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房間很小,艾碧兒還是鋪了兩張稻草疊堆的床,兩張床之間僅余一道腳步可行的距離。
一如往常,每當她醒來的時候,好運總是一腳橫擱在她腰際,令她無法動彈。
艾碧兒不以為,輕輕勾起一抹笑,當他是個頑皮的孩子,伸手輕輕移開他如樹干般沉重的大腿盡量地不吵醒熟睡的他。
悄悄地,她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來到灶前生火煮粥。
如今,艾碧兒已能掌握生火的訣竅,很快的,一鍋蔬菜粥已經上桌。
“吃粥啦!好運——”她在廚房喚著。
喚了兩聲無人回應,她索性來到房間。
好運仍沉沉地睡著。
大抵是昨天幫她挖甘薯、收割青菜,忙了一天,累了吧!
原本今日要他一同前往市集賣菜的…見他睡得香甜,艾碧兒心下不忍,決定這一趟由自己來走。
挑起兩籃滿滿的各類蔬菜,艾碧兒輕輕掩上門朝市集出發。
一路上,艾碧兒遇到了不少與她一樣要趕集做買賣的村人。
無論男女,他們見著了艾碧兒總是笑……不知是她多心或是其他原因,艾碧兒總覺得村民們的笑容有點奇怪,介于友好與暖昧之間。
“怎么好運今兒個沒和你一道出來?”其中一位大娘開口問。
艾碧兒一向沒有心機,當下不假思索地回道:“好運大概是累了,還睡著呢!我不忍心吵醒他,就讓他休息一天。”說起來,好運確實是她的好幫手,現在田里的工作大半是他做的,對他這個像是不慣做粗活兒的人而言,一定很苦很累,可是好運卻從來不曾有過抱怨。
婦人和漢子們一聽她這么說,眼神不由得紛紛交會,笑得更曖昧了。
這下子,全村的人都可以猜到這兩人是同房而睡!
只有艾碧兒心思純正,完全不受旁人眼神的影響,默默地加緊腳步向前。
盡管如此,村民們還是一個個與她拉開距離,遙遙領先她許多。
到了市集,許多人已經開了市,人潮很多,交易也十分熱絡。
艾碧兒挑了一個位置開始叫賣……由于市集里多為樸實少出的鄉民,有很多人一輩子也未曾見過胡人。所以,每一回艾碧兒的出現,總會吸引大批的群眾,除了買菜之外,有很多人更是喜歡上前與她說話。
艾碧兒天性平易近人,對小孩子尤其喜愛,很容易便與群眾打成一片,人們往往驚異于她對漢語的精通。
殊不知,艾碧兒一向對中國文化深深著迷,在求學時代就曾向旅居國外的僑民學習中文,在當上修女之后,更要求教廷指派她到這個東方國度傳送福音。
很快的,一如以往,艾碧兒不到午時竹籃便已干凈,于是她向同村的村民們揮揮手,挑著空竹籃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漸漸地,艾碧兒愈走愈快,遠離市集,獨自在鄉間的碎石路上疾行。
卅地,三名男子由一旁的小徑冒了出來,攔住了艾碧兒的去路。
“請讓一讓。”艾碧兒客氣地開口,完全沒有意識到危機將至。
三人互望一眼,只是笑,卻不讓開。
“請你們讓開。”她又說了一次,奇怪?她自問她的中文說得很標準呀!
“咱們等你很久了,小妞兒。”其中一人開口。
早在她初到市集的時候,三人便盯上了她,并且注意到以往跟在她身邊的傻小子沒有來。
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豈能任她溜走?
這胡姬生得貌美勾人,尤其那白白的皮膚里透著粉紅,嫩得好似掐得出水來,相信只要是男人見了都會心癢難耐,忍不住想把她據為己有。
“等我?有什么事嗎?”見三人慢慢地逼近自己,艾碧兒開始瞧出他們臉上的不懷好意,暗暗開始警戒了起來。
只可惜這份戒心來得太遲。
三人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撲向了艾碧兒。
“啊,你們——”艾碧兒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感到既錯愕又生氣,于是她用力地反擊。
“哈,想不到這丫頭這么野。”其中一人拉住她飛舞的小拳頭。
“你怕啦?”另外一個人霪笑著。
“怕個鬼,還不快壓住她!
于是三個大男人將艾碧兒按在路邊。
“求求你們,別犯下這不名譽的罪行,如果你們肯住手,上帝會原諒你們的。”艾碧兒仍不忘勸導。
三人卻置若罔聞,執意要侵犯她。
“走開!”一聲暴吼忽地由十步開外傳來,緊接著一條人影倏忽而至。
艾碧兒立即認出那是好運的聲音。
下一刻,好運隨手撿起被扔在一旁的扁擔,如發瘋一般地往三個意圖侵犯艾碧兒的壞人身上猛打。
三人挨了幾下扁擔后,在吃痛之余亦兇惡起來,開始反撲。
畢竟人多勢眾,開頭的時候好運被三人合力揍得很慘,然而,也許是艾碧兒憂懼的眼神:也許是他潛在的本能激發……在一陣纏斗之中,好運愈打愈勇,連眼神都異于往常不自覺地狠厲起來。
“人渣!”他抓住其中一人猛打,“敗類!”暴烈的眼神里凈是不顧一切的殘佞。
另外兩人見他滿手鮮血,愈打愈起勁,同伙被他壓在地上打得幾乎只剩下一口氣。
再也顧不得同伴的性命,兩人拔腿就逃。
這個傻小子大概是瘋癲了!
“好運!好運……”
艾碧兒的嗓音仿佛自極遠的地方傳來——好運忽地停手,抬起頭,迎上那一雙飽含悲憫與憐惜的藍色瞳眸。
“別再打了,好運,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卑虄喝崧暤貏裰。
終于,發直的黑眸回復了人性,漸漸地,他回過神來,放開地上的人,站直了身!鞍⒈獭鄙ひ衾锩黠@地不知所措,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沒關系的。”艾碧兒起身走向好運。“我們走吧!”她拉過他染滿鮮血的手,一步步走進林子里,以山泉輕輕洗滌他手上的臟污與血清。
“那、那個人……”
“放心,他不會有事的,我相信另外兩人會回來帶他離開。”
察覺出艾碧兒的雙手亦微微地發顫,好運忽地牢牢握住她的手!鞍⒈蹋銊e害怕,我會保護你!”
艾碧兒微微一笑!拔抑滥銜!
走出了林子,好運突然停下腳步,并脫下身上的灰色衣衫!鞍阉┥,你的衣服破了!
想不到他會注意到這些細微的地方!爸x謝!”艾碧兒接過衣衫套在身上。
“你等一下。”語罷,他奔回方才打架的地方。
再回頭時,他手上已多了扁擔與竹籃!跋禄剡要用!
兩人相視而笑,往回家的路上前進。
咕!昂眠\?”
“我、我餓了嘛!”他靦腆地摸著自己的肚子。
“廚房不是有一鍋粥?”
“我……我沒吃!碑斔褋碇蟀l現她已經不在,就立刻追了出來,根本沒想過要吃東西。
艾碧兒不難了解他的心境。“那我們快回去吃粥吧!”她拉起他的手快步往前走。
在這一刻,兩人的心都熱乎乎的,似乎緊緊地連在一塊兒。
“阿碧”
“嗯?”
“以后別再丟下我自己出來!笨☆伻杂心ú蝗サ膽n懼。
想起欺負阿碧的那些人,好運一顆心如火在焚燒。
“嗯!”瞧著他純真的臉龐,艾碧兒的心微微地動了下,不過她自己卻沒有發覺。
這一日清早起來就下著滂沱大雨。
“好運,快進來!”艾碧兒來到窗邊大喊。
“再等一會兒!”好運頭也不回地答著。
“別管那些菜了!”艾碧兒又喊。
這一次,好運抬起頭,提著竹籃朝屋子奔了過來。
“阿碧,你看!”籃子里全是他及時搶摘的蔬菜。
艾碧兒僅瞥了一眼,很快地開口道:“快進房里把濕衣服換下!彼f了一套干凈衣裳到他手里。
好運笑嘻嘻地走入房中——再出來時,廚房的桌上已多了一碗姜湯。“快喝光這碗湯!
“哦!”好運端起碗就一口咕嚕地喝下。
“嘩!好辣喔!”他張開嘴,吐出舌頭哈氣!
“啊,我忘了放點糖!边@是她頭一回煮這種東西。據中國人說,此湯可祛寒保曖,對身體很好。
“沒關系!闭Z罷,他再度把碗湊近唇邊,將剩余的湯汁喝完。
艾碧兒微微一笑,開口道:“過來這里坐!彼驹谠钸,手中拿著一塊大毛巾。
好運依言來到灶邊坐下,沒有一絲遲疑。
艾碧兒解開他濕透的長發,以毛巾細細為他擦拭。
好運舒服地瞇起眼。
半晌,艾碧兒記起一事,開口便問:“好運,告訴我,那天你和他們打架時,心里是什么感受?”她始終忘不了那天他臉上那種瘋狂而危險的神情,直到如今仍令她隱隱地感到不安。
好運像是教針給扎了下,猛地睜大了眼。
“我、我覺得……這里好像要裂開了!”他捂著胸口,爆裂的感覺再度揚起。
感覺到他微微的悸顫,艾碧兒由身后來到他面前。
好運身形本來就高,即使坐著,也能與她平視。“我這里好痛。”濃眉緊緊地糾結,回憶令他心緒再次受到沖擊。
艾碧兒伸手拉住他橫在胸前關節已然泛白的拳,柔聲地開口:“以后再有這種感受,先深吸一口氣,然后心里想著每晚入睡前,我所說的上帝,想著的慈愛與寬容!
“上帝到底是誰?”
“是創造天地萬物的神靈!彼运芏姆绞絹碚f明。
“它真的會愛每一個人?”
艾碧兒點點頭。
“連壞人也愛?”單純的眼神帶著疑惑。
“只要有心悔改,上帝會寬恕他的罪過!
好運依言緩緩閉上了眼,深吸口氣,漸漸地,他心緒果然凝定了下來,沖擊的力量開始消失。
“好多了嗎?”
艾碧兒感覺他緊握成拳的手已經松開。
好運睜開眼,神情微微驚詫。
“怎么了?”
“為什么上帝長得和你一樣?”他問出口。
艾碧兒一怔,隨即笑了起來!澳鞘且驗槟阄页ο嗵,所以你只想到我!鳖D了下,艾碧兒又接口道:“不管是什么方法,只要能讓自己心境自在安詳,就是好方法!
好運瞧住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他知道,無論發生什么事,只要能和阿碧在一起他就心滿意足了。
“老夫人、老夫人!”劉二匆匆奔進了蘭怡院。
“你小聲點,老夫人剛歇下呢!”丫環秀兒輕聲地說。
“不能小聲,有大事、大事發生了!”劉二沒有降低音量,反倒更激動地揮舞著雙手。
“你……”秀兒連忙拉住他揮動中的手。
“讓他進來,我還醒著。”一道嗓音徐徐地傳了出來,隨即著幾下輕咳。
丫提瞪了劉二一眼才松開手打開房門讓他進去。
“老夫人!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
“回老夫人,找到大少爺了!
“你說的可是真的?”翟老夫人因病虛乏的雙眼立即有了光輝,并且示意一旁的丫環扶她坐起身。
“回夫人,賤內在十天前回鄉探親,不意卻在市集里遇見一個長得與大少爺一模一樣的人。”
翟老夫人何等精明,一聽便聽出話中的蹊蹺!澳阏f清楚,什么叫一模一樣的人?”
“回夫人,賤內當時趨前相認,豈料,大少爺竟不認人,賤內這才連夜趕回府中通報!
沉吟了會兒,翟老夫人再度開口:“秋玉確定沒有認錯人?”她再度輕咳了起來。
半年來,她抱過太多的希望,現實卻一次次地令她失望,因此她才格外地謹慎起來。
“夫人,賤內是看著大少爺長大的,應該不會認錯人。”
“他人在哪里?過得可好?”
“回夫人,市集是在祁縣的一個小村子附近!
“他在市集里做什么?”
“回夫人,據賤內所看,大少爺似乎在賣菜!眲⒍D了下,才又接口道:“而且……而且……”
“說!”
“少爺他看起來……腦子像是……像是糊涂了。”這是最保守的說法,他總不能當著老夫人的面說少爺變成了一個傻瓜。
翟老夫人聞言,眉頭輕擰了下,隨即下令:“劉總管,你即刻帶人前往,無論用什么法,都要把人帶回來,不得有誤。”
“是,老夫人!眲⒍芸斓赝顺鲩T外。
翟老夫人嘆了口氣!靶銉,你說這回是真的嗎?”她的身子已無法再承受更多的失望了。
“老夫人別擔心,大少爺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回府的!
翟老夫人點點頭,不再多說什么。
兩天之后,翟府的人已來到了小村子。
劉二很快地查出了艾碧兒他們所居住的地方,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尋了過去——“阿碧,你快瞧瞧,那些人好像往咱們這里來耶!”好運自菜園里站了起來,一手遮著陽光,目視來人。
艾碧兒放下手中的鏟子,跟著站了起來。
這里只有她與好運一戶人家,那一行人確實是朝著這里來的。
很快的,以劉二為首的七、八個大漢已來到了菜園“大少爺咱們可找著你了!”劉二高興得差點哭出來。
雖然大少爺一向待人冷淡嚴厲,不過對他和秋玉這對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夫妻而一言,少爺的態度已算極好,也因此翟府上上下下對大少爺這個冷酷霸道的主子,不是憎惡便是恐懼。
“阿碧……”好運回頭瞧著艾碧兒,眼底有些無措。
他不認識這群人!
“請問你是打哪里來的?”艾碧兒來到這個一臉精明的中年人身前。
劉二盯住眼前的胡女,不由得怔了怔!拔沂蔷├飦淼摹!彼麖臎]見過這么美的異族女子。
“你們認得他?”
終于,劉二回過神來,凜然地回答:“當然認得,他是翟府的大少爺!蓖A讼拢瑒⒍〉杂鹦,開口道:“請大少爺隨我回府!
“阿碧,我不要!”好運不悅地擰起眉。
艾碧兒瞧住中年人,“請問閣下是……”
“劉二,翟府的總營!彼湴恋鼗卮稹
“請問你有什么證據可以證實他的身份?”
“當然有,我家大少爺左臂上有一道狹長的疤痕,是小時候爬樹時弄傷的!
“真的有耶!阿碧你看!焙眠\翻開衣袖,果然有一道狹長變淡的疤痕。
艾碧兒心底已經有九成信劉二了。
“大少爺老夫人因為念著您,人都急病了,請大少爺快隨小的回府吧!”
“阿碧,我不去!”他索性躲到艾碧兒身后。
“大少爺……是我呀!難道您不認得我了?”秋玉說得一點也沒錯,大少爺瞧起來和以往都不一樣了,連腦子都變傻了。
老天爺!這該怎么辦才好?
好運瞧著劉二,搖了搖頭。
“這位姑娘,你勸勸大少爺吧!翟老夫人因為大少爺這半年的行蹤不明,日日憂心都病了,現下正等著大少爺回府團聚呢!”
艾碧兒轉過身——“好運,你娘病了,需要你回去照顧她,你跟他回去,好不好?”分離在即,艾碧兒的心竟起了難舍。
“那你呢?阿碧!
“有空你可以回來探望我,我會在這里的。”艾碧兒壓下難舍的心緒,真心為他找到家人而高興。
“不要!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他執拗地表示。
瞧著大少爺與這個胡女如此難分難舍,劉二腦中靈光一閃——“這位姑娘不如你就陪大少爺回去吧!翟府不會虧待姑娘的!鼻浦慌缘霓r舍與菜園,誰都看得出來他們的日子一定過得很清苦。
不待艾碧兒回答,好運立即拉起她的手,興奮地開口:“阿碧,你就跟我一塊兒離開吧!”
“可是——”
“姑娘若是不放心,我會派人手留下來處理這些農事的!
“好不好,阿碧?”黑眸里布滿了殷切。
終于,艾碧兒點點頭!昂茫腋慊厝!彼X得自己有責任送他回家,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劉二高興得如同上了天。
“那咱們就快一點起程吧!大少爺!
“哦!”好運拉著艾碧兒的手,緊緊不放。
“不知姑娘芳名是……”
“艾碧兒。”她答。
村民們瞧著這一群人,眼里都帶著好奇。
“艾姑娘,你上哪兒去?”房東張達生追了上來。
“張公子,很抱歉不能再租你們的房子了,我必須陪好運回去。”艾碧兒望著張達生,滿臉歉意的說著。
“不行,你不能陪那個傻小子走!
張達生搶上前,拉住了艾碧兒。
“喂!臭小子,你識相點,別擋著翟家大少爺的路!眲⒍粣偟氐勺∵@個半路殺出來的村夫。
“我偏要擋住這個傻瓜!
劉二聽著他左一句傻子,右一句傻瓜,不由得憤怒地瞇起了眼,朝左右各使了個眼色——“喂,放開我!放開我?”張達生驚喊。
“他……”瞧著他被兩名大漢架走,艾碧兒不免有些擔憂。
“艾姑娘放心,那小子不會有事兒的!眲⒍_口。
艾碧兒點點頭,隨著翟府的人走出村外。
“大少爺請上馬車!”
好運一見有車可坐,高興得像個孩子,拉著艾碧兒跳上了馬車。
劉二瞧在眼,不由得嘆了口氣。
但愿老夫人的病情莫要因此而加重才好。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