣極是無辜,“你說什么?”
“我說——”
度砂住口,看著他若無其事的表情,忽然間心中一冷,什么都不想說了。
這個人是天生的商人,什么都可以列入算計中,反掌間奪人心魂,卻半點也不會在乎。他不知道小妹為他犧牲了多少,知道也不會在意,戴著溫柔的面具親近,不過是為試探,他不會明白這對小妹是多心驚的冷酷。
涂著蜜糖的匕首,越是甜美越是傷人,每一刻都是凌遲。他看不見……他身邊一直安靜淺笑的少女已經被傷得多重。相從沒跟他抱怨過,但是將離坊外第一眼,他便看出她一身的傷。
他終于找到的妹妹卻是這樣,完全換了另一個人的性子,還帶著滿身的傷,快要被愧疚淹得沒頂,他——連問都不敢。
安安靜靜的,沉穩的,睿智的,帶著淡淡絕望的氣息——他唯一敢爬到大樹上揚眉跟長輩對陣的妹妹是經歷了什么變成這樣?
“喂,你傻站在這里發什么呆?”殷采衣奇怪地問。
度砂驚醒過來,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疲倦地道:“離她遠一點!
不等回話,他直直走出門,出門檻時腳步一停,扔下另一句話:“放她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