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市方言軟而糯,女孩子講來特征尤為明顯。以前尚曉鷗從未聽展翹講過家鄉話,現下記起來,平時她的普通話和陌城人也有很大的區別,講起來分外的“嗲”,這次尚曉鷗見識到了她百分百的嗲,一時聽得入神。
“怎么不吃?不喜歡加辣嗎?”展翹指指他面前的紅湯辣餛鈍!奥犝f北方人吃不得辣的!毙≡菩χ辶艘痪洌皠e鬧得水土不服才好!
“我已經水土不服了,”曉鷗搖搖頭,“于展翹,我若是死在這里,你可得負全責!
小云聽得笑起來,瞧著黑線布額的老同學。
尚曉鷗開始專心對付那碗餛飩。桌前的兩個女孩仍在用他聽不懂的方言絮絮交談著,不知談到了什么事,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氣氛也慢慢有些變了。
展翹垂了眼,神色淡淡的,嘴角凝著一抹笑意,笑得勉強,眼底郁郁。
小云拍了拍她的手,神色十分同情。之后便靜了下來。
湯喝到胃里仿若有些灼燒,尚曉鷗沒有抬眼,下意識地斂起眉。心下隱約是知曉的,她們談到了一個人,一個展翹不愿提及的人。
“啊?!”小云突然叫起來,睜大眼睛指著尚曉鷗,“你的皮膚——”
展翹一看之下,也是大驚。
“好像有些癢……”尚曉鷗斂了眉,領口扯低了幾分,“有什么問題嗎?”
領口扯得低了,但見他頸中布滿紅色疹子,尚有蔓延之勢,眼看就要摧毀面部。
“你、你過敏?”
“我吃辣椒一向過敏的!彼傺僖幌。
“你、你過敏怎么不早說?”展翹魂飛魄散,抓過包包便拖他出門,“尚曉鷗,你想害死我。
“誰害死誰?”他嘀咕,皮膚的確很不舒服,可是見她著急,他卻覺得歡喜,握住她的手不放,光看她的表情也就值了。
小云反應快,趕緊跑去路邊招呼Taxi。
不要命的小子!展翹恨恨,臉急得發白。尚曉鷗終是不忍,握住她的肩,“放心,反正又不會死人!
食物過敏不會死人,卻讓他掛了大半天的吊瓶。
眼看春節要來臨,卻發生這檔事兒,展翹又急又后悔,真不該帶他亂吃東西的。
“展翹,”他倚在病床上,細細把玩著她的手指,“方才,你們在談他,是吧?”
她一時弄不清他在說什么,錯愕。
他給她時間去想,手松開,和她十指相纏,“你不能瞞我,展翹,告訴我你的事!
“不要亂想了,先治好這見鬼的過敏癥,一切好說!
她語氣很柔和,再不像以前,提到那個人,便是壓抑著欲哭的表情。
他不由得微微一笑。
于家。
廚房里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于夫人走進去瞧了瞧,看到她的女兒正在開壇作法。
“于展翹,你不是剛吃過飯嗎?”
“我……我又餓了!
于夫人站一旁觀戰,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現在竟也能像模像樣地應付這個,莫非真的學會獨立了?“于展翹,你干嗎熬個湯都用純凈水?”
“我、我這幾天有點水土不服!
“在自己家鄉都水土不服,于展翹,我看你還是趕緊滾回陌城吧。”于夫人哼了一聲,掉頭就走。
展翹顧不得跟她生氣,F在她也漸漸明白,媽媽到底是媽媽,當初說跟她斷絕母女關系的是她,聽爸爸說,擔心女兒擔心得夜不成寐的也是她,每個月初雷打不動往女兒賬號里存錢的仍然是她。
以前常常想,跟媽媽該怎樣講和?
現在想想真好笑,母女之間能有什么嫌隙,隨便拌兩句嘴也就過去了。反正她從小和媽媽的相處方式便是如此。何必強求,何必刻意。
胡思亂想著,砂鍋還在爐上咕嚕咕魯作響。
媽媽去午睡了。露臺上的爸爸孤零零的,正在那里擺弄幾盆植物。
展翹走過去,看了半天。于先生抬了頭,看著她笑起來,“展翹,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展翹俯下身,摘下植物上的幾片枯葉,過了許久,輕輕說:“……我那個朋友,名字叫尚曉鷗!
于先生眉毛微揚。
“……也不知跑來蘇市干什么,春節也不回去!闭孤N揉揉微涼的耳朵,沒有抬眼,神色悻悻的,“說是父母都在瑞典,不會陪他過春節!
于先生微微笑了,“所以呢?”
“所以……”展翹終于抬起眼。
那眼神,有那么可憐兮兮的意味。這個笨丫頭,估計是在費心思量,想著怎么開口。于先生忍不住撣了她鼻尖一下,“囡囡,是你沒禮貌了,朋友來了蘇市,竟然也不帶人家來咱們家里玩!
她咬咬嘴唇。
“大過年的,想人家丟酒店里嗎?”于先生拍拍她的肩,“快去,請他來家里過除夕!
廚房里已傳來砂鍋即將沸騰的聲響。展翹想了想,補了一句:“只是朋友,曉鷗他……還只是普通朋友!闭f罷,向父親笑了笑,趕緊跑進了廚房。
她找來一只自己學生時代用的保溫桶,把湯和飯菜小心翼翼放進去。
出門的時候,朝露臺張望了一眼,父親正笑著向她擺手。
來不及解釋了,正有一個病小子等著她。
二十分鐘后。
病小子臉都埋進了碗里,把湯喝了個底朝天,舒服地吁出一口氣。
展翹坐在他的對面,正低頭擺弄他的筆記本。
她看上去專注極了,一心一意地翻著網頁,查的正是陌城的美食。尚曉鷗望著她,有些出神,她是在為他呢,想為他做陌城口味的飯餐……
心柔軟地一動,再一動,尚曉鷗想上前抱住她,親親她,卻一時不敢妄動。
他垂下眼。怎么辦?一天比一天喜歡她,一天比一天著迷……怎么辦?
腦袋忽然被敲了一下,她瞪著他皺眉,“你快點吃啊,我馬上就要回去,今晚是除夕呢!
除夕。他思忖著,眼底有無數情緒在流竄。
“尚曉鷗,我是不會陪你在酒店過除夕的,你少打鬼主意!
他聞言失笑,“相處時間也不算短了,展翹,你明知我軟硬不吃,出言威脅有用嗎?”
“是沒有用,”她垂下眼,“所以,我想——”
“你不陪我也倒算了,”他吁出一口氣,“父母常年在國外,春節都不回來,我是很清楚過年沒有家人陪在身邊的滋味的,又怎心讓你去體會?”
展翹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這惡魔,是吃定她心軟嗎?
“你先別急著走,小翹,我有東西要送你!
她神色動了動,“巧了,我也有東西送你。”
“是什么?”
她從包包里翻出一只紙袋,袋子不大,里面放的是一頂帽子。黑色的時尚套頭帽,柔軟的羊絨質的,手感十分好。
她微微笑,“新年快樂,曉鷗!
尚曉鷗笑得開心,拿過來便戴到了頭上。展翹忍不住說:“很漂亮!
“帽子還是本人?”
她笑,“都好看啦!
“來,親一個!
展翹推開他附過來的臉。冷不防被他抓住了手,笑吟吟地把一只小盒子塞進了她手里。
盒子很小,里面放著一枚銀制的尾戒,戒面素雅無雕刻,銀的純度高,非常之硬。
展翹怔怔盯著那閃動的銀光。
曉鷗取出來給她戴到手上,又捏住了她的手指,也不管她是否吃痛,“這值不了幾個錢的,你不必擔心被人打劫,老實給我戴著!薄昂煤茫也徽,你快松手。”展翹被他捏得哇哇痛叫。
尾戒象征的是什么意義呢?她不愿想太多了。如果這是曉鷗送她的新年禮物,那她就只當它是一份新年禮物。
時間過得很快,已經是午后兩點多鐘了。
她收拾著桌上的餐具,說:“我該回去了,曉鷗!
神色淡下來,他百無聊賴地躺到沙發上。她把包包背到肩上,瞟著他,“有事打電話!
他懶懶地應了一聲。
走出幾步,她又旋身,“傍晚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你!
黑眸亮了亮,他仍是懶懶應著,不動。
展翹心里柔軟一動,她幾乎就要心軟,幾乎想揉亂他的頭發拉他起身,幾乎要不顧一切——
他忽然跳起來,一把拖過她。
展翹直直地撞進他懷里。
嘴唇覆下來,廝磨著她的,他呼吸粗重,“……干嗎回頭?嗯?于展翹……都怪你回頭的,我又不想放你走了……”
展翹心怦怦跳,剛想開口說話,他舌尖竄了過去,她顫了一下,腳步后退。
他卻亦步亦趨,緊緊追逐,手扶住她的后腰握緊了,她頓時喘不動氣。
這是他們第二個吻,仍然是強吻,仍然是毫無技巧可言,仍然是撞痛了展翹的嘴唇。她大可以再用力踹上一腳,掉頭就跑的。
手卻輕輕地抵住他的胸膛,“等……等一下,曉鷗。”
他慢慢抬起臉。
呼吸不暢,她嗓子好像著了火,燒灼喑。骸皠偛庞芯湓,我還沒說完,被你打斷了!
“……什么?”
他的嗓音沙沙啞的,語氣不穩。
“我爸爸知道我有朋友來蘇市,”她垂著眼,也不看他,“說是……”
“說什么?”
“說是……要我請朋友去家里過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