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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曲 第三章 太子(1) 作者:唐純
    天黑得還是那樣早。

    似乎前一刻黃昏才剛剛降臨,下一秒,暮色已籠罩了整個草原。星星點點的篝火次第亮了起來,與夜空中一閃一閃的寒星相互輝映,為漆黑冰冷的草原之夜點綴上一點光和熱。

    “彤云”已經不耐煩很久了,等我看著那一道迅捷靈敏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沒入月氏國使臣的帳篷里,我才咬一咬牙,豁出去駕著“彤云”奔了出去。

    繞著使臣大帳跑兩圈,引開守衛的視線,掩護伏瑯的行動。

    這是我今晚騎馬出營的目的。

    然而,許是憋悶得久了,“彤云”一撒開蹄子,便高興得“咴咴”直叫,奮蹄如飛,踏得積雪的地面上冰屑四濺。

    我臉色一白,心頭暗叫不好,有點后悔騎了“彤云”。

    這匹馬原是單于送給蕖丹的生日禮物,前幾天,為了鼓勵我學騎馬的積極性,他轉送給了我,卻一直沒機會騎。

    今晚行事之前,伏瑯領著我去馬廄挑馬,我一眼就看到了它,紅艷艷的,好像一團火,那樣神氣活現地站在我的面前。

    想也不想地,我握住了它的韁繩。

    然而到這一刻我才驚恐地發現,我根本還駕馭不了它。

    “伏瑯!”我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然而,殘存的理智讓呼救的聲音湮沒于唇邊。不,不能喊,這個時候,我不能喊他回頭!不能!

    狂奔的馬蹄在冰上打了個滑,“彤云”揚蹄,發出憤怒的嘶鳴。

    “什么人?”

    馬嘶聲成功地驚動了前方大帳外的守衛,雪亮的鋼刀擦出“鏗鏗”的脆響,冷光如電,刺痛雙目。

    但這并不是我要的結果!

    我還來不及回答,“彤云”忽然被雪光激得野性大發,竟然沖著使臣的帳篷狂奔而去。

    我大驚失色,雙手死死挽住韁繩。我只是想擾亂守衛的視線,而不是沖撞使臣。

    這罪名,我可背不起。

    然而,我的力氣又怎么能拉得住狂奔的駿馬?反而使得它怒氣勃發,躥高跳低地扭動著軀體,試圖將我顛下馬背。

    風呼嘯著割面而來,劇烈的顛簸使我難受得好似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全身的力氣在瞬間被抽空了,冷汗濕透了我的裘衣。

    我覺得自己就快要堅持不住了。

    然而,更令人絕望的是,大帳之前的月氏武士已將弓箭扣在弦上,一個個如臨大敵。

    “停下!停下!再不停我們要發箭了!”月氏武士的聲音忽高忽低,忽遠忽近。

    我張了張嘴,想要呼救,然而,冷風灌滿我的胸腔,我感覺手指慢慢從韁繩上滑開,一寸一寸,卻無力阻止。

    老天爺!

    我心頭一陣絕望。莫非,你讓我迢迢千里穿越時空來到此地,當真只為了令我命喪于此?

    “嗖!”一陣弓弦急響之聲。

    月氏武士早已按捺不住。

    我心底一涼,手上已經抓不住,身子急速從馬側歪跌下來。

    “抓緊!”忽然一聲大喝,那聲音原本還在前方,下一瞬卻已到了我的耳邊,“不要慌!”低沉斷然的喝聲令我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我的手又緊緊握住了已經松脫的韁繩。

    暗夜里無數支羽箭破空而來,“小心!”我的聲音還哽在喉嚨里,那人撐掌一躍,已靈巧地翻上馬背,一只手緊緊挽住韁繩,另一只手倏地揚起身后的斗篷,將我整個人牢牢罩在斗篷之下。

    “撲撲撲……”箭簇打在斗篷上,發出窒悶的聲響。

    “彤云”不甘地揚蹄嘶鳴。驀地,我感覺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巴啤卑Q著轟然倒地。

    中箭了,“彤云”被箭矢射中!

    我的身子被人拖拽著急速后退,翩然落地。

    我不顧一切地掀開罩在頭頂上的黑色斗篷,眼前的景象令我駭然一怔,血,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那么濃的血,釅稠的紅色,如打翻了整壇番茄醬,潑灑在泛著冷光的雪地之上,扭曲蔓延……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前一刻,它不是還那樣神氣活現地站在我的面前嗎?剛剛才擺脫了束縛,開開心心地撒著歡,可這一刻,卻就那樣了無生氣地躺在那里,全身被箭矢插得像刺猬一樣。

    這是第一次,死亡那么近那么近地以決絕的姿態站在我的眼前。

    不再是小孩子的過家家,也不是電視小說里面那些虛無飄渺的幻影,它就在我的身邊,隨時隨地,一個不小心,或者一個錯誤的決定,它就會毫不留情地降臨,奪去的也許是我,也許是他人的性命。

    我的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

    “來者何人?竟敢擅闖使臣營地?”

    片刻的僵峙之后,月氏武士持刀喝立,聲音雖然響亮,卻并沒有什么威懾之力,想是已被伏瑯的身手嚇住了膽子。

    然而,他們卻不肯就此退去。

    愈來愈多的人從帳篷四周聚集過來,甚至,遠遠的,單于金帳那邊似乎也聽到了騷動,有馬蹄聲疾馳而來。

    我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伏瑯的性格我再清楚不過,他不會屑于向任何人解釋什么。

    這個時候,只能靠我,只有靠我自己!

    我振了振精神,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至于顫抖得太厲害。

    “曦央不懂規矩,沖撞了使臣,還請使臣大人見諒!

    是不是應該這樣說?我并不清楚,曦央是未來王妃的身份,需要這樣低聲下氣嗎?

    但此刻,我想我也只能如此,到底是匈奴有求于人,更何況,我們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低頭能讓我們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那就低頭好了。

    頭顱總要長在脖子上才能高傲地抬起來。

    那是一定的。

    “賀賴曦央?!”

    我不知道,原來這個名字在草原上那么有名!

    當那個身著異族服飾的男子排眾而出,驚訝又激動地站在我面前時我才慢半拍地領悟到這一點。

    他就是月氏使臣?

    我與那個稍嫌矮胖的男人同時打量著對方,他似乎微微一呆,無從掩飾的驚艷慢慢從那一雙黃褐色的眸底浮凸而出,露骨清晰。

    我低頭,對他行了個禮,“大人!

    “郡主!彼麑ξ疫了一禮,可眼中的表情絲毫未變。

    我不自覺地稍稍退后了一步,身子不易覺察地輕倚著身后的伏瑯,這個曾被我恨稱為“蟑螂”的大孩子,此刻,已成為我唯一的依靠。

    “曦央初來王庭,很多規矩都不太懂,方才一時興起,想看看自己能不能馴服這匹烈馬,誰知,天冷冰滑,它性子發作,竟不辨方向地亂沖一氣,驚擾了貴客,是曦央的不是!

    他好像并未聽到我的話,“你就是賀賴曦央?你的夫君真的會成為草原之王?”

    又來了!

    我只好無力地笑笑,“我只知道我的夫君是蕖丹王子,他不是什么草原之王!

    使臣聽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像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

    “蕖丹是不是草原之王我不知道,但草原之王要想成為你的夫君,那還不容易嗎?”他那輕佻的話語讓一眾月氏武士哄堂大笑。

    我有些不悅,壓著怒氣打斷他:“若是照使臣的說法,那么,那個人也算不得是草原之王了,頂多奉送一個草原強盜的稱號。”

    “你!”使臣微微色變,“你竟敢侮辱我們偉大的月氏王?”

    “我們有提到過月氏王嗎?”我裝傻,“我以為使臣跟我開玩笑,說哪個自封的草原強盜呢。”

    使臣的臉色霎時變得極為難看。

    其中一個像是武士統領的人上前一步,冷冷地說:“使臣大人是代表月氏王來匈奴議和的,如果匈奴沒有誠意的話……”

    我的心猛然一緊,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仿若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懶懶地說:“如果匈奴沒有誠意的話,又怎么會舉辦如此盛大的歌舞晚宴來迎接使臣呢?”

    場中所有的目光齊聚到來人身上。

    那人翻身下馬,手里把玩著一截馬鞭,雪白的裘衣,領口與袖口上都鑲著一圈白貂毛,帽子上鑲嵌的寶石比夜空里的星星還要明亮!多么華貴奢侈的衣飾。

    我確定在匈奴還沒見過比他穿得更講究的男子,包括蕖丹!

    迎上我帶著希望又充滿懷疑的目光,那人微微撇了撇嘴角,不知道是嘲弄還是微笑。

    “單于陛下在金帳設宴,為使臣大人接風,請使臣和各位將軍移駕前往!彼⑿χf,雪白的衣襟沾到了雪地上濃濁的血跡,他卻仿佛沒有看到一般,神態仍是那樣懶散而悠閑。

    使臣倨傲地看了我一眼,“太子殿下來得正好,你先看看,這又是作何解釋?”

    太子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倒斃在地的“彤云”,像是才發現滿地血污似的,訝然驚呼,“這不是陛下最喜愛的汗血寶馬嗎?”

    “汗血寶馬?”我也忍不住脫口驚呼。

    沒那么好運吧?我騎死的第一匹馬居然是汗血寶馬?傳說中的大宛名駒,漢武帝甘愿拿幾座城池去交換的寶馬?

    使臣的容色也明顯地震動了一下。

    太子急急地問:“不知道這匹寶馬所犯何事?使臣要將它就地射殺?”

    使臣冷冷地哼了一聲。

    站在他旁邊的武士統領指著我說:“她騎馬沖營,罪當致死。”

    “我與使臣無怨無仇,我為什么要沖營?再說,就算我想對使臣不利,又怎么會如此大張旗鼓?這不是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太子饒有興趣地瞟了我一眼,“那么,你又為什么會騎著馬出現在使臣營地?”

    “我,”我的臉紅了一下,“我只是高估了自己的騎術!

    他笑起來,笑容里帶著慣常譏諷的味道,“小姑娘,尤其是有幾分姿色的小姑娘,總是會把自己看高幾分,這不足為奇!薄澳恪蔽译[忍著將憤怒吞了回去。

    他的目光卻已從我身上移開,“使臣可否容我說幾句話?”

    “殿下請講。”

    “這件事說起來,曦央郡主雖責無旁貸,但罪魁禍首終究還是野性難馴的汗血寶馬,如今,寶馬已被使臣就地射殺。使臣應該也知道,草原上的男兒都是愛馬如命的,但馬既然已死,又是它咎由自取,那卻也怨不得旁人了。犯錯當罰,罪有應得。大人您說是嗎?”

    使臣冷冷地笑了一下,“殿下口才好,你說這件事就這么了結那就這樣了結了吧,只不過,我家大王素聞曦央郡主才貌雙絕……”

    “哈哈哈哈……”太子忽然大笑起來,笑聲震天,“怎么月氏國沒有美女了嗎?”

    他笑指著我,“她這樣也算才貌雙絕?”

    使臣意味深長的目光從我身上一掠而過,不贊同,也不表示反對。

    喂喂喂,我還存在!

    兩個大男人就這樣當著我的面像審視牲口一樣地審視著我。

    我惱怒地瞪了太子一眼。

    他竟然也回瞪了我一眼,“看看,這女人想做王妃想做瘋了,隨便捏造個謊言說什么未來的夫君會成為草原之王,你以為你真有那么神通啊?”

    我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瞪他。

    奇怪,雖然我明知道他這樣說是為了我好,可心里就是氣得要命。一個女人最在意的是什么?

    容貌耶!

    他居然可以當著我的面說得這樣一文不值。

    我真有那么差勁嗎?

    “你瞧,她有哪點端莊高貴的樣子?使臣如果因為一句子虛烏有的謠言帶回一個這樣女人,不知道月氏王會怎么想?”

    “你說夠了沒有?”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使臣狐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良久。

    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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