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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征大將軍 第九章 作者:璐笙
    天際已拂曉。

    項府祠堂里,檀香裊裊,燭火已燃盡,窗外的曙光透入祠堂內,將里頭安放著的項氏祖宗牌位給照得燦亮,其中有兩塊牌位上頭分別刻上“項古流”、“項古流之妻王氏”的隸書字。

    在這兩塊木牌前,項丹青跪著。

    他身披玄黑鐵甲,長發東尾,手里捧著那柄長年不離身的重劍,高高奉在這兩塊牌位前,神情肅穆。

    在這里他已跪了整晚,卻不見他有絲毫疲憊,那雙眼始終是透著炯炯輝光,將那兩塊牌位映入眼底。

    祠堂外,項凱也站著,眼看項丹青在這里跪著,他心里頓生一股疼,看在那雙老眼里的人影霎時模糊些許,他彷佛看見久遠的過去,有另一道身姿,同樣也在將赴沙場的前夕跪在這祠堂中,眼看列祖列宗。

    “少爺,時辰快到了,該前往承天門……”

    有些哽啞的嗓音,幽幽地回蕩在祠堂中,雖打破一室沉寂,卻斷不了項丹青專注凝視亡父、亡母的牌位。

    許久后,跪在祖宗牌位前的身姿終于有動靜,項丹青拔身而起,玄黑鐵甲發出清脆余響,他踅過身,將劍收入劍鞘,邁開大步走出祠堂。

    “袁姑娘人呢?”他邊走邊朝身旁跟上的項凱問道。

    “在房里。”

    “你先去替我備馬,我去和袁姑娘說幾句話!

    項凱頷首,而后直往前走,項丹青則是在原地望著項凱離去的身影好一會兒后,這才邁開步伐往他的院落走去。

    穿過花廳,長廊,他跨入圓拱門,于院落內迂回曲折地又經過許多徑道,終于來到袁芷漪的房前。

    房門關著,屋里也沒有半點動靜。

    站在門前,項丹青遲疑好長一段時間,看著東方的天空漸漸清朗,他嘆息,終于伸手敲敲房門。

    “袁姑娘,你還在睡嗎?”房里沒有人聲,項丹青疑惑著,本想再多敲幾下門,可—道靈光閃過腦海里時,準備敲門的手頓然停下!拔抑滥銢]睡!彼氪闺p眸,微聲低喃!拔蚁搿冶仨毟阏f聲再見!

    若是不說,他或許會遺憾。

    這場仗不大不小,但是昨日他聽人來報,頡利可汗遺族的兵力經過十二年的養息已比從前壯大;他想起十二年前終南山那場仗,羽林衛千名將士,讓埋伏的三百名突厭兵殺到不足半數。

    而今,殺過邊防的卻是萬余突厥兵,并非當年小小數目。

    他打過許多仗,于生、于死他從不去透徹捉摸,然而昨晚他跪在父母牌位前,他不由自主地反覆想著沙場上的生死問題。

    “我們錯過了十二年!彼旖青咧,“而我們也許再沒有第二個十二年可以錯過……”

    他無法告訴她,戰場是個怎樣殘酷的地方。

    他無法告訴她,他面對的敵將從前是如何兇殘地砍殺他的同袍。

    自昨夜起,他腦海不斷浮現從前爹出征后,娘守在家門前眺望的身影,那種孤絕不需言語即可感受;他總覺得,爹對于天下人仁善,卻獨獨對娘殘忍。

    等待一個可能不會再回來的人,那痛苦的滋味無人能解,然而娘仍是等著爹,只是到了最終,爹沒回來,只回來一把劍。

    他不想讓袁芷漪和娘親一般的命運,然而思即戰場上的殘酷,他的心仍是下意識地想棲回有她守候的地方。

    她的等待,是他回來的動力,是他不畏懼戰場的堅毅。

    此仗若得勝歸來,他定會好好的告訴她馮六小妾事情的原委,他不愿有任何遺憾留在心底,他會回頭,仔仔細細地看著她……

    房里仍是沒有絲毫動靜,片晌后,袁芷漪那平淡到近乎沒有感情的嗓音卻透了出來。

    “你曾問我……”

    聽到這毫無起伏的嗓音,項丹青不覺心神一震,彷若見到某道光亮隨著她的嗓音透來,溫暖他心中寒寂的角落。

    “你曾問我,我為何突然離開杏林!痹其糇诖采,曲起一雙腿,雙手抱著膝頭、背向房門朝墻坐著!斑@些年來,我都在找你!

    此話一出,使得項丹青忡怔當場。

    “我只等你等了一年,便在杏林里待不下去,你知道的,我從沒等過人,所以那種天天望著杏林等人的日子,我過怕了!彼仍谀莾,靜靜望著,望著杏花凋落、望著綠葉轉枯,直至冬日的朔風將杏枝上的枯葉盡皆掃落,了無生機,她還是在那里靜靜望著!拔页隽诵恿,打算尋你,你曾經告訴我你住西京,我記得!

    家住哪?做什么的?親人幾位?

    西京,羽林街執戟,父母雙亡。

    十二年前的對話,經她這么一提再度涌入他的腦中,字字句句的簡單,挾著回憶的酸苦。

    “可我除了采藥,從來沒離開過杏林,所以甫出林后我就迷路了,連帶著那些獸,我們一路上風風雨雨,被人偷過、搶過、餓過、病過,這些我從沒經歷過的苦痛我都熬了過來,心里只想著『只要我到西京見你,一切就會值得’。

    “但好幾年的時間過去,我才發現我一直往南方走,所以我又花了幾年時間朝北方前進,同樣也迷路好久,餓著、病著……最后莫名其妙的來到西京!

    當她想起在江南時,透過一名賣唱女得知自己尋錯方向,她才意識到,冥冥中注定他們得錯過十二年的光陰,唯在今朝才可相遇。

    然而經過昨日,那拂著她的風以及他的謝旨呼聲,似乎在在告訴她——

    十二年后他們雖可相遇,卻不代表苦盡甘來。

    也許一開始就沒有苦,他們也沒有甘甜可回……

    “項丹青,你說得對,我們或許已無第二個十二年可蹉跎!彼龥鲋,徐徐又道:“所以,我不再等你了。”

    她的決絕,她的心冷,全埋在這字里行間。

    她快刀斬亂麻,等待這兩個字,不再是他們之間維持的承諾。

    我不再等你了……

    聲聲清語,如刀般割開了他的心。

    項丹青怔望著門,心頭原本還因為她開口而溫暖的角落,在這瞬間,墜入更讓人無法承受的酷寒冰雪里。

    在此門前愣站著好長一段時間,原先是面無表情的他忽地笑了。

    他的笑容清清淡淡,好似天際將要散去的云霧。

    “袁姑娘!彼D過身,背對著房門!澳惚V亍!

    說完這話,他邁開步伐離開。

    紙門上的剪影不再,而在房內面對墻坐著的袁芷漪,也始終未回頭,只是在項丹青那句彷若生離死別般的道別后,她聽得雙目殷紅。

    府門外,項家仆人已恭候多時,項凱牽著馬匹,而司徒澐玥也起了個大早來送行。

    項丹青每走一步,鎧甲便會發出清亮的脆響,身姿威風凜凜,出了府門,來到司徒澐玥的面前。

    “你怎么來了?”項丹青看著好友,他那溫文儒雅的笑容依舊。

    “聽說你要出征,便來這里送你!

    “你可以去承天門!被实鄹悴缓眠會替他安排個好位置。

    瞧著他,司徒澐玥揚高了眉。

    “你第一天認識我是不?”他這么討厭朝官,又怎會甘愿與他們平起平坐?項丹青則是個例外。

    聽到這話,項丹青不由得失笑。

    這個損友啊,認識他的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有時候還真想不透自己為何會認識這樣的人物。

    一切,冥冥中注定呵。

    兩人相視而笑,未幾,項丹青便翻身上馬,自項凱手中接來韁繩。

    “等我回來,我們再去暍一杯。”

    “行,下過這次換點新花樣,去酒樓喝如何?別老是喝茶,清淡得我都快睡著了!彼就綕帆h擺出一臉嫌惡的神情。

    看著他的表情,項丹青忍俊不住大笑,連帶讓司徒澐玥也笑得開懷。

    他們為何而笑,心里也不清楚,在這分離時刻,項丹青再將項府所有人的模樣看過一遍,而后才策動韁繩,頭也不回的離開。

    望著他那騎著駿馬的昂然身姿,司徒澐玥的笑容有些沉了,目送他的身影漸行漸遠,終至消逝。

    這日辰時,承天門號角大響,樂鼓聲不絕于耳。

    皇帝李治親送右威衛上將軍項丹青赴戰,出征行列里尚有左金吾衛左翊中郎將于蒙和其余將士。

    幾番送軍的禮節行過后,項丹青便率將坐上馬背,他一聲令下,大軍便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走出承天門,行于朱雀大道上。

    他們的步伐,隆隆作響。

    他們的旌旗,幾可蔽空。

    項丹青在大軍前,其勢銳不可當,即使是因皇榜一事而看不起他的百姓見了,也不禁為他那昂然氣勢給懾服。

    永徽二年,夏末。

    右威衛上將軍光榮出征,率領兩萬大軍,趕赴紗羅山,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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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紗羅山,會有此稱呼乃是此山氣候之故,只要天候差,整座山便如蒙上一層紗般迷蒙,名字聽來是動人,可若是在此山迷途的人,就不會想這名稱多么美麗了。

    由項丹青率領的兩萬大軍自西京出發的數日后,終于抵達紗羅山下,將士們搭起軍帳,聽從將帥指示挖溝壑,建石陣等妨礙敵方行軍的建物。

    軍卒們在外頭忙著搭建障礙,項丹青便與將領們聚集在中軍帳內,研究攻打頡利可汗遺族大軍的路線。

    “據探子來報,敵軍似乎已入紗羅山!表椀で嘀钢貓D上的紗羅山,面容肅穆,好半晌后他嘆出聲來。“看來我們還是晚了!

    他已下令全軍盡速趕往紗羅山,沒想到還是讓敵人先行入山。

    “主帥,讓這幫蠻夷先行入山會怎樣嗎?”一名年輕將軍困惑問道。

    “那樣我們就不好摸透他們的行蹤,尤其是在這種惡劣的天氣里!表椀で嘤行╊j喪的坐在椅上,十指交疊,下巴擱在手背上,甚是苦惱的看著桌上的羊皮地圖。

    紗羅山一旦起霧便伸手不見五指,對于困在山中的大軍有利也有弊,利在于摸不清方向時不易受到敵方攻擊,弊則在大霧之下行軍較慢,可若是熟知紗羅山地形,行軍也不算是難事。

    頡利可汗遺族先前能在一日內攻破邊關,長驅直入大唐領土,那代表著他們在大戰前便派人摸透地勢,若說他們不解地勢這場仗或許打得還輕松,可如今他們熟知,很有可能從任何一個地方脫險。

    紗羅山的山路多達百條,有些乃空穴相通、木橋連接,每條只要擅用都能互通,而山中最主要的道路為東道與西道,兩道分別繞過山的雙側,東道與營地較近,西道則要繞遠路才可抵達,兩道在另一頭匯集成一道,可往西京。

    若是讓他們利用這些通道,后果不堪設想……

    見項丹青不出聲,其余將士也噤口不語,經他點通,他們才深深感到這場仗難打,他們的對手是頡和可汗遺族,驍勇善戰,曾于多年前僅用三百名刀斧手血洗終南山……

    中軍帳里氣氛一片低迷,這時,一道粗厚的嗓音在帳中響起——

    “不如派我入山搜查吧!

    大伙聞言,紛紛把目光自羊皮地圖上調開,望向后頭昂然挺立的于蒙。

    “于大人?”項丹青驚愕地看著他。

    眾將立時嘩然,極力勸阻于蒙不要貿然行事,可于蒙面不改色地與項丹青相望,心意已決。

    “主帥,你派我帶五百精兵入山,摸清敵向,一有風吹草動我必派人回來通報,到時我們在東西道交接處會合,共殲敵軍!

    “于大人,這樣入山太危險了……”

    “是啊,在尚未摸清楚敵軍的動向前就貿然入山,萬一反被敵軍包圍怎么辦?”

    將士們分歧意見一樁一樁來,然在此騷亂中,項丹青卻是凜目看著于蒙。

    須臾后,他站起身子,玄黑鎧甲發出清脆余響,使得不斷勸言的將士們住嘴,疑惑地望向他。

    “于蒙聽令。”他沉嗓下令。

    于蒙單膝下跪,拱手道:“末將在!

    “派你帶領五百精兵,入山探察敵蹤,切記,只可探察不可偷襲,五日后,在紗羅山東西道交會口會合,共剿蠻夷。”

    “末將遵命。”

    語畢,于蒙起身,回頭邁開闊步準備去執行軍令,待他要出帳時,身后項丹青的嗓音又響起。

    “于大人!边@聲嗓平平穩穩的,并非主帥對從屬下令的威嗓。

    于蒙在帳門前停步,回頭。

    “要保重!表椀で噍p勾唇角,如是道。

    于蒙瞧著他,精悍老臉上顯露著洋洋自信,而后他掀起帳簾走出中軍帳,背影威風的教人佩服。

    當帳簾垂下,遮去于蒙背影,方才還把目光黏在他背后的將士們紛紛把眼移回,還是無法茍同的努力進勸,說什么于蒙此行不妥、性命堪虞,眾人七嘴八舌將中軍帳吵得不可開交。

    再也聽不下吵雜聲的項丹青擰緊眉心,沉聲道:“各位將軍,你們暫且聽我一言!

    聽他口氣略有不滿,眾人再度合上嘴巴,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

    “這計策的確險,但我們身在戰場上,哪回不險的?”他從前也被敵方襲擊過,在戰場上每分每刻皆有殺機。

    “可這無異是派人去送死……”

    “即便是死,也死得有代價!表椀で喟霐宽,有些語重心長!坝诖笕诵熊姸嗄辏退闼髦诵袝胁粶y,也會想盡辦法派人回來通報的。”

    這回,中軍帳里再無人出言反駁。

    于蒙的剛烈眾所皆知,他從前受先帝特赦,那為了報效國家的心態與在場任何人比,皆是略勝數籌。

    然而也因為他是國家棟梁、赤膽忠肝,故大家也會擔憂損失此員大將。

    在眾將眼里,項丹青或許為求勝仗而不惜生死的冷酷,可在他心底,他也為于蒙此行而感到不安。

    那畢竟是他爹親的同僚,關于爹親一些他從未得知的事,唯有于蒙知曉。

    送著于蒙入山,就好像親送自己的爹赴死,他何嘗不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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