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唱,一邊就回味起杜宇當時眉目間那個“輕浮”的模樣。
當時她笑著問他,一個大男人,居然肯為女人來唱這種輕浮的小玩意兒,不怕別人知道了笑話么?杜宇卻說,偏不信這個邪,哪來的這么多臭規矩!咱自己喜歡就成了!
跟著,杜宇還告訴她,他家本是江南武林道上一個顯赫的世家,老頭子二十年前曾經威震武林,所以他家里的規矩大得嚇人。他在家做什么事都縛手縛腳的,因此出來之后,就偏要離經叛道。云蘿心里面也贊同。
云蘿邊想邊唱,剛唱了兩段,就覺得鏡子中的女人粉嫩一張臉,面帶桃花,眼波流轉,其實也輕浮得很,不禁對著鏡中人笑了。
她原來也是一個風流的女子啊!
正在得意中,噫,裙角怎么破了這么大一個口子?
想起來,這是上次她跟蹤杜宇到那間暗室時,不小心掛破的。于是又向驛館中人借了針線,開始動手縫補。
不料,杜宇在這個時候,突然折返驛館。
“哎呀,這是條蜈蚣還是條泥鰍呢?難道是云妹自己想出的新花式么?”杜宇徑直推門進來,夸張地大了嘴,指著她裙角上爬著的那條皺巴巴的東西。
云蘿見狀直叫好險!幸虧他回來得遲一步。不然要讓他看到自己剛才的樣子,可就更尷尬了!
“其實我縫的這個,擱平了看還好……”面上一紅,假咳了兩聲,馬上轉移話題:“要不是因為你,我這條新裙子就不會被掛破了!”
“哈哈哈,破了就破了罷,我不是給你賣了新的布料嗎?”杜宇大方走近前來,伸手搴起她的裙角嘖嘖地嘆道。
“隨便找一間鋪子,做兩身新的吧。難道是沒有銀子嗎?”
“銀子?你當有銀子什么都能解決!”她猛地打掉他的手,生氣地坐回到那妝臺前。
“為什么不能解決?”杜宇怔了一下,轉念沉聲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城里那些不開眼的又欺負你?不行,你告訴我是誰,我找他們說理去!”
說完,作勢就要往外走,卻被云蘿跳起來一把拉住。
“回來!敢欺負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人家打開鋪子做正當生意,高興不賺我的錢,你管得著么!再說了,你們西廠的番役到底也是朝廷的人,不是強盜跟土匪!”
杜宇見她面生薄怒,想了想,無奈地笑道:“行了,我的女俠,算我怕了你!”
說著忽然拿起床上的針線篋,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
云蘿見他搴起自己的裙角看了又看,急忙尷尬后退,跌坐到床沿上,窘然不知所措。他卻已動手拆開了她裙角那團“蜈蚣線”,熟練地撿起篋中針線,替她縫補起來。
“咦?你還會針線活兒?”云蘿縮著腳,有些訝然瞪著他道。
“一個人在江湖上闖蕩,漂泊了近十年,身邊經常沒有女人。其實有的時候,就算不縫衣服,也要縫縫自己身上的傷口啊。”
他半真半假地說著,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手中的紅羅裙,口氣淡然得好似縫衣服跟縫人皮根本就沒什么兩樣。
可不知為什么,云蘿卻聽出他話里有種淡淡的辛酸。
一個世家公子做了江湖浪人,其中甘苦自不足為外人道。
想要出言安慰他幾句,又覺得根本無從說起。唯有盯著他那張出奇雋秀的臉獨自發呆。根本沒有意識到,才只眨眼功夫,他已經把裙子給縫補好了。
“干嗎這樣看著我?”他抬起頭來笑問。
云蘿驚了一下,面頰滾燙。趕緊縮足低頭,坐正身子,俯視裙擺。
裙擺原先的破損處,已被均勻細密的針角仔細地覆蓋。更令她吃驚的是,這么短的時間內,他居然以黑線作梗,白線作冠,在她的裙角繡了一朵梨花!
再看向他的臉,恰好迎上他滿目憐光。
難得那雙迷人的眸子里,竟然沒有半絲情欲的色彩,只是蒙一層如月暈洇染般的溫柔,看得云蘿芳心一動。此時此刻的他,一點也不像一個西廠的番役,甚至根本不像一個刀口舔血的江湖中人。
如果他的身份不是那么危險的話,如果他待她的體貼、溫柔的情人……
“我又要出門了!彼嬖诿曰,他卻立即打破了他的幻想。
“這么快?”云蘿問。
“我剛才出門的時候想起一件事,能不能找你要一件東西?”他遲疑地道。
“你要什么?”云蘿茫然道。
“你隨身帶的那個青銅小鏡子,上面刻著‘見日之光,長勿相忘’的。”他用手比劃著,居然笑得有點靦腆。
那面小鏡子從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帶在她的身上。
“鏡子?你要這個……”還是譚一妹要?
云蘿低了想了想,解下一直系在腰間的那柄銅鏡子。還想借機問問他譚一妹的情況,他卻欣喜得像一個意外拿到糖葫蘆的孩子似的,一把拖過那鏡子,嘴上說了句“馬上就回來”,旋身跑出門去。
他去看譚一妹了,云蘿想。
為了譚一妹的事,他就這么著急,連跟她多廢兩句嘴舌都不肯?
哼,不過一面鏡子,值得他專程回來替她拿么?
云蘿生氣地一巴掌拍在妝臺上,妝臺上的大銅鏡子被震得直晃。連她的樣子都沒辦法看清楚。
唉,算了。他走那么快,其實就是不想她追問譚一妹的下落吧。
如果把他逼得急了,他是不是會沖她翻臉呢?那么,剛才的景象,就永遠不可能重現了!
笑一笑,還是笑一笑吧。
于是她拍拍自己的臉頰,安慰自己。閑極無聊,又清了清嗓子,打算接著剛才的勁頭,把舊時在戲班子中學來的散曲一首首給練回來。
她穿著杜宇剛幫她補好的裙子,低頭看看那朵白梨花,然后端正了姿態,對著鏡子高唱。
自歸來農圃優游,麥也無收,黍也無收。恰遭逢饑饉之秋,谷也不熟,菜也不熟。占花甲偏憎癸酉,看流行正到奎婁。官又憂愁,民又漂流。誰敢替百姓擔當?怎禁他一例誅求?
唱到這一段時,眼中忽然閃過昨天出門賣香粉時在街上看到的景象——杜宇那個貼身跟班徐飛,正帶著幾個番役及一幫城中的流氓,在四處呼喝打砸,挨家挨戶地搜拿城外竄進來的“棚民”跟“亂黨”,似乎已經在街邊打傷了一個人。
她告訴自己不要亂想,可隨后又想起自己十歲那年,家鄉發了大水,當地的武官強征了她家的田地,他老爹打死了那個武官,于是他們舉家從鄉里逃難出來。
她再告訴自己不要亂想,卻又想起了三年前自己路經府江,中了強盜的埋伏,譚一妹為救自的己性命,冒雨上山采藥……
“一妹,一妹……你現在到底是好,是不好呢?”
想到這里,眼眶猛地一紅。
再看這時鏡子里的自己,敷了粉的臉白慘慘的,五官還是原來的五官,但說不清楚是哪里,已經有點兒走形了。
“喝,老大!您干嗎穿得一身紅,一個在這里唱《西廂記》呢?”皮球趙六忽然闖了進來,驚訝地望著她。
“居然還落淚了?”
“耳聾了你!這是《西廂記》嗎?”云蘿尷尬地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罵道。
“對了,孫七不是去王爺府看我爹了嗎,他的傷現在怎么樣了?”
杜宇一早和她說了,最多再過兩日,他手上的事就辦完了。到時候回京復命,就帶著她一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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