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仕祺很慢很慢的轉過頭來,看著瑾兒笑瞇瞇的走進病房,站在床邊;一襲綠衣,一頭黑發,她已經很久不染發了。
“好一點了嗎,爸?”瑾兒突著問。
張仕祺緩緩的點點頭。他還不太能說話,不過他能看到瑾兒的笑,她的笑似乎把他久違的陽光也帶進來了。
“醫生說可以出院了!睆執f,在輕松的語氣里有些不太輕松。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張仕祺要復健,孩子要讀書,他們一家人要生活,重擔全壓在她身上。
“那真是太棒了,爸,你可以出院了!彼桃馓岣呗暳啃χ鴮Ω赣H說。
張仕祺仍是笑。
病床躺久了,父親一張臉松垮垮放在枕頭上,瑾兒壓下來的傷心忽然快速的爬上眼眶,她轉向阿姨,不讓不小心的眼淚給父親看見了。
“什么時候出院?”
“明天,我弟弟會開車來接我們!
“要幫忙什么嗎?”
“不用了,你還要上班。對了,每天都有人送東西來,說是你的朋友,你看……”張太太走到床邊的小柜子,收拾掉一堆塑膠袋,一盒盒珍貴的水果,燕窩、藥茶整齊的疊放在柜子上。
瑾兒走過去仔細看了看,不記得認識的人里面有送得起這些東西的,除了少帆和子華兄弟倆。
家人并不知道她和于家兄弟仍有來往,更不知道籌來的錢是向少帆借的。如果父親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很生氣。
他,還能生氣嗎?如果能,恐怕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吧!
瑾兒走出醫院,天色已近黃昏,一陣蕭瑟迎面吹來,灰黃的草地上零星的落葉隨風繞著她的腳邊轉。
冬天,快來了。
努力工作,賺錢、還錢的日子過了多久了?
包包里的鈔票方才離開時塞了一些給阿姨,剩下的待會和少帆碰面時要還給他的,自己所剩無幾。
每個月的薪水總是一拿到就分光了,她不抱怨,倒是時常的盤算該怎么開源節流。她就快畢業了,以后晚上可以再去兼點差;最讓人放心的還是弟弟妹妹,阿姨總說他們兄妹倆懂事,在學校功課也不錯,弟弟決定國中畢業之后念夜間部高職,白天可以打工。不能專心學業聽來有點可惜,不過家庭既然在需要的時候提供呵護,當你的避風港,那么家庭的一份子就必須對家的維護責無旁貸。
何況不會一直這么糟的。
???
離約定的時間還早,瑾兒還是先到了咖啡廳,點了一杯果汁,然后細細品嘗從屋外帶進來的蕭瑟。
為什么會覺得蕭瑟?也許除了錢總是不夠用之外還有些別的吧。
情緒的抵抗力薄弱時,蕭瑟就會像濾過性病毒跑來騷擾,讓你的心情有點小感冒。
少帆推開咖啡廳的門,一位服務生很快的朝他走來,少帆做了個手勢,表示不用帶位置了,因為他一進來就看見瑾兒;在他們靠窗的老位置上,她正側著臉看著窗外沉思。
這女孩,什么時候有了這種難以捉摸的表情?他走近她,在她的身邊拉出椅子坐下,以往都是他等她的。
“你今天來早了。”他笑,脫掉隨身的米白色夾克掛在椅背上。
“剛剛到醫院看我爸爸,所以就直接過來了!彼Γ粗。特效藥出現,感冒也就很快的好起來。
“你爸爸……好多了嗎?”他小心的問,似乎瑾兒的父親是因自己而病似的。
“明天要出院了!苯o爸爸的那些東西,是他送去的嗎?
“已經康復了嗎?需不需要幫忙?”他是真的很想幫忙,可是除了送點東西,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連見張仕祺一面都不敢。
“還是要固定時間來醫院做復健,不過,康復的情形算是很好了!彼f,發現他今天的穿著和往常不太一樣,藍襯衫、細領帶,俊秀的臉也不再那么黝黑,整個人的感覺像一種高檔的名牌貨,精致但遙遠。
“你不在園藝店工作了?”
“是啊!鄙俜。發現了瑾兒的困境之后,他才知道生活上沒有錢是不行的。“我在企管顧問公司上班!
服務生來,少帆隨便點了咖啡,很快就和瑾兒聊起來了。
事實上他們一直有聊不完的話題,這次少帆從他的新工作談到經濟情勢、亞洲金融風暴,地雷股效應還有國內企業的經營,說起他的這些專長,少帆顯得眉飛色舞。由于瑾兒也買了股票,她很專心的聽少帆分析,并且相信他的推斷——多頭行情不遠了。
一直聊到咖啡廳快打烊了才離開。在咖啡廳門外,瑾兒想到今晚碰面的主要目的并沒有完成。
“這是這個月應該還給你的。”她從皮包里拿出一個信封交給少帆!澳闼闼憧础
“謝謝你!彼χ舆^信封,并不打開信封點數金額,從口袋里拿出一張本票還給她!澳愕腻X夠用嗎?”
“嗯,夠了。”她點點頭。
“需要幫忙的時候,你會告訴我嗎?”少帆微微斂起笑容,很正經的說。
“我……前帳未清呢!還問你借,你不怕我跑掉,我卻怕還不起呢!”
“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我當成朋友了!鄙俜氖。
“我是把你當朋友啊!辫獌赫f,由他握著自己的手。冷風吹來,她覺得臉燙燙的。
“那……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幫忙,你會不會幫我?”他說,頑皮的搖晃她的手。
一對情侶親密的走來,故意從他們中間過去,少帆放開瑾兒,等他們走了,兩人又重新牽著。
“當然會啊,你幫我這么多忙!彼χ,很有義氣的說!澳阈枰獛褪裁疵?說來聽聽!
“我少了一個女朋友!彼f,停下晃蕩的手看著她。
“你要我幫你留意嗎?”
“不是,我要你當我的女朋友!
“少來!辫獌禾鹛鸬男χ砰_他的手。
“我是認真的!彼f,銀白路燈下的他看起來那么誠摯。
瑾兒愣住了,定定的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你還怕我嗎?”
她搖頭。她不怕他,她早就忘了自己曾經那么怕他。他曾傷害她的手,現在是那么不遺余力的扶持她,瑾兒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的好幾乎到了“呵護”的地步。
“你不喜歡我?”
她搖頭。搖頭表示自己是喜歡他的?她忽然渾身發燙,不知所措。
“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我騎車來的!
“我也騎車!
少帆陪她騎車回到住處,兩人在大樓門口分手。瑾兒騎車進地下室,一個人上了樓,舒紋還在看夜間新聞。
“你和于少帆見面了?”看她似乎很愉快。
“是啊,今晚是還他錢的日子,我們一起吃晚餐!睂τ谝桓F二白的她來說,每個月和他見一面成了最快樂的事。
“你不恨他了?”
恨他?怎么可能去恨一個讓她非常快樂的人呢?
“他幫了我很大的忙,而且我發現他非常高竿,對一些經濟、政治都非常有研究!彼吲d的說,脫下鞋子、外套,將剛剛回來時少帆幫她買的面包放在桌上,然后走過去打開冰箱,倒了杯牛奶,再回到桌邊。
“子華晚上打電話找你好多次!笔婕y說。
她咬了口面包,慢慢的嚼。
“有沒有說什么事?”
“你喜歡的是于少帆?”舒紋沒回答,反而找了個問題追問?雌饋硭坪跏怯谏俜髞砭由狭。
喜歡?這種感覺就是喜歡嗎?狂喜的感覺、幸福的感覺,還夾雜著一點心慌意亂的,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是因為以前那種淡淡的感情并沒有觸動到她的真心嗎?
“真是戲劇性的變化!笔婕y笑著調侃她。
“你笑我……”瑾兒故意生氣的說,臉上卻溢滿笑容!安焕砟恪!
她站起來,輕快的回到房間,不一會兒又跑了出來。
“慌慌張張的去哪里?”舒紋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坐直身子,視線隨著她停在玄關。
“樓下!辫獌汉芸斓拇┥贤闲瑏G下一句話,跑了出去。
少帆在大樓門口,靠在他的小綿羊機車座,很瀟灑的單腳著地,另一腳踏在前踏墊上。
“你怎么還在這里?”她快步走到他面前,有點喘。她在陽臺看見他的。
“我在等你!鄙俜舱酒饋恚瑝膲牡男χ。“忘了兩件事。”
“忘了兩件事?哪兩件事?怎么不按門鈴呢?”她笑。
“這個給你。”他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紙盒。
“謝謝!辫獌航舆^紙盒,握在手心里。“還有一件呢?”
“還有一件要靠近一點才能說。”他笑著說,一部機車經過他們旁邊時,放慢了速度。
瑾兒往前站了一步,霓虹燈下,抬起頭看著他。少帆牽著她的手,慢慢低下頭,輕輕淺淺的吻她。
他不是第一次吻她了,而瑾兒卻是第一次發覺,他的手很大,他的吻很溫柔,他的鼻息有甜甜的味道,他干凈的米白色夾克似乎很溫暖,他……嗯……少帆……
???
少帆摘下安全帽,晚秋的夜風帶著沁人心髓的寒意灌進衣服里,他空出一只手攏緊衣領,一手仍握著機車把手。
冷嗎?
是啊。
為什么不買車?盡管市場走空頭,但是放空股票,還是讓你有不少進帳。
為了瑾兒啊。
為了瑾兒?
是啊,她讓我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唾手可得,我要跟她一起呼吸,在同樣的世界里過同樣的生活。
你是真的愛上她了?
是啊,我愛她。就像我愛自己一樣的確定。
一抹笑容在他唇邊漾開。夜空里忽然多了個飛揚的聲音,隨著無孔不入的風吹進每個未眠的人耳里。
張瑾兒,我愛你!
他將車停進院子里,仍是哈哈的笑,腳尖像風里的笑聲,輕盈的在空間里回蕩,穿過碎石子小徑,穿過如茵的草地,停在那扇厚重的大門前,少帆愉快的打開門,冷風里的笑,被室內的溫暖空氣凝住了。
于大中和子華在客廳,在少帆進門的同時將視線落在他身上,他幾乎可以感受這種注視的重量。
“怎么啦?”對于這樣的氛圍,他有些莫名其妙。
“我們在等你,爸說有事要談!弊尤A看著他,立刻明白了整個晚上找不到瑾兒的原因了。
“我們到書房去!庇诖笾心樕吐曇粢粯幽亍
子華和少帆互相遞了個眼色,靜靜隨于大中走進書房。
于大中一語不發,拿了兩本帳冊交給兩兄弟。子華對這些帳冊是外行,他還沒進入情況,少帆仔細翻閱之后皺了皺眉。
“虧錢了?”這是公司最近一季的月報表!叭藛T出了狀況?還是純粹市場不景氣的關系?”
“都有,但是最大的問題是……”于大中困難的說!板X……都套在股市里了!
“西湖果然美,怪不得能贏得騷人墨客的贊詠!
“師父,這里與我們棲云谷比起來,風情迥異。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咱們可是山水都一起樂了。”
“我看你更是樂過了頭,最非議孔孟的人怎么也引用起孔子的話了!
沈斷鴻訕笑道:“不妨,不妨。師父你也提一首詩為記如何?”
“我哪里行。”白云痕微微一笑。
“師父琴棋書畫、武術、醫學樣樣都精,如果連你都不行,這世上能吟詠的人只怕也找不出十個了!鄙驍帏櫺Φ。
“什么時候學得這么油嘴滑舌。”白云痕暝笑道。
沈斷鴻想到白云痕早飯還沒吃,便說道:“師父,你在這兒慢慢寫詩,鴻兒到街上幫你買蒸餅!
白云痕不禁莞爾。自己的徒兒居然來給自己出功課!眼見他提氣飛奔,想到他是怕自己餓著了,不由覺得非常窩心。
好風拂面,美景暢心,她望著遠方,果然發了詩興,思索了一會兒,緩緩吟道:
“青風碧浪何來處?只見堤楊弄水柔。
“踏盡霜塵游子意,詩歌到此不言愁!
才吟罷,想著回客棧后要找個筆紙好生記下來,忽然聽到湖上有陣男子歌聲: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蘭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豹陽紅欲暮。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卑自坪郯底猿烈鳌_@是周邦彥的“玉樓春”,原以為如此一碧萬頃、暢人心神的美景入眼,應該是每個人都和她一樣豁然開朗的,怎會有人在此傷感語恨?
她四下張望,見不遠處一個身穿碧色長袍的公子,也正站在湖邊望著遠處,衣袂飄飄,好不瀟灑。他身邊一個紅衣少女,和白云痕對上了一眼,向她微微一福,便側了頭向那公子說了一下話,那公子隨即轉過頭來,白云痕登時耳里“轟”的一聲,出了神。
那公子朝她奔了過來,笑如湖上的晨風。
“云兒,我聽說你在江南,沒想到真的在這里找到你!”是夏侯青陽,他來杭州,四處打聽不到她的消息,正傷腦筋,鳴玉說到江南一定會來西湖游歷,他索性守株待兔,沒想到真的讓他守到了!澳銇碚椅遥 卑自坪塾犎恍α,見到夏侯青陽,她心里有說不出來的高興。“我以為……我以為!”她一直惦著離開魚鳴莊那天夏侯靖遠說的“下次再見,是敵非友”。
“你以為什么?”夏侯青陽燦燦笑道:“我二哥召了大隊人馬找你們,我怕你有危險,路上一刻也不敢耽誤!
鳴玉這時慢慢走過來,向云痕微微一福,笑道:“是啊,三公子一路上馬不停蹄,心心念念的就想快點找到云姑娘。”
白云痕唇邊漾起溫柔的微笑,回道:“何必這么掛心,你知道那些人傷不了我的。”
夏侯青陽有許久不見白云痕了,這會兒高興,只想好好看看她,和她說說話兒,眼望湖心亭靜靜立在碧波之中,于是笑道:
“云兒,湖心有個亭子,我們到那兒去聊!
白云痕笑著“嗯”一聲,夏侯青陽隨手折下幾根樹枝,轉頭向鳴玉吩咐:
“你先回去吧!
說著,牽起白云痕的手,提氣躍向湖里。白云痕心下一驚,夏侯青陽攬著她的腰,同時擲下一根樹枝,樹枝浮在水上,正好當他的墊腳石,他足尖輕點樹枝,人又躍了起來。鳴玉眼睜睜看著他二人像一對飛雁,在湖上乘風而行。
“一葦渡江”的輕功白云痕在很小的時候也賣弄過,只是自從虞勝雪去世之后,她就不再這樣頑皮了,現下靠在夏侯青陽身邊,感覺到的不再是孩提時候的玩樂,而是莫名的心旌動蕩。
夏侯青陽側過臉來望著她,只見白云痕雙頰生暈,眼波竟似湖上風,輕輕拂動他心弦。
夏侯青陽攬著她,才剛輕輕落在湖心亭,兩人都覺耳邊一陣颯然,隨即機伶的同時向兩邊閃開。
沈斷鴻躍至他二人中間,反手照夏侯青陽臉上就是一拳。夏侯青陽舉臂格開,沈斷鴻轉腕去抓他右臂的曲池穴,夏侯青陽左手扣住沈斷鴻右腕,沈斷鴻右腕滑脫,左手一掌擊向夏侯青陽前胸,夏侯青陽左手接掌,當下兩人近身相搏,夏侯青陽卻只守不攻。
“住手!”白云痕喝道。
沈斷鴻一掌勁力尚未使全,聽得白云痕喝止,和夏侯青陽一掌相對之后,硬是收下掌力。
“鴻兒……”
不等白云痕說完,沈斷鴻道:
“師父,這人來做什么?你忘了手上的傷怎么來的?”他方才買了蒸餅回來,見他二人親密似一雙飛雁,掌不住怒氣,拋了蒸餅,便提氣追來。幸虧他來得慢了,否則在湖上遭遇,三人都要掉進水里。
“云兒,你受傷了?”夏侯青陽問道,跨了兩步,想看看白云痕傷得如何,沈斷鴻攔在白云痕面前,揮袖將他擋開。
“離我們遠一點!”
“鴻兒,你這是做什么!”
“他是夏侯靖遠的弟弟,黑駝幫幾次要置我們于死地,現在他忽然出現在這里,誰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說不定昨兒夜里的黑衣人就是他!”
“青陽不是這種人!
沈斷鴻先是一怔,隨即怒道:
“你寧可相信他也不相信我?”
“鴻兒……”白云痕也是一怔。鴻兒對她向來和顏悅色、溫文體貼,現在居然粗著脖子對她說話。她不愿和他斗口,只得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好,咱們走,別理這家伙!”沈斷鴻道,拉住她的手就要步出亭去。
白云痕回頭和夏侯青陽對望了一眼,遺憾兩人還有許多離情未敘。這一猶豫,沈斷鴻怫然放開她的手,颼的一聲躍出亭去。他心中有怒,連樹枝也不折了,提氣飛奔,足尖踏在水上,竟然如履平地似的,就這樣一路奔到了湖岸,身形之快,令白云痕訝然,待她回神要追,沈斷鴻早已不見蹤影。
***
白云痕獨自在客棧房里盯著桌上搖晃的燭火發愣。她找了沈斷鴻一整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一方面擔心他仍生自己的氣,一方面又怕昨夜的黑衣人會再找上門來,他單獨一人實在危險。正心煩意亂之際,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她喜得一下站起,復又聽得門外叫喚:
“云兒……”是夏侯青陽。
白云痕心里一沉,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失望。開了房門,夏侯青陽慢慢走進來。
“我看你房里還亮著,進來看看。還在擔心沈斷鴻嗎?”
“昨兒有個黑衣人,厲害得緊,我怕鴻兒遇上了他……”白云痕嘆了口氣,心緒紊亂如麻。這一趟出谷來,原本只想找回鴻兒,誰知道因為惜歡的死,扯上了黑駝幫,一路到了這里,更是橫生枝節,這會兒兩個人倒自己鬧了起來。
夏侯青陽見她神色憂戚,心里居然有幾分氣惱,他無法說服自己云兒的擔心只是出于師徒之情。
“他是你的徒兒,為什么你要對他百般忍讓?”
白云痕抬起頭來望著他,說道:“我們一塊兒長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眼眶微熱,竟說不下去了。
“我知道,你們就像親人一樣!痹隰~鳴莊,她曾說過自己是孤兒,師父死后,她自然是和沈斷鴻相依為命。他倆雖是師徒名分,年紀相差畢竟不多,而沈斷鴻俊朗不凡,云兒更是秀美絕倫,師徒締親并不是沒有前例。
“你知不知道沈斷鴻對你……心存愛慕?”夏侯青陽情根深種,非要問個明白。“你對他呢?只是從小一塊兒長大、亦親亦師的情分?”
“我……”
白云痕一顆心猛地沖撞起來。她不知道鴻兒的心思嗎?她怎么會不知道!她自己不也是深刻的眷戀著他,就像眷戀師父一樣。如果鴻兒真的是男兒身,是不是所有的遺憾都不存在了?兩人一起留在棲云谷,一生一世,心魂相守。
可是鴻兒不是男兒身,而她卻又虧欠鴻兒,真的不能棄他。
夏侯青陽見她猶豫,驚訝極了。難道這對師徒真的彼此傾心?而自己對她的一片情意,終究只是投入大海?
“那……你對我呢?”他望著她,幽幽問道。
白云痕倉皇的抬眼看他,四目相對,她的悸動遠遠超出自己的意料。這是對他的感情嗎?怎么會一點也沒發覺就已經發生了?青陽……青陽……
白云痕像被火燒著了似的一步退開。她覺得全身都燙,還有前所未有的驚惶——
鴻兒查覺到她和青陽之間的情愫了……鴻兒恨她!
她不要這種事情發生!
“對不起……”她低頭斂眉,顫聲道。
“對不起?”
夏侯青陽驚慌起來,正要再說什么,白云痕忽然聞到房里有陣清香——
“鴻兒回來了!”
她急急走出房門,夏侯青陽也跟著到了沈斷鴻房間,房里一個人也沒有。
“他一定回來過!
白云痕一急,奔出屋外,在黑暗的街上尋了一會兒,同樣一條人影也沒有。
夏侯青陽追上來。他方才什么也沒聽到,為何云兒會忽然說沈斷鴻回到客棧?正想問她,白云痕卻說道:
“青陽,等找到了鴻兒,我就和他一起回棲云谷,再不涉足江湖了!
“那表示你的心里真的有……沈斷鴻?是這個意思嗎?”
白云痕默然。是這樣,卻又不是這樣……他怎么會明白她和鴻兒之間的糾葛和微妙的情意牽絆?
她此時心焦如焚,更有百味雜陳,淚水一時如流水一般,銀閃閃滑落下來。
夏侯青陽見她為自己掉淚,心中震動,一把將她拉進懷里。
“云兒,為什么做這種選擇呢?你心里明明有我啊……”
白云痕不說話,倚在他健朗的胸懷,掌不住淚的猛搖頭。
抱著香肩,夏侯青陽一時動情,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也一下在心湖底掀翻了,他沖動的低下頭去吻她。
“不要……”
白云痕嚇住了,慌忙退了開去,唇上他的氣息,教她心頭一酸,隔著幾步之遠望他,她流著淚,卻仍然只是搖頭。
不能!
沈斷鴻在屋頂上看到白云痕和夏侯青陽,怒氣攻心,不覺腳下使勁,“喀啦”一聲,踩碎屋瓦。
白云痕從這交戰中驚醒,循聲望去,見沈斷鴻往街的另一頭躍下。
“鴻兒等我!”
白云痕心急,追了上去,夏侯青陽也跟上,三人一路追趕,轉眼奔出數里路,來到西湖邊。
湖心亭一條人影飛身躍出,沈斷鴻聽得掌風颯然,一股勁力迎面推至,當下提氣發掌,轟的一聲,四掌相對,只覺對方內力勢如江流不住推進,定睛一看,居然是夏侯靖遠。
沈斷鴻冷哼一聲,突發急勁,夏侯靖遠覺他掌力忽重,虛晃一招,隨即撤掌,沈斷鴻也不再進逼,兩人各自向后躍開。
“二哥,你也來了!”白云痕與夏侯青陽先后來到。二哥來江南他當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竟也出現在這里。
“我在湖心亭賞月,遠遠看到三人互相追趕,于是來湊湊熱鬧。云姑娘好!毕暮罹高h哈哈一笑,倒不掩飾自己方才出手試探沈斷鴻武功,但他并沒有把驚訝表現出來。沈斷鴻的內力乍起乍收,霸氣得緊,他和白云痕是師徒,可是她的武功卻輕巧活靈,顯然與沈斷鴻不是同一路的,這……好詭異的一對師徒。
尤其是兩人之間有意無意露出的傾慕……
白云痕微微點了點頭,笑也不笑。
“三位這么晚了還比腿勁嗎,真好雅興!毕暮罹高h笑道,對白云痕的倨傲似乎不以為忤!耙粔K兒到湖心亭賞月如何?”
沈斷鴻對眼前三人厭惡已極,俊臉一沉,便拂袖而去。
“鴻兒,你……不肯聽我說?”白云痕叫他,沈斷鴻不肯搭理,握緊拳頭一徑的走。白云痕傷心極了,跟著追去,走了幾步,聽見夏侯青陽也跟了來,回頭望他一眼。
“你別再跟來了,我找到他就和他一起回棲云谷,我們從此……從此……”兩不相見。
夏侯青陽定定看著她消失在夜里,一顆心像被丟進了湖里,一沉到底。
“看來你被拒絕了。”夏侯靖遠風涼笑道。
“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肯罷手?”夏侯青陽微慍。
“我?”夏侯靖遠仍是笑!澳愕貌坏椒夹,卻來怪我,豈有這個道理。走吧,咱們一起到湖心亭賞月去!
“你也好雅興!毕暮钋嚓柗粗S道。
夏侯靖遠朗聲笑了。
“兩個大男人當然沒這雅興,菲如和紫檀都在,還有你的解語花鳴玉也來了!
夏侯青陽朝亭子望去,果然見亭里有三名女子,亭邊還有一艘小船。
“走吧,你不會連這一點距離也躍不過來吧!毕暮罹高h語畢,提氣往湖心躍去,手法就和青陽一樣。
夏侯青陽滿心氣悶沒處宣泄,發足在湖上奔跑,一下子趕上夏侯靖遠,比他更快一步抵湖心亭。他這一手引來段菲如和鳴玉的歡呼。
“好輕功!毕暮罹高h笑道,在石椅上坐下。石桌上備了一些酒菜,仍未動過,顯然夏侯靖遠剛到就遇上沈斷鴻三人的追逐。
“多謝!”夏侯青陽道,也在石椅上落坐,鳴玉過來站在他身邊。
“真可惜我們是兄弟!毕暮罹高h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否則我還真想和你打上一架!
“希望不會有那么一天!毕暮钋嚓柕徽f道。他兄弟二人向來不對盤,后來夏侯貫天又把青陽送到一位隱居鄉里的老和尚那里練功,夏侯青陽本性純樸,又受到老和尚的影響,自此更是淡泊和氣。
紫檀笑道:“老爺子要是知道你們倆打起來了,不氣炸才怪!
段菲如嘻嘻笑道:“打一架有什么!你們倆挑個日子擺擂臺,我找人來下注,擂臺最好擺在西湖之上。”說罷自己拍拍手,又向紫檀、鳴玉問道:“你們倆賭誰贏?”
鳴玉笑道:“我們倆當然是各為其主嘍,不過啊,最好是打成了平手,叫莊家通賠。”
夏侯靖遠笑道:“好個伶利的丫頭,難怪青陽夸你,趕明兒叫他把你收到房里。”
鳴玉臉上一紅。
夏侯青陽板著臉打斷他的話,道:“二哥還沒喝就醉了,渾說什么!”
“青陽表哥整個心里都是那個白云痕,沒空兒再放得下誰了,就可惜,云跟著大鳥飛走了!倍畏迫缧Φ,提到沈斷鴻,她滿臉都是傾慕神色!鞍!斷鴻,斷鴻……好孤獨的名字,好俊美的大鳥,連夏侯家最俊美的靖遠表哥也比不上他……就可惜,他的心里也放不下誰了!
“小丫頭,那只大鳥的命早晚是你靖遠表哥的,勸你早早死了這條心。”夏侯靖遠笑道。
夏侯青陽聽見這話,不悅的站起來,背向夏侯靖遠,望著湖水。
段菲如嬌嗔道:
“靖遠表哥,那沈斷鴻也沒做什么啊,屠龍幾個的確該死,死一百次也該!你這么為難他,一點道理也沒有!
夏侯靖遠并不回答段菲如,他起來和青陽并肩站著,悠悠說道:
“湖水真美!
夏侯青陽仍是望著湖面,說道:“傷害沈斷鴻,就等于傷害了云兒……”
“傷害了云姑娘,也會傷害到我們之間的感情?”
“如果我說會,你會停手嗎?”
夏侯靖遠微微一笑,不再答話,夏侯青陽也不再問什么。
西湖之上,靜月映流水,鳴玉和紫檀互望一眼,似乎也都感覺到這兩個主子心里各自有不同的打算。
***
白云痕沒有找到沈斷鴻,她留在客棧等他回來,連一步也不肯離開。然而一等數日,依舊沒有沈斷鴻的蹤影。
她想出去尋他,但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可能的去向。青陽她是決計不能再見的,那么還有誰能為茫然的她拿點主意?其實她不只覺得茫然,這幾天她越等越發焦躁不安,甚至感到不祥,隱隱覺得鴻兒永遠也不肯回來了。
月光闌珊照在房里,新愁舊恨一下子全都涌上來,一個人獨處異鄉,她只難過得想哭。
忽然,她聽到有人輕巧落在屋頂的聲音。
她心一凜,機伶的吹熄臘燭,輕身奔出。
在街心聽到身后的人追趕而來,白云痕提氣飛奔。身后那人腳步好快,轉眼只距十步之遠,如此不遠不近的跟著,一直到了城外樹林,白云痕縱身躍起,身后那人也跟著躍起,白云痕凌空翻身,隨即提氣發掌。這一下來得出其不意,身后的人只得出掌相抗,白云痕此時定睛一看,果然就是黑衣人,他臉蒙黑巾,目透精光。
四掌相對,白云痕只覺對方勁力暴起,將她震得退了數步,胸口發疼。
黑衣人不等她運氣調息,刷的一聲,背上長劍出鞘,一道道寒涼劍氣削面而來,攻勢竟比前夜更為犀利。
白云痕不肯正面接招,在林子里飛上竄下。黑衣人攻勢迅捷綿密,輕功也甚了得,不管白云痕如何閃避,總是被他的劍氣籠罩。
如此快打快閃過了二十多招,白云痕袖間花綾出手,軟布透勁,打中黑衣人云門穴,花綾有如游龍一般,再次騰起,直打黑衣人面門,黑衣人挺劍相格,花綾系住長劍,當下內力對內力,登的一聲,長劍折斷,白云痕的花綾也裂成碎片。
黑衣人冷哼一聲,丟下斷劍,雙掌齊發,白云痕只得運勁接掌。黑衣人掌勁極沉,攻勢更快,對了三、四十招,白云痕已是氣息粗喘、汗滴如泉,此時黑衣人勁力忽然減弱,運掌也較徐緩,這令白云痕莫名其妙的想起在棲云谷練功的情形——
在谷里,她和鴻兒就是這樣套招的——緩慢、不運勁,有時甚至是在嘻笑當中練功,鴻兒總是沒個正經,胡打一氣。
她不可置信的望著黑衣人,黑衣人不肯讓她端詳,發勁猛攻。白云痕又驚又亂,招架略無章法,黑衣人有機會取她性命,但卻又遲疑下來。
他不是殺手,殺手不會這么優柔!
兩人不知道對了多少招,白云痕幾乎耗盡了真氣,黑衣人的遲疑讓白云痕更加驚慌,她望著黑衣人蒙著黑布的臉上露出的一雙眼睛,慢慢明白黑衣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咬牙提起最后一點內力,突發奇襲,直拍黑衣人前心大穴,黑衣人變招奇快,反手也是一掌,白云痕被震出丈余,跌在地上,哇的一口吐出了鮮血。
黑衣人疾奔過來,站在她面前垂手而立,雙拳緊握,止住想查看她傷勢的沖動。
“是你,對不對?”白云痕認出他來了。
黑衣人無言。
白云痕仰頭望著他,他眼睛澀澀閃著光,其中有熟悉的溫情、陌生的憎恨,還有狂風驟雨般的矛盾愛戀。
“我……早該知道……你恨透了我的……動手吧,我愿意……死在你手上……”她愿意死在他手上,但也知道他并不忍心下殺手,所以才引他出掌。
其實他不必再動手,白云痕耗盡真氣,這一掌更傷及臟腑,怕已是撐不過一時半刻。
黑衣人仍是無言,一雙緊握的拳頭悄悄發著抖。他靜立了一會兒,白云痕在他轉身的同時叫住他:
“你……不讓我……看看你?”
他的腳下在一陣沉默的掙扎之后,還是轉向了白云痕。他終究不舍,是不是?
忽然,他單腳跪地,一只手撐在地上,另一只手扶著胸口。
“你……怎么了?”白云痕在心急之際,恍然明白他中了毒。她一心想除掉黑衣人,以免他威脅到沈斷鴻,于是趁著兩人追逐時,將毒藥化在手心。第一次對掌時,她已運氣將毒推進他掌里,方才一陣激戰,氣血速行,這會兒只怕毒已攻心。
“我……”白云痕從腰間摸出一只小瓶。她很想走過去,把解藥拿給他,但是她根本站不起來。聽得一聲痛苦的低吟,白云痕心如刀割,她費力的想爬過去,但是她已經看不見了,她甚至沒發現自己也已氣若游絲,無力動彈一下,恍恍惚惚的以為自己正朝著他走過去——
***
夏侯青陽提著鳴玉飛奔進城外樹林。他擔心白云痕,囑咐鳴玉代他探望,鳴玉在街上看見白云痕一個人疾奔,倒沒發現黑衣人遠遠跟著。她趕回去告訴夏侯青陽,雖然他立時追來,但白云痕輕功極好,早已不見蹤影,青陽只得在城里尋找,一路找到了城外樹林,天已近明。
“那里有人!”鳴玉叫道。
夏侯青陽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有人倒在地上。
“是沈斷鴻!”他二人近前查看,鳴玉叫了出來。
夏侯青陽扶起他,發現他氣息微弱,于是為他運氣推拿。沈斷鴻悠悠回神,夏侯青陽見他眉宇之間一股黑氣,顯然是中毒了,雖然滿心擔憂白云痕,但還是打算先救人要緊。
“你撐著點,我該怎么做?”
“你……一掌……打死我了干凈……”沈斷鴻緩緩睜開眼睛,終于認出是夏侯青陽。
“我不會趁人之危的,況且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你!
“我要報仇的……救了我,你……一定會后悔……”他痛苦說道。
夏侯青陽心想:他和他無冤無仇,為啥子救了他,他便會后悔?只當他是中了毒,昏頭了。他從腰間拿出一只綠色瓷瓶,倒出一丸藥來。
“這是云兒給我的,她說可以怯毒療傷,對你有用嗎?”
沈斷鴻望著那綠色瓷瓶,眉頭鎖得更緊,只覺得一陣生不如死的痛比毒傷更難忍受。
夏侯青陽見他不答,心想:都是解毒藥,應該不會怎么樣的,反正他中毒已深,不服藥,只怕一時半刻便死了。于是將藥塞進他嘴里。
“我助你運氣,先將毒逼出來?”夏侯青陽說道,鳴玉隨即過來幫著把沈斷鴻扶著坐起。
沈斷鴻不回答他,夏侯青陽只得徑自替他運氣,他將手掌貼在他前心,隱隱覺得一片柔軟,不由得大驚,一雙手急急縮回。
“怎么了?”鳴玉見他神情有異,問道。
“她是個女人!”夏侯青陽說道。
鳴玉也是大驚。她的俊雅風流、颯爽談吐掩蓋了一切,沒人發現她其實白凈清秀。
夏侯青陽這一驚,瞬時一堆問題浮上腦海,但眼前急著救人,不容細想。
“冒犯了!彼@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沈斷鴻早已昏迷過去。
夏侯青陽改坐到她身后,將手掌貼在她的背心,緩緩運氣。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沈斷鴻氣息慢慢回復,夏侯青陽收勁撤掌,沈斷鴻側后一倒,鳴玉趕緊扶住她。
“現在怎么辦?”鳴玉問道。
夏侯青陽不懂醫理,不確定這樣是否已將毒素逼出,沉吟間,忽然想起白云痕說過棲云谷里有個叫踏月的姐姐守著。
“我送她回棲云谷,你留在這里打聽云兒下落,”有消息,盡快想辦法通知我!
“公子,云姑娘不在,沈斷鴻又重傷,你一個人上棲云谷太危險了!”鳴玉擔心的叫道。棲云谷的那些神秘傳說,實在讓人忌憚。
夏侯青陽哪里顧得了這些。平時見人有難,他都要挺身而出了,何況是為了白云痕,他說什么也要把沈斷鴻送上棲云谷去。
“你放心,”他拍了拍鳴玉的肩頭,對她的關心很是感激,但他已滿心都是白云痕,絲毫沒有察覺她的一片情意!皸乒葲]有傳說中那么可怕。”語畢,他片刻也不肯耽誤,抱著沈斷鴻奔離樹林。
他雇了輛馬車,帶著沈斷鴻日以繼夜的兼程趕路,一路上換了不知道多少匹馬。沈斷鴻醒著的時間愈來愈短,就算醒著,意識也不清楚,他無法從她口里得知棲云谷的正確位置,只得到處打探。
夏侯青陽為沈斷鴻運氣療傷之后,便兼程趕路,就算他年輕體壯,經這一番折騰,此時也已疲憊之極。
總算來到棲云谷,他負著沈斷鴻,慢慢登上山,只見滿山百花齊放,溪流潺潺作響,他心想:云兒在這兒長大,所以這里和她一樣優雅絕塵。
“在下夏侯青陽……”
山谷里一個人也沒有,夏侯青陽提氣呼叫,只喊了一半,人便咚的一下倒在沈斷鴻身邊。
***
“他還沒醒嗎?”
“還沒有,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了。”
“這是怎么回事?”
“等他醒來就知道了,急什么!”
夏侯青陽耳邊聽到一男一女的對話,四周盈滿清雅的花香,極是舒服。
“你看,這不是醒了嗎。”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現在覺得怎么樣?”
“爸!你……拿公司的錢去護盤?”子華瞠目結舌的說,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著他。事情,嚴重了。
“護盤基金介入,我以為行情很快就可以穩住,誰知道一直無量下殺……根本沒底線……”
“挪用公款是要坐牢的……”少帆幾乎是無意識的說。
于大中慢慢的說明他如何虛開發票、挪用公款,少帆只覺得一陣冷麻從腳底向上延伸至頭皮。
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從報表看到的加上父親說的,于家根本只剩個空殼子,將要面臨的不只是牢獄之災,還有公司兩三百名員工的安置、債務的處理。雖然這些事情還沒提到,但是他已經先預測到了,他一直在這個圈子打轉,雖然不曾參與經營,卻也看多了這類的訊息。
為什么公司出了這種狀況,他卻現在才知道?
“爸,你怎么這么糊涂……”子華叫了起來。
“小聲點,想讓你母親知道嗎?”于大中有些氣急,一張胖臉脹得紅通通的。“你們倆還好意思說,各玩各的,誰來幫過我?啊?我要張羅訂單,張羅生產線,帳務……你們倆誰替我分憂解勞過!”
“陳經理做得很好啊,還有財務部的李副理……你應該把權力下放給有能力的人……”少帆說。
“他畢竟是外人!
“企業是全部股東的,分什么自己人和外人!弊尤A說。
“好了,你們倆別你一句我一句的,要是真的這么行,為什么當初丟給我一個人?”
“現在怎么辦?”子華問。
“我要是知道怎么辦,還用得著找你們來商量!
“最糟的情況是什么?”子華問,想知道事情到底有多糟!靶计飘a嗎?”
“不行!”于大中斬釘截鐵的說!安荒苄计飘a,這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企業,絕對不能倒!”
少帆攤在椅子上,腦子卻已經轉過上百圈了,想用最快的時間理出個頭緒。
“……那該怎么辦?”少帆低頭尋思。他的那些存款放在自己的戶頭似乎讓自己是個富翁,可是放在這個虧損的大洞中根本是杯水車薪。
“現在只能指望奇跡出現,我最近投入的一筆錢,如果行情近期反轉了……那事情也就有轉機了!彼f,炒作股票變成了押漲跌的賭局。
“員工的薪水……”少帆沉穩的問。
“這……”于大中猶疑了一會兒,他也沒把握付薪水到底夠不夠。
“把股票賣掉?”子華說。
“你瘋了!”這次換于大中叫起來。
“這樣不好,釋出股票反而讓股價跌得更慘……必須另外想辦法……”少帆沉穩的說。
于大中不再說話,因為他一點主意也沒有。
他看著書桌上水晶雕成的蟾蛉,據風水師的說法,那能為他帶來財運。
“你們倆都回公司來吧,看能不能撐到事情曝光前……把漏洞盡量補起來……”
???
于家兄弟同時進駐公司,大部分人沒有察覺到什么不對勁,熟悉于家的人以為干大中終于說服了兄弟倆為家族企業效力。不過,少帆是個吊兒啷當的公子哥,從沒正經干過什么事,還鬧了件丑聞;而子華雖然處世沉穩,但是學的卻是資訊,軟體開發才是他的拿手好戲。這兩人進駐公司純粹是于大中不信任外人所導致的結果,至于能起什么作用,連公司主管階級的同仁也持保留態度。
于大中每天安排公司主管開會,少帆將重點著重在公司的出貨、應收付帳款、訂單、廠商,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了解公司的全部狀況,因為萬一最糟的情況發生,那……公司還有沒有重整的價值?
但是他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因為,那表示父親必須面臨坐牢的命運,他必須在事情曝光之前盡全力補救。
子華雖然對企業的經營外行,但他卻是最好的執行者。一邊做一邊學,夜里經常和少帆一起討論公事,兩人幾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
于媽媽對于兄弟倆同時回到公司顯得非常高興,這是她最想看到的;子華不再見外,少帆也不再漫不經心。
忙碌到了某種程度是食不知味的,不是味覺退化而是根本沒把心放在食物上。晚餐桌邊,于家兄弟仍在討論公事,于大中應酬不在。
“公司這么忙啊,專心吃飯嘛,吃完再商量!庇谔龡l斯理的說,分別幫兩人夾了些菜。
“好啊,吃完再說!弊尤A笑。
“少帆這幾天還習慣嗎?”于太太笑著問。少帆很少正經八百的坐在辦公室里呢!這回他能撐這么久,已經在她的意料之外了。
“很好啊,在自己公司,我是小開,誰敢不敬我三分!”他笑著說,扒了一口飯。
“那就好,那就好。對了,子華,明晚送我去看看瑾兒,我好久沒去看她了!彼f,舀了一碗湯給子華。
“好啊!弊尤A接過湯碗,眼角瞥見少帆復雜的神情。一個月來的合作無間,卻讓一個名字在兩人之間倏地劃出一條鴻溝。
“我也去!”少帆忽然說,意氣用事似的口氣。
子華驚訝的看著他,一只湯碗差點跌在桌上。
于太太呵呵的笑了起來!澳阍缭撊タ此,明天晚上吃過飯我們就一起去……”
???
第二天晚飯過后,子華和少帆陪著于太太來到瑾兒的住處,這是自酒店的第一面之后,他們兄弟倆同時出現在瑾兒面前。
話題由于太太主導,問候瑾兒的身體、工作、學業、家庭,并且極力想替瑾兒和少帆化解不愉快的過去。她一個人唱獨角戲似的問東問西,舒紋在一旁搭著腔,避免冷場。
她同時也觀察到一種奇怪的氣氛在其他三人之間蔓延,這兩兄弟和瑾兒……
呵!的確很難抉擇。
“看你身體一天一天好起來,于媽媽最高興了。”于太太笑著說,忽然感嘆起來。“唉,我真是喜歡你,不知道我們家子華有沒有這個福氣,討你當媳婦兒……”
子華早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至少她是這么想的,她也非常清楚子華對瑾兒的心意,本來怕瑾兒因為少帆的關系不愿意接受他,現在不愉快已經化解,所以她忽然決定試探瑾兒的想法。
對于于太太的想法,瑾兒覺得非常驚訝。她對子華從來沒有過這種感情,而少帆他不知道于媽媽的想法嗎?要不然怎么會任她這么誤會呢?
她反射動作似的望著少帆,卻沒有得到他回報的眼光,事實上,他這一整個晚上都在躲避她。
瑾兒慌亂起來,不安在心里蔓延。
回家后子華和少帆照常研討公事,今晚的事讓他們都有些心不在焉,兩人之間的鴻溝,距離遠得幾乎連手都握不到。
子華一邊談一邊在手上把玩的原子筆掉到地上,少帆彎下腰幫他抬起來,很慢很慢的挺起上身。
“你……和張瑾兒的進展如何?”將筆交給子華,少帆輕松的問。
“你看到了,沒什么進展!彼坏恼f,母親的試探并沒有讓她表明什么。
“哈!我也沒什么進展,真是難纏的女人!鄙俜f。
兄弟的感情不能有裂痕,特別是在這種非常時期,于家需要他們,父母親更需要他們。
子華奇異的看著他。少帆久未出現的神情忽然又在他臉上活躍,那種神情是子華非常不喜歡的。
“現在這么忙,也沒時間理她,算了,我不追她了,如果你還是對她有興趣,那……你加油吧!”他淡淡的說。
少了瑾兒,日子還是可以一樣的過,但,卻過得非常不一樣,忙碌的日子忽然變得空洞起來。
???
幾天之后見到瑾兒,他打定主意不再看她,于是痛苦便在忙碌、疲憊與空洞之中又占了一席之地。
“你的精神不太好……”瑾兒問。以往每次見面他都是侃侃而談的,這次他異常沉默。
“是啊,忙!彼涞恼f。
“喔……”瑾兒低下頭,覺得一陣躁熱!坝惺裁葱枰規兔?”她心里打轉著問他于太太誤會她和子華的事,但面對他的冷淡,問題說不出口。
“子華說,過兩天請你到我家里吃飯。”他莫名其妙的提起子華,其實子華并沒有這樣說過。
“是嗎?他倒沒跟我說過!彼f,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她,又被愚弄一次了?
忽然想哭。
“既然你忙,那……不耽誤你的時間,我走了!
抓緊一些矜持,怕真的在他面前流淚,她急急的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餐廳。冷瑟的風不識相的想探索她的心情,卻除了刮走體溫之外,什么也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