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幽靜的院落里,從窗戶下面的花圃里不時傳來幾句低聲的隱約交談聲,“大雁,姓蒼的怎么還沒睡?”
“唔,他向來睡的比較晚,大概要過三更罷!
“什么??那我們要蹲在這里干耗到什么時候??我回去睡一會兒再過來……”
“喂!別急著走啊~~聽我說,他睡得雖然晚,但象他這種有潔癖的人每天都要至少沐浴一刻鐘的嘛。等他出去沐浴的時候,我們就進房間去……嘿嘿……”
映在窗紙上的人影突然動了。里面的人放下手里的書站起身來。
關小開看得真切,急忙用手推推身邊的雁非。雁非點點頭,作出個準備的手勢。
房門被拉開了。蒼子夜的修長身影出現在門口,隨即走了出去。
就在幾乎同一個瞬間,兩個黑色人影悄無聲息的從窗戶下面閃出來,翻身從窗臺潛入房中。
翻箱倒柜了一陣,關小開掀開床上低垂的紗帳探頭進去,忽然驚喜的叫了一聲,背著身子招招手,“大雁,我找到了,在這里!”
雁非幾步湊過去,兩大包的衣服果然正整整齊齊的放在床頭。
他的神色頓時也是一喜,低聲催促道,“快點拿出個十套八套來,我們這就連夜去敲當鋪的門!唔,就算折半價也能換幾百兩銀子……”
說到這里,雁非和小開對視一眼,兩個人不約而同的嘿嘿笑起來。
拿了外面的東西叫做偷,拿蒼子夜的東西則叫做取,這就是他們傍晚達成的共識……
就在某兩只狼爪的指尖剛剛碰到衣料的時候,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從不遠處傳來,聽聲音正筆直的走向這個房間,似乎就是蒼子夜!
雁非嚇了一大跳,急忙合上紗帳。趕在房門推開的那個剎那,他拉上關小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滾入床地下。
垂下來的厚重床單遮住了大半視線,從狹小的空間里看出去,只能看到進來之人的鞋子。不過從對面窗紙上映出的影子來看,正是蒼子夜沒錯。
雁非心里早已暗自大罵了幾百句。他不去沐浴,好端端的又跑回來作什么?
床下積了不少灰,兩個大男人鉆進去立刻弄得四周塵土飛揚。雁非被嗆的難受,又不好出聲,正在沒輒的時候,卻聽房門“吱呀”一響,又有個人走進房來。
關小開盯著對面窗紙上的人影看了幾眼,忽然露出詫異之色,用手肘推推雁非,咬著耳朵輕聲道,“是云老弟耶!
雁非點點頭表示知道。
關小開屏住氣等了一陣,沒想到這兩個人自從進屋以后就一直這么站著,居然誰都不說話。大奇之下,他又貼在雁非的耳朵上低低道,“云老弟這么晚了來找姓蒼的,不知道是什么事。”
雁非暗嘆了口氣。這么晚了,朱慕云跑來蒼子夜的房間,自然不會有什么好事。只不過身邊這小子大概是會嚇一跳了。
他突然有些懊惱。如果剛才那個瞬間他不是抓著關小開滾進床底,而是跳出窗外該有多好!
寧愿被當作飛賊,也總好于現在大氣都不敢出,無比尷尬的待在床下面看不該看的戲。
正在后悔不迭的時候,貼著耳朵傳來關小開的聲音,吐著氣低聲抱怨著,“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現在我們怎么辦?”
雁非苦笑,“我怎么知道會變成這樣?唉,好像每次跟你行動都會倒酶……”腰上突然傳來一陣鈍痛,原來是被某人狠狠捶了一拳。
他痛的直吸氣,捂著腰哀怨的望過去:關小開的眼睛睜得老大,果然正狠狠瞪著他。
怎么又是這么可愛的表情?雁非忍不住笑起來,習慣性的就要伸手去摸他的頭。誰知道關小開早就有準備了,見他的手往上微微一抬,就立刻抓住他的手壓在地面上,極低的警告,“不許摸!”
身體緊緊挨在一起,溫熱的氣息在耳邊拂過,手背上傳來關小開掌心的熱度,那種彈性而溫暖的觸感……近距離的望著那雙晶亮的眼睛,雁非的心突然停了一拍,隨即猛烈的跳動起來。
黑暗的床下看不情彼此的神色,也幸好他看不清。雁非摸摸自己發熱的臉頰,不動聲色的把手抽回來,又把身體隔的遠了點,深深吸口氣,抑住心頭蠢蠢欲動的陌生情愫。
有些擔心的側頭望去,關小開卻壓根沒有注意到他,正在聚精會神的盯著窗紙上映出的人影,豎起耳朵聽外面兩個人的交談。
雁非松了口氣。明知道以他大大咧咧的性子絕不會注意到這邊的小動作,心里不知怎的,卻空蕩蕩的有些失落。發了一會呆,他搖搖頭,也凝神聽起外面的動靜。
現在開口的是朱慕云。他的聲音本來就柔和的很,今夜聽來,聲音更是低柔了,怯怯的喚道,“蒼大哥……”
蒼子夜的聲音立刻冷冷的頂回去,“我不是你大哥。”
朱慕云垂下了頭,“蒼公子……我……”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
蒼子夜眉宇間閃過不耐的神色。他徑自走到窗邊關起窗戶,“天色已經不早,在下準備休息了。如果沒有事情的話,朱公子請回罷!”
說著就轉身走到床邊,把床頭的燭火撥的暗了些,居然真的和衣躺了下去。
朱慕云呆呆站在門邊,從窗紙的影子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頭越垂越低,身體竟微微的顫抖起來。
關小開正看得憋氣,眼角里似乎什么東西一閃,然后地上突然多了幾滴水漬。
就在他發怔的時候,地上的水漬又多了好幾滴,低低的哽咽聲隱藏不住的在房間里響起來。
關小開呆了呆,身子猛的一動就要鉆出床下,雁非趕緊拖住他,“不要出去!”
關小開滿臉惱怒的神色,“他都把云老弟欺負的哭了,我為什么不能出去教訓他?!”
……有這么稀里糊涂的打抱不平嗎?
關小開看得固然冒火,孰不知蒼子夜被人半夜堵在房間,此刻他自己也是憋了一肚子氣!如果這楞小子貿然出去的話,以蒼子夜的武功,誰教訓誰還是個問題……
再說了,按照朱慕云的羞澀個性,如果這種時候突然冒出個人來,只怕立刻就要去撞墻了。
雁非嘆了口氣。
無奈之下,他一把抓住關小開的手,撲上去用身體壓住他,就是不讓他出去。關小開掙扎了幾下掙不動,大怒之下也忘了什么低聲說話,張口就要罵出聲來。雁非大急,趕緊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噤聲!”
就在這時候,朱慕云在窗紙上的人影晃動了幾下,似乎做出了什么決定,慢慢從門口走進屋里?葱拥姆较颍瓉硎亲叩搅舜策,正對著合衣躺在床上的蒼子夜說話。
聲音依然輕柔,說出來的話語卻不再遲疑,“蒼公子,今夜來找你,我的來意……我想你應該知道!
“蒼公子,有些事情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我卻一直沒有忘記過……三年前,家父曾帶我前往黃山光明頂參加論劍大會,蒼公子在大會上一人連勝十二場,傲視群雄。從那時起……我就記著你了……”
蒼子夜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那時也只是記得你的相貌身姿而已。但后來……在回鄉途中,我和爹爹失散,孤身一人的時候,恰好你經過路旁,帶著我策馬幾十里找尋家父。半路上遇到了大雨,你把你的斗篷套在我身上,自己卻被淋的全身濕透……我……三年來,我一直都記著那一天……”
雁非聽得出神,暗自想著,“難怪以朱慕云這么羞澀的性子,卻能拉下臉皮賴住蒼子夜軟磨硬泡,原來是情根深種啊~”
正在嘖嘖感嘆時,忽然察覺被自己壓住的關小開停止了掙扎,眼角里瞥過去一看,關小開的嘴張的老大,居然聽得發呆了。
他忍住笑一記手肘捶回去,湊過去輕聲耳語道,“呆子,還魂了!
關小開的視線呆呆的從前方轉到他臉上,臉上滿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喃喃道,“云老弟的話……怎么這么像女孩子對情郎的表白……”
雁非拼命捂住嘴,悶笑到渾身直顫。蒼子夜啊蒼子夜,朱慕云的癡心連關小開這種粗神經都看出來了,這次倒要看你如何應付。
蒼子夜沉默了很久,很老實的回答,“抱歉,我的確不記得了!
朱慕云咬住貝齒,低聲堅持著道,“不記得也沒有關系。蒼公子,我只想說,我對你的心意……這么多年以來,一直都很想讓你知道……”
蒼子夜出聲打斷他的話,“我不想知道!
朱慕云被噎的說不出話來。怔怔站了很久,聲音不知不覺的又哽咽了,“你……你又何苦這么絕情的拒絕我……!”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聲音急促的道,“蒼公子,如果是因為我身為男子的話,那聽我說……”
蒼子夜驀然從床上翻坐起來,黑夜般的眼瞳直視著站立床前的朱慕云,一字一頓、不帶音調起伏的道,“無論你是不是男人,我都對你沒興趣。”
這句話一說出來,不僅關小開,連雁非都聽呆了。
一句話說完,蒼子夜又重新躺了下去,這次是背對著朱慕云,竟是不再多看一眼。平平的語氣回蕩在房間里,“夜深了。朱公子請回罷。以后不要來打攪我!
燭火嗶啪的跳躍著,映照在窗紙上的人影扶住桌子,衣袖顫抖不止。
朱慕云癡癡望著那個背對他的身影。話已至此,只要踏出這個房門,以后——只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罷……。
玉蔥般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向頭上摸去。伸到一半的時候,手臂猶豫著垂下,旋即又抬起來。終於握住了頭頂束發的竹玉簪子的時候,手指雖然還是在顫抖著,卻不再猶豫的拔出了發簪。
如云秀發瀑布般的傾瀉下來,直垂落腰際!岸!暗囊宦曒p響,簪子被拋到了地上。
纖柔的手指摸索著解開了盤扣,外衣如垂下的羽翼般輕飄飄的落到地上。
又落下一件。這次是中衣。
少傾,視野里出現了一截光潔瑩潤的小腿,白玉般的赤裸肌膚在朦朧的燭火下泛起柔和的光澤。
雁非看得發呆。這朱慕云……竟然用色誘??
衣袖被旁邊的人死命的拉扯,側頭望去,關小開目瞪口呆的盯著眼前赤裸的小腿,眼睛直瞪到比銅鈴還大。
雁非悄悄湊過去,咬著耳朵低聲道,“下面的事情,純情處男不能看!
一片漆黑中看不清關小開的臉色,但不用看也知道,他現在肯定是滿臉潮紅。隔著衣料都幾乎能聽見他劇烈的心跳聲。
看到那雙赤裸的腳逐漸向床這邊走過來,關小開被刺激的連舌頭也大了,“他……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
雁非笑了笑,正欲說話的時候,他的心里突然一動。
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
低下頭去,關小開帶著清爽氣息的年輕身體正緊密的貼在自己身上,自己的手還扣著他的手。
自己和他,又何嘗不是兩個男人?
悄然注視著關小開的側臉,原本被壓抑著平靜下來的眼神,突然又變得異樣起來。
光裸的小腿在眼前晃動著,肌膚閃耀著年輕的光滑潤澤。不知道小開若是裸了身體是怎樣的景象……
身體有些發熱,手不知不覺的移上了他的腰肢。隔著衣料貪念那滑膩的肌膚觸感,呼吸不由的粗重了。
關小開不舒服的動了動,“大雁,挪開。”
“挪什么?”雁非漫不經心的應著。
“腰上。什么東西硬梆梆的抵著我?”
雁非怔了片刻,突然身子一僵,臉色立時大變!
瞬間,他猛的推開關小開的身體,自己滾到另一邊去,低聲而急促的喘息不停。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控制不住自己??面對著他的時候,竟然會……不自禁的意亂情迷!
心里亂的像一團麻,紛雜的念頭剎那間重重閃過,雁非的心里突然暗叫一聲不好!剛才推開小開時的響動聲……
剛想到這里的時候,只聽房間里砰然大響,床身一陣震動,恰好蓋住了剛才的聲音。
蒼子夜的聲音隱隱帶著山雨欲來的意味,飽含著怒氣,“你瘋了!為什么要這么糟蹋自己!”
他翻身下床,把地上散亂的衣服盡數丟到床上去,“你愛待在這里就待著罷,我走!”
朱慕云的哽咽聲低低的響起來。逐漸的,哽咽變成了嗚咽,斷斷續續的抽噎著。聽到開門的聲音時,他突然不顧一切的嘶聲叫喊起來,“蒼子夜,我喜歡你!喜歡你難道有錯嗎?為什么、為什么你這樣對我……”
悲凄的聲音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層層哀痛。
離開的腳步聲頓住了。蒼子夜披著外衣站在門口,沉默了片刻,道,“你沒有錯。只不過……我心里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抱歉!
房門悄然合攏,將那個挺拔的身影阻隔在門外。朱慕云呆呆的盯著那關緊的大門,所有的痛苦,委屈,失落,羞恥,五味雜陳的涌上心頭。他再也忍受不住,撲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直痛哭了半個多時辰,起初還是嗚咽個不停,后來轉成了抽抽噎噎,漸漸的沒了動靜。雁非又耐心等了一陣,這才悄悄掀起垂下的床單向上瞄了一眼。原來他早已哭得累了,竟趴在床上沉沉睡著了。
沉睡中的朱慕云眼角淚痕宛然,身上雖然套上了件里衣,但滿心的哀傷之下,居然連扣子都忘了扣齊,露出肩頸處大片白皙細膩的肌膚來。雖說沒有旁人進來,但這個撩人的姿勢……雁非搖了搖頭,輕手輕腳的拉過一床被褥蓋在朱慕云的身上,又掖了掖被角,免得夜里受涼了。
唉,美色當前,居然是這種反應……雁非苦笑幾聲。剛才在床底下的時候他還在好奇蒼子夜什么時候練就了坐懷不亂的本事,現在可好,突然發現自己居然也是個柳下惠式的奇葩。
摸摸鼻子轉身過來,眼角里卻瞟見了關小開——剛剛從床底下鉆出來的關小開,此刻頂著滿身的灰頭土臉,正怔怔的盯著床上的朱慕云看。
雁非微微一怔,心象突然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其實他也明白,看見美人梨花帶雨的睡相,只要是男人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關小開平日逛集市的時候,一雙眼睛也總是盯著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婦看個不停。然而,不知道為什么,雖然明知道這樣再正常不過,見了關小開驚艷的神情,某種莫名的負面情緒還是忍不住翻騰著,想要叫囂出來——
心里還在踟躕著,手已經不受控制似的伸出去推推他,“現在蒼大少爺不在了,我們可以拿衣裳了罷?”連聲音,卻也是平平淡淡的,不比平日的直爽歡快了。
關小開猛的回過神來,“對。
兩個人從包袱里拿了十套衣服,又把帳子放下遮住里面酣睡的人,依舊從窗口跳了出去。
一路沉默的走出了客棧,關小開神思恍惚,似乎總在想著什么。雁非不時的瞟他幾眼,卻也不說話。
直走出了半個海寧城,關小開終於開口了,“怪事,當真怪的緊!
雁非笑了笑,“什么怪了?”
“朱慕云是男人,蒼子夜也是男人,為什么云老弟偏偏會去喜歡上姓蒼的呢?”
雁非淡淡接口道,“男人也好,女人也罷,喜歡就是喜歡了,哪里有什么原因好說?再說這種事情古已有之,斷袖分桃的故事你沒聽過么?”
關小開想了想,“不一樣。聽說過的都是孌童,那是把男人當女人玩的,和他們這種不一樣。奇怪……實在是奇怪……”
雁非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捏捏他的鼻子,笑道,“傻小子,等你哪天真的喜歡上一個男人了再來煩惱這些事吧,現在提它干什么!
關小開啪的拍開雁非的賊手,沒好氣的道,“不許亂碰小爺的尊鼻!剛才莫名其妙的把我推到床腿邊撞到頭,這筆帳還沒跟你細算呢!”
想想看又釋然一笑,“不過你說的也對,反正我喜歡的是女人,這種男人喜歡男人的事情又不會落到我頭上,管它那么多!走,咱們找當鋪換銀子去!
雁非笑著應了,跟在關小開的腳步后面四處找當鋪,眼看著他興沖沖的去拍門,嘴角彎彎的笑著,口腔里不知怎的,卻滿是苦澀味道。
***
翌日直到午時,朱慕云才帶著紅腫的眼睛出現在眾人眼前。乍眼望去,見外面的大堂里只坐了關小開和雁非,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是什么感觸,只是怔怔的坐到桌邊發呆。
那邊關小開見了朱慕云這樣子,和雁非對視了一眼,他用力的一拍桌子,大笑道,“云老弟,你知不知道我們在高興什么?”
朱慕云魂不守舍的坐著發呆,直問了好幾遍才回過神來,緩緩的搖了搖頭。
關小開嘿嘿笑著從桌子下面提出個小小的包袱來放在桌上,“來,猜猜里面是什么好東西?”
朱慕云茫然的瞟了一眼,隨口問道,“是什么?”
“昨夜的大收獲,總共紋銀二百兩正!”
“哦!
關小開的聲音放大了一倍,湊到他耳邊大叫道,“是銀子耶!我們有銀子了!”
“哦!
關小開頓時有氣無力的倒下去,“振作點好不好?你害得我也沒精神耶!
“……哦!
雁非正懶洋洋的趴在桌子上面打呵欠,忽然神色一動,撐起身子,“小開,快把包袱收起來!”
關小開瞪他一眼,“我們光明正大得來的銀子,為什么要鬼鬼祟祟藏起來?”
話音剛落,只聽一聲冷哼,蒼子夜從門外踏進來,“當真是光明正大得來的么?我那里少了十套衣服是怎么回事?”
關小開吐吐舌頭,低聲道,“原來是苦主到了,下次早點說啊。”
雁非趴在桌子上不住的嘆氣,“早說了你又不聽……”
關小開拍了他一巴掌,坐直身體大聲道,“不管怎么樣得來的,反正這二百兩銀子是目前我們四個人的所有收入了,吃飯趕路都得靠它,誰要再想再買衣服的自己籌錢去!”
蒼子夜又哼了一聲,也不理他。
見沒人反對,關小開繼續道,“現在人都到齊了,我就來宣布一下這些銀子的分配問題。海寧到金陵路程不近,我們又都不認識路,所以我要拿一百兩銀子出來雇人雇車,另外一百兩用于路上花銷,大家覺得怎么樣?”
雁非舉手,“一百兩的路上花銷太少~~”話沒說完就被一拳捶到桌子上去。
蒼子夜點點頭,“可以。”
朱慕云迷茫的看了他們一眼,“哦!
“那就是沒問題了?”
關小開得意的一笑,“我就知道你們肯定會同意的,所以早就雇好兩輛馬車啦,F在車就在門外,我們馬上就可以啟程了。大家有什么問題?”
“有!”雁非趴在桌子上舉手,“為什么只有兩輛馬車?我要四輛~~”
話剛出口,又換來一記正正老拳。關小開磨著牙陰笑,“你還好意思問為什么?把你花掉的一萬兩銀子拿回來,莫說四輛,就是雇四百輛車也夠了!”
暗底下又狠狠踩了幾腳,關小開這才解氣,回頭問其他兩個人,“別理他,你們有什么問題?”
蒼子夜思忖了一下,“既然只有兩輛馬車,我們怎么分配?”
雁非立刻接口,“當然是我和小開乘一輛了。你就和云老弟坐另一輛罷!
蒼子夜的臉色立刻沉下來,決然的拒絕,“我不要和他共乘!
朱慕云神色黯然,紅著眼睛擰過頭去。
關小開看得憋氣,一拍桌子怒道,“你不要和云老弟共乘,我還不放心他和你一起呢!”
站起身來,不由分說的攬住朱慕云的肩膀就往外走,“云老弟,我和你坐一輛車,那個老欺負你的冰塊臉就交給大雁應付去。哼,上次只拔了他十萬兩銀子的毛,實在是拔少了……”
雁非怔了怔,不由向蒼子夜的方向望去。蒼子夜這時候卻也正望著他。
默然相對注視了許久,雁非閉上眼睛,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再站起身來的時候,臉上又掛著那種滿不在乎的笑容了,“沒辦法,咱們兩個剩下的就座一輛車吧!
懶懶散散的說著,他當先走出客棧大門,躍上守候在外面的空馬車,側身坐了進去。
等在里面坐正了,雁非四下打量了一番,嘖嘖感嘆著,“五十兩的馬車就是不如陌染車坊的出品來的寬敞啊~~”
車簾又被掀起,蒼子夜也閃身進了車廂。本來就不大的空間這下更顯得局促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片刻,蒼子夜出聲問道,“我們可以走了么?”
雁非抓抓頭發,“當然……!等一下,還有件事情!
他飛快的跳下馬車,走到后面那輛馬車旁邊道,“小開,給我二兩銀子,我要把那塊飛鷹令給贖回來~~”
聲音遙遙傳入耳際的時候,蒼子夜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不過半柱香時辰,雁非重新鉆進車廂,假裝沒看見蒼子夜不善的臉色,輕松的道,“我們走罷。”
馬車的轱轆滾動不休,車身不時的顛簸幾下。相比于后面一輛車里隱約傳出的話語聲,前面的馬車車廂里沉寂一片。
蒼子夜靠在車廂木板上沉默良久,忽然開口了,“昨晚你們潛進我房里拿衣服,那是幾更天的事?”
雁非閉著眼睛隨口道,“大概是二更罷!
“……你們聽到了多少?”
回答依舊是漫不經心的語氣,“唔,差不多都聽到了吧。”
蒼子夜霍然轉過頭來,犀利的目光直視著身側的男子。
雁非似乎有所察覺,側頭對著蒼子夜笑了笑,“臉色這么難看干什么?朱慕云對你投懷送抱,這又不算什么丟臉的事。唉,不過這種艷?刹粫r人人都能享受的到的,偏偏你居然那么干脆的拒絕了~~”
蒼子夜瞪著他,半晌才開口,“我對他無意……”
雁非懶懶的一擺手,“好了好了,你拒絕他的話我昨晚就聽過了,今天不想再聽第二遍!
蒼子夜沉默不語了。於是整個車廂又歸于沉寂。
路途顛簸之下,特別容易困乏。眼看日頭尚早,雁非打了個呵欠,“無聊,實在無聊的很!彪S即尋了個舒服姿勢,枕著扶手半躺在后座上睡了。
蒼子夜端正的坐在另半邊后座,黑夜般的眸子中閃爍著光芒,盯著徑自睡去的人看了許久,緩緩抬起了視線。眉宇間帶著幾分孤傲,幾分清冷,盯著晃動的車頂出神。
過了良久,他似乎不經意的問道,“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你也聽到了?”
沒有回答。雁非動也不動,呼吸均勻平靜,已經睡的沉了。
※※※※
連著幾日車馬前行,路上風平浪靜,車里的人百無聊賴。
這一日,天色接近午時的時候,車身震動著停了下來。車夫在前面喊道,“幾位爺,我們已經到了蘇州了。眼下就在客棧門口,我們要不要打尖?”
正在打盹的雁非耳朵一聳,立刻閉著眼睛翻身爬起來,“要!”
撇下蒼子夜,不待馬車停穩就自己跳了下去,和后面的關小開說說笑笑的并肩走進客棧。
不多時,后面的兩個人也進來了。四個人圍坐在桌前,點了幾道家常菜吃起來。
雁非吃了幾口飯,眼角里卻瞄著關小開的方向。果不其然,他只嘗了一筷清蒸魚就不自覺的皺起眉頭,再吃了一筷糖醋排骨,眉頭皺的更深了。幾筷子嘗下來,竟沒有什么菜是吃第二口的,一張臉頓時垮下來。
雁非暗地里一笑。蘇州周圍地方的口味偏清淡甜儒,而關小開可是土生土長的遼東人,就知道他吃不慣。
眼見他的筷子沒處可去,雁非把面前的那碗水晶肴肉往前推推,從碗里夾了一塊肴肉放到關小開的飯碗里,“嘗嘗這個。”
關小開苦著臉抱怨,“嘗什么不好,為什么給我夾肥肉?”
“吃吃看嘛,包你喜歡!
關小開將信將疑的咬了一小口,“咦……”緊接著又咬了一大口,咀嚼了幾下,喜道,“這個好吃!”
雁非笑著又夾了幾塊放進他的飯碗里去,肴肉在他的碗里高高堆起來,幾乎都看不到下面的白飯了。見關小開吃得香甜,雁非的嘴角也不由翹起了彎彎的弧度。不知不覺的時候,目光已經滿是寵溺。
正微笑間,他忽然感覺到身側似乎有人正注視著這里。側頭望去,蒼子夜舉箸不食,正沉默的盯著他們。
兩人的視線不期的對上,蒼子夜隨即側開了目光,飄遠的望著門外大道上車水馬龍,神色間沒什么表情。
雁非垂下了眼睛。
不過片刻時候,關小開將碗里的所有肴肉和米飯一掃而空,滿足的擦擦嘴抬起頭來,“咦,蒼子夜,你怎么不吃?”
那么久的時間,蒼子夜碗里的飯幾乎沒動。
雁非怔了怔,忽然笑起來,“我差點忘了,他也是吃不慣江南小菜的!毖劬ν郎掀橙,“啊,只剩下最后一塊了~”
最后的那塊水晶肴肉,此刻正夾在朱慕云的筷子里。
幾個人的視線不約而同的盯住了那塊肉。朱慕云看看蒼子夜,遲疑了一下,垂下頭,聲音細若蚊吶的道,“給你吃罷~”
說著就依照雁非那樣,也把那塊肴肉夾到蒼子夜的碗里。
筷子碰到瓷碗,發出了一聲輕響,似乎把蒼子夜游離的神志拉了回來。
他皺著眉頭打量了幾眼碗里多出來的肴肉,不待朱慕云把筷子收回去,就已經伸手把整個碗推開了,冷冷道,“我不吃了!
朱慕云呆住了。保持伸著筷子的姿勢,呆呆的坐著僵了一陣,他突然摔下手里的筷子,抽泣著跑遠了。
關小開也呆了呆,騰的站起來狠狠瞪著蒼子夜,“你這人真他媽的過分!如果云老弟出什么事我跟你沒完!”
怒氣沖沖的循著朱慕云的背影后面追過去。
雁非攔阻不及,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奔遠的背影嘆氣不止。側頭望了望面無表情的蒼子夜,他又忍不住嘆了口氣,“老實跟我說,你這是存心氣他呢,還是只是你的潔癖又發作了?”
蒼子夜啜了一口酒,神色不動的道,“我從來不用別人筷子碰過的東西。”
看著沒有半點愧疚表情的蒼子夜,雁非突然覺得頭很大,非常的大。
他苦笑,“唉,前天害他哭了一個下午不肯出門,昨天讓他哭了一整夜,蒼大少爺,你注意點自己的舉止好不好?再這樣下去,我們只怕二十天也到不了金陵啊。”
蒼子夜輕哼道,“那是他的事,我管不著!彪S即轉頭吩咐旁邊侍候的店夥計,“小二,再上一碗飯,再把你們店的招牌菜全端上來。”
雁非下巴差點掉下來,“全、全端上來?可是我們的銀子……”
“我想吃!
“……”沉默了一陣,雁非嘆氣,“好罷,我也想吃!
不過片刻,熱騰騰的飯菜又擺了滿桌。
雁非悶頭吃了幾口飯,蒼子夜皺眉,“為什么放著其他那么多菜不吃,只吃你面前的?”
不由分說的夾了幾筷紅燒黃鱔丟到他碗里,隨即又舀了幾勺麻婆豆腐盛在瓷杯里推過去。
雁非一愕,抬起頭來。
蒼子夜面無表情,“你不是最喜歡吃這些么?”
雁非笑了笑,“還好,這么多年了,早就不象原來那么挑嘴了!
兩人沉默著吃完了飯,蒼子夜啜著茶,目光盯著門外看了一陣,回過頭來道,“關小開和朱慕云這幾天走的很近啊!
雁非輕輕吹了吹茶盞口泛起的泡沫,輕松的道,“那是因為小開最看不得別人哭。從前碰到個女孩子在街角里哭,那小子居然當街連翻了七八十個跟頭,直把她逗笑為止。”
“是么?”蒼子夜笑笑道,“你還是當心點好!
撇開茶沫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的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我要當心什么?熱心腸是好事!
“要裝糊涂也隨便你。我不過想提醒提醒罷了。”蒼子夜垂下眼瞼望著手里的瓷杯,“昨夜晚上,關小開似乎陪了朱慕云一夜!
雁非不吭聲的又喝了幾口茶,驀然放下茶盞,“我吃好了!闭酒饋砭妥吡。
進了二樓客房,雁非在自己房間坐了片刻之后,不知怎的,腳步就向隔壁關小開的房間邁去。
推開房門,里面空蕩蕩的沒有人。他心里沒來由的一沉,左右無事,索性就坐在桌前等著。
過了約大半個時辰,關小開回來了。前腳剛剛邁進門檻,他就不禁一愕,“大雁,你在這里?”
雁非打著呵欠坐直了身體,“是啊。反正沒事,想過來跟你聊聊。”隨手揉著惺忪的眼睛,他漫不經心的問道,“小開,你剛才跑哪里去了?害我等這么久。”
關小開立刻精神了,跳坐到雁非對面,給自己沏了杯茶,邊喝邊抱怨道,“剛才在云老弟那里哪,哄了他那么久,總算是不哭了。唉,他一個男孩子家怎么這么愛哭鼻子,害得我只好變著花樣去逗笑他,每次都累死累活的~~”
“小開,你不必管的!
關小開微微一怔,“大雁你說什么?”
雁非笑了笑,語氣平淡的道,“別忘記,朱慕云是因為蒼子夜傷心,要哄他開心,也只有蒼子夜能辦到。小開,他和蒼子夜之間的感情糾葛,你這個外人還是不要多問為好。”
關小開愣了半晌,盯著雁非的眼神由吃驚、困惑,漸漸的變成了氣惱、不解。他突然一拍桌子站起來怒道,“什么叫不要多問?他已經夠可憐了,你怎么還能講出這種話來!!”
雁非沒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不由吃了一驚,急急起身道,“小開~”
關小開氣鼓鼓的掉頭就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腳步,頭也不回的道,“聽說這里最近有個廟會,我明天要陪云老弟去逛集會散心,要不要一起去隨便你!”
聲音還在飄散的時候,門碰的關上了。
雁非望著那扇被大力甩上的門愣了半日,對著無人的房間,他苦笑著喃喃道,“你要做什么,我什么時候沒有依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