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說謊……”
“我沒有父親!
黃天義看了她好一會兒,神情頹喪哀傷地說:“你并不是沒有爸爸,而是……你的爸爸不敢認你!
羅燁看了司徒一眼,見她仍是一臉漠然的神色,似乎全然不為這樣突來的意外消息所動;然而他卻沒漏掉她那持槍的手微微顫抖的樣子。
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司徒明知道不論對方所言是真是假,在羅燁面前都不是追究這件事的好時機,但她卻不能不在此時問清楚,惟恐這個能明白自己身世的機會稍縱即逝。
她拿槍對著黃天義,“你最好說清楚!
她的爸爸究竟是誰?難道真的是他嗎?他又為什么不敢認她?他和她的母親關系是什么?
這些事情,她從來不知道;雖然長大后她并沒有去追尋,但并不表示她不想了解。
“我和你的媽媽——也就是王琪瑛,是在酒店認識的。她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跟你的輪廓簡直就一模一樣。我認識她之后,不久就陷入熱戀。當時我已經是有妻室、有家庭的人,這樣的事情當然不被允許,但我背著我的妻子和琪瑛私下來往,也有好幾年的時間。”黃天義緩緩地說出這段原本已塵封在記憶深處的過往,望著前方的目光有些茫然、有些惆悵。
司徒靜靜地聽著,腦中開始回想著小時候的一些片段。
在她的印象里,她的母親似乎真的不是個正經的女人——她記得小時候,當她在庭院玩耍時,那些隔壁的大孩子們總會隔著圍墻拋磚瓦過來,說她媽媽是舞女。
那時她不知道舞女是什么,傻傻的去問她的母親,結果還因為這樣而挨了好幾頓毒打。
“琪瑛是個好女人,雖然是在酒店上班的小姐,但她美麗又溫柔,我很喜歡她,原本很希望能夠永遠跟她在一起;而她也愿意一輩子無名無分地跟著我。但后來……她懷了你,也順利生下來了。有了孩子之后,她開始變得不再一無所求,她要求名分,要求我和我的妻子離婚。
我說過,我有家庭、有事業、有孩子,當然不能答應她這樣的要求,所以我們之間開始有爭吵、沖突發生,原本只是嘔氣、冷戰,后來越吵越兇;她甚至抱著當時還未滿月的你到我家大吵大鬧。我不能忍受這樣的喧鬧,終于拋棄了她,斷絕和她一切的來往……當然,我這么做,也同時遺棄了我的孩子,也就是你……”黃天義說到這里,深深地望了司徒一眼,疲憊哀傷的眼神有遺憾、有后悔,還有深深的愧疚。
司徒不由得聽得呆了。
這么說,她真的是私生女?一出生就注定見不得光的……
羅燁聽了黃天義所說,也覺得很難以相信。
沒想到司徒竟然是這樣的身世……那么她后來又為什么姓司徒呢?
羅燁想要了解究竟的心,比司徒更甚。
黃天義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因為我害怕琪瑛會繼續糾纏我,影響到我的婚姻和家庭,所以后來我再也沒有與她聯絡,也不敢去看看你,就這樣過了好幾年。我對你的印象,只停留在你還沒有滿月的模樣。
再度得到你的消息是在五、六年后。那時候琪瑛因為過度虐待你,被新聞媒體披露出來,我才知道你們母女這些年來過的竟然是那樣的生活。琪瑛在那件事過后不久就自殺了,聽說你被送到受虐兒童收容所,我也曾瞞著妻兒到收容所去看你,好幾次了……我假裝要去認養孩子,但其實是偷偷地看著你生活的怎么樣,過得好不好……”說著說著,黃天義眼中落下淚來,一時語不成聲。
司徒聽到這里,很想叫他不要再說了。
這些悲慘的過往,多年來一直在她心底纏繞焚燒,也已經夠了,為什么還要讓它暴露出來?那明明是見不得天日的傷口……
她想叫他閉嘴,卻連自己的聲音都找不到。
“好幾次,我很想跟院方申請領養你,但我不敢……我怕因為這樣而影響到我原本美滿的家庭;我害怕你的到來,會讓我一向平靜的家庭產生波濤;我更害怕妻子容不下你,不愿負起養育你的責任。我有許多許多的顧忌和恐懼,所以,我終究沒有將你領回家去。
后來,我再到收容院去,卻看不見你,跟社工人員問起,才知道你被一個姓司徒的先生領養了。那時候我又難過、又有一絲高興,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可以好好疼你的家庭。小,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那位司徒先生有沒有好好照顧你?”
說到末了,黃天義情意誠懇的問道,多年后再度見到自己女兒的激切情緒,讓他頓時忘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司徒望著眼前這個自稱是她父親的男人,心中的情緒不知是該欣喜,或者是該怨恨。
當年那樣的境遇,讓她至今愛恨已分辨不清了。
她該歡喜嗎?因為她終于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了?
她該怨恨嗎?因為他當年明明知道她的存在,卻……
不過,愛與恨,對現在的她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她不想去恨,也沒必要去愛……
司徒沉默了一會兒,驀然轉身離去。
“……”黃天義見狀,不禁急忙出聲相喚。
“王……已經死了。當年讓那個名叫王琪瑛的女人殺死了!彼淅涞恼f道,走出黃天義的貨柜屋!拔沂撬就进!
黃天義愣愣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愿意認他。當初他遺棄她們母女的時候,就已失去了當她父親的資格。
她不承認她的母親,當然更不會承認他……
現在的他真的一無所有了。兒子自殺、妻子病死,連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兒,也不肯承認他……他至今還擁有什么?
難道是報應嗎?因為當初遺棄琪瑛母女,所以有今天這樣的報應……
如果真是這樣,他也不能怨,因為他確實虧欠她們太多——一輩子也還不完。
在他這無能又平庸的一生中,做錯的事情實在太多,怎樣都彌補不了他的過失。
羅燁在離開這個晦暗的貨柜屋之時,似乎還聽到黃天義在喃喃自語——
“是報應……報應……逃不掉,還不了……”
???
回到臺北的路上,車內的氣氛特別沉默。
司徒一直側著頭看窗外,神情冷漠到令人無從猜測她的心思。
羅燁似乎想跟她說些什么,卻不知該怎么開口。
老實說,今天所聽見的事情,真的令他非常訝異。
雖然他一直對她異常的言行舉動感到困惑、好奇,也曾經去猜測一些關于她的事情,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司徒竟然有那樣的成長過程。
受虐兒童……被親生父親遺棄,又長期受到母親的虐待,最后被送到受虐兒童收容所……這就是她成長的過程嗎?他幾乎不能想象。
他終于明白她身上那些傷疤是怎樣來的了。
一想到司徒身上的傷,羅燁沒來由感到一陣心痛。
當她還是那么小的孩子時,就遭受到那樣的遭遇,怎么能怪她今日變成這異樣冷漠的個性?
他和羅庭煙曾經覺得有點奇怪,為什么她從來不笑?從認識她以來,完全沒見她展露笑顏過,有的只是無盡的漠然——現在他終于知道了。
如果她有和一般正常孩童那樣的成長過程,相信她絕對可以笑得比任何人更燦爛……
像她這樣的女孩,為什么偏偏有這樣的遭遇?
他一直認為,她應該得到別人最好的對待,沒想到事實卻是這般……
不愿認她、讓她自生自滅的父親;自幼虐待她、毫無人性的母親;見不得光、私生女的身份……在這樣的沉重的悲哀之下,還有誰能苛求她,應該要有怎樣的笑容?
能夠在那樣的環境存活下來,已經很難為她了。
羅燁不禁心疼起她,為她所遇到的事情感到不平。
“你背上的刀傷,也是你母親造成的嗎?”他突然問道。
司徒聞言,心中猛然一驚——他怎么知道?
正要問出來,她忽然想到他曾經脫掉她的衣服,幫她拭干身子,會知道她身上的傷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么說的話,其他的傷他也都看到了。那些丑惡、悲哀的傷痕……
原來他早就看到她身上那大大小小丑陋的傷疤,只是不問而已;但他一定常常以一種奇怪的眼光在嘲笑著她吧!?
她的傷痛,不是他能了解的。
面對事不關己的一切,人類通常只是個最無情的觀眾。
他一定會覺得她很可笑……居然是那樣的出生背景——
受虐兒、私生女、被遺棄的孩子……所有不堪的身份,她都占盡了。
“有一天夜里,她拿刀砍殺我,我身上中了數刀,背上那道最嚴重。”她淡淡的說,仿佛事不關己。
羅燁沉下表情,眼中閃過一絲哀痛。
他想起她做惡夢的那天夜里,在他懷里哭泣的樣子。
她連現在都還會夢到那樣的事情,連回想起以前的傷痕都還會痛,不難想見當年她被傷得多深……
因為怕再度夢到那樣的事,她甚至好幾夜不敢入睡;對她而言,這樣的悲哀想必又大于傷痛吧!
“你一定覺得很好笑吧!我居然是這樣長大的。是私生女,又是討人賺的受虐孩童,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嫌我多余……”她自嘲地說。
羅燁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你真的不肯認那個人——你的父親?”
突然和從沒見過面的父親相見,他猜想她應該是高興的,縱使那個人曾經對不起她們母女倆那么多,但畢竟還有一個至親活在世上,她至少不應該是像剛才那么冷漠的態度吧?
司徒聞言,神情微微變色。
“他不是我父親……”她緩慢地說,刻意冷漠的語氣,帶著幾絲連她自己都沒發現的遲疑。
說實話,知道她的親生父親還活在世上——縱使他從來沒有正式承認過她,她也應該會覺得高興,至少這世上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活著;然而轉念一想,她從小就沒有父親,現在他又何必突然出現?
就算今日她的親生爸爸想認回她,她也不需要了——太遲,也太多余。
司徒嚴雖然對她不好,但最起碼當初他肯領養她;一個連和她見面都不敢的親生父親,在她眼中的價值比司徒嚴更不如。
她寧愿那個人不要出現……
“你恨他嗎?”
“沒有感情,何來的恨?”她淡漠地說。
對于那樣的人,她幾乎想當成沒有他的存在……恨他?她沒那種多余的心力。
雖然他剛出現的時候,曾經激起她心中一些近似于愛恨的情緒,但轉眼間,她突然覺得那是沒有意義的。
小時候,她曾經很渴望能有一個疼她、愛護她的父親,特別是在收容所的那段歲月里,她幾乎天天盼著她父親會在眾多參觀者中突然出現,將她領走,可是沒有……現在,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等愛的女孩,她不需要別人的愛,所謂的爸爸,對她而言也不再那么具有意義了。
羅燁斜瞟了她一眼,見她又陷入沉思,不愿意再打擾她,靜靜將車開往家的方向。
這樣的女孩,為什么要如此辛苦地活著?難怪她絲毫不將自己的生命當成一回事;也許這樣的人生已經讓她活得太痛苦了吧。
羅燁心中升起一絲憐憫。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代替那些曾經對不起她的人,照顧她……
???
過后幾天,羅燁不再談起關于那天的事情,司徒也絕少想起她那所謂的父親。但偶爾她回想起那天的事情,就會沒來由地有一種沖動——
想到那荒涼的基隆海岸,再看看那個落魄凄涼的男人。
每當她這么想時,她就會告訴自己,她并不是想去認他,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好好地活著?
他雖然是她的親生父親,但是否相認已經不那么重要了,只要知道在這世上還有這么一個人,跟她有著同樣的血緣……
但她終究沒有去。
她不知道當自己再度看到那個人,應該要有怎樣的反應和態度;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應不應該回去看看那個人。她不知道……
就在她還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在電視新聞看到一則令她震驚的報導——
基隆北海岸發現一名男尸。死者為黃姓男子,據悉十余年前曾經是某中小企業負責人,現今為黑道不法分子走私為業。今天清晨被發現陳尸海濱,死因為溺斃,初步研判死亡時間已超過三天……
原本在客廳看晚間新聞的人是羅燁,司徒只是恰巧經過,但一聽到這樣的報導,她不由得愣住,動彈不得。
黃姓男子……走私為業……這是!?
……目前可以確定無他殺嫌疑。令人不能理解的是,死者于溺斃之后,手中緊握著一張泛黃的照片。那張照片經浸水,有些模糊難辨,但依稀可見是一身著臺北某受虐兒童收容所院服的女童。那位女童究竟是何人?和死者的關系為何?令人匪夷所思……
司徒怔怔地站在那里,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
羅燁早已來到她的身旁,拍拍她的肩膀。
她茫然地抬起頭來看他,望著羅燁溫柔的俊顏,眼中莫名地滴下淚來。
終于還是只剩她一個人了嗎?
畢竟那人是自己的父親,她心中不可能絲毫沒有感覺吧!更何況他原本是她這世上最后的一個親人。
羅燁似乎能了解她心中的哀痛,伸出手臂擁她入懷。
“別難過了,你還有我……”他撫摸著她輕柔的發絲,安慰地說。
司徒此刻也忘了應該怎樣反應,只能一徑地哭泣著。
當年她在醫院知道媽媽自殺的消息時,曾經痛哭了很久;她當時還以為自己不會再有為親人落淚的傷悲,沒想到……
羅燁靜靜地摟著她,靜靜地陪她哭泣。
這是她第二次在他懷中哭泣……畢竟她再堅強早熟,也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但……他希望不會再有第三次——
他可以陪她流淚,卻不愿見到她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