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的人影,悄無聲息的快速移動著,巧妙的把那座古樸典雅的別院包圍住,不留一絲空隙。
松濤在暗色中搖晃,發出夢幻的婆娑聲,就像是情人的脈脈私語。
殺戮,即將開始。
這是一場無懸念的戰斗。
青宓一身潔白戎裝,潑墨似的長發用金環高高束起,越發顯得秀麗絕倫,飄逸出塵。
冷冷的看著這夜色寧靜,他終于開口了:「同室操戈,是什么感覺?」
被問了這樣刁鉆的問題,宸帝卻不以為憮,他微微嘆息著,溫柔的用手指刮摸著青宓的臉頰:「你在擔心什么?」
青宓臉色一黯,冰霜之色更甚。
過了好久,他才重重呼出一口氣:「也許……我們真的是冷血之徒。我和你,居然就這樣把誠王送入虎穴!
宸帝默然,好久,才道:「這都是我的主張,你也是迫不得已!
看著四起的刀光劍影,青宓忽然覺得一陣疲憊:「我終究不適合這里啊……黃泉是那么的平靜……」
「留下來吧!不要回黃泉了!」在片刻的沉默后,宸帝突然回身,緊緊抱住了青宓,深深埋首于他的發間,呼吸著馨香,呢喃著說道:「我和你,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青宓僵立在當場,任由對方垂首于自己的額頭,輕吻著,祈求自己的回答。
留下……在每一個金曦初照的清晨,一起笑著醒來,一起談論著詩詞歌賦,民生國事,一起在樹蔭下下棋把盞,在無盡原野上縱馬奔騰……
幾乎唾手可得的幸福,然而……
自己的職責呢?
他的遲疑,讓宸帝眼中浮上深深陰霾。
「你還是舍不下黃泉!」言罷,他冷然拂袖而去。
青宓孑然孤立于原地,低下頭,掩住了所有表情。
一聲令下,里著火棉的箭矢如飛蝗一般,密密麻麻沖著別院射去,別院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熊熊燃燒著。
青宓和宸帝卻絲毫沒有怠慢,雙目緊盯著別院。
艷紅的火焰突然消退,慢慢向內縮進,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掐住了它的命脈。
「轟」的一聲,地面突然裂開無數條大縫,一道道純黑色的烈焰從中撲出,有躲閃不及的士兵,沾上一點,就立刻周身腐爛,化為焦黑骷髏。
他們是「綠之飛翼」的精銳,由弓箭手和長矛手組成,雖然身經百戰,可是卻從沒見過這等駭人景象,當下,就有人嚇得臉色蒼白,彎腰嘔吐起來。
青宓立刻召出愛劍,青色光影掃起一道颶風,把黑焰統統卷入,一道閃電從天而降,隱隱化作龍形,狠狠劈下,巨響過后,黑焰蠕動著,終于化為烏有。
一道凄厲狂笑從院中傳出,然后葛然而止,就再無聲息,青宓和宸帝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想起被當作犧牲品的誠王。
飛快的縱身,兩人長驅直入的循聲而去——
滿地鮮血,一道身影橫臥于地,竟呈半透明狀,胸口一道青色光焰,正在靜靜燃燒著。
是欣王!
欣王的身軀,緩緩的,在光焰中消散,終于化成灰燼。
一地灰燼……
那曾經靦腆笑著的青年……
不過是一場爭奪中,最微不足道的犧牲品而已。
如此想著,青宓的心口,卻是不由自主的刺痛。
旁邊蹲坐著的,是失魂落魄的誠王,他衣衫不整,正喃喃道:「我殺了他……他居然死了……」他猛然抬頭,狀若瘋狂的沖著兩人大喊:「你們滿意了?我殺了他!我殺了……」
青宓別過頭,不敢正視那譴責控訴的悲憤眼神,宸帝皺著眉,想說什么,卻還是沒有開口。
青宓邁著沉重的步子,上前收拾起那殘余的灰燼。人死如燈滅,還是按照流花大陸的習俗,入土為安的好。
手指剛接觸到灰屑,突然如同觸電,正要詫異,卻聽到——
「聽到這個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元神俱滅……」
「是三弟的聲音!」誠王抬頭大叫。
「老實說,我對這個國家……絲毫也沒有喜愛之意。但是,這是誠所守護的國度……所以,給你們最后一個忠告——」
「——我們妖族這次敗了,可羽族也開始行動了,他們將會指引黑云大陸的軍隊襲擊這里!
什么!
「好自為之……」
濃濃的嘆息,持久的縈繞著,仿佛不絕的愛戀……
襲擊這里?
那只有從海路……
宸帝思索著,突然跳起,挾起了呆滯的誠王,飛快下令:「大部急行軍,不惜一切代價,返回最近的城里!」他無復悠閑態度,惡狠狠的對著疲憊的戰士們低吼道:
「要命的,就快趕路!」
青宓對上他的眼,兩人心有默契的,從欣王的話里,探知了沉重的不詳!
***
崎嶇不平,人跡罕至的山路上,大隊兵馬急弛而過,帶起陣陣煙塵,遮天蔽日。
黑云大陸的軍隊將進攻流花大陸!
這是千百年未有的事,一個文明,向另一個毫無接觸的文明,悍然動武侵略!
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羽族是黑云大陸百姓眼中的神,被洗腦的黑云人,則以神的名義,毫不在乎的侵略燒殺。
欣王的別院依山傍海,此次逮捕欣王的行動,他們只動用了兩千兵馬。而那些有備而來的黑云軍,卻是大軍壓境!
如果只要自己逃命,青宓和宸帝絕對能全身而退,但上位者,有自己應負的責任。
倘若任由黑云軍登陸,那沿海的百姓,又該如何是好?
想到這,青宓眉宇間怒氣上涌,狠狠的揮鞭策馬,宛若瘋狂的往前沖:前進,就是希望!
馬匹繼續在奔跑著,白馬口吐白沫,喘息響亮。終于,有人狂喊:「到了!我們到了莫林!」
山城莫林,一個在疆域圖上絕對找不到的小山城,破敗的,只有二十來戶居民的小地方。
破敗,卻依稀可見弓弩射回的高聳城墻,用土堵得結實的缺口,泥土中用腳一挑就彈跳出來的半截刀劍,銹跡斑斑的箭頭,這里,原是抵抗倭族海盜的前軍城,在五十多年前,大海終于風平浪靜,大軍于是撤出了這里,只留下當日的嚴密工事。
這兩千多人的運氣不錯,慌不擇路的當口,還有這樣一座小城可以抵御強敵!
傳信的飛鴿已經放出,特使也已經派出,但事出倉促,援兵,至少需要兩日!
「我們必須在這里,朝夕相處七個晝夜了!」宸帝脫下鎧甲和披風,身先士卒的和眾人一起搬運土石,快速修補著破損的城墻,一邊居然還有閑暇對青宓輕薄調笑。
因著剛才的狂奔,他恢復了平日的平靜悠閑,眼中厲芒不再,神情更是和煦輕松,但青宓憑著直覺,隱隱感受到,他的身上,正升起一道暗色血光,詭異,而充滿殺氣。
他已經動了真怒。
傍晚時分,如血的殘陽懶洋洋的掛在天邊,簡陋的工事終于大功告成,眾兵士歡聲雷動,終于放松下來,三三兩兩的倚著城墻,或蹲或坐,就著皮水壺啃起了干糧。
青宓覺得疲累,卻無法吃下一點水和糧食。他舔了舔嘴唇,再一次想起了清晨的露珠。
「在想什么?」宸帝輕輕挨近了他,隨意批著上衣的他,像個普通的英俊青年,很是輕松可親。
「我口渴!骨噱蛋櫫税櫭,終于說了實話。
他遞上水壺,青宓搖頭:「練功到了關口,不能飲用人間的水!
宸帝嘆息著,收回了壺:「露珠,是嗎?」
一把摟過少年,他溫柔地撫著他的頭發,一邊替他拍去發間的草屑。
青宓沒有說話,只是就勢靠在他懷里,悶悶的聲音傳來:「你不生氣了?」
宸帝默然,良久,才低低的說了一句:「傻瓜……」
夜,在無聲中消逝。
生平第一次,在晨曦還未照射的時候,青宓睡得不安穩,醒了過來。
只因為,習慣了那人溫暖的體溫,清冽好聞的氣息。
已是半白的黎明天色,士兵們仍在打鼾,城墻邊上,一道熟悉的軒昂身影,在忙碌著什么。
青宓披衣而起,悄悄走近,清楚的看到,那人,正手持一片黃葉,小心翼翼的在收集著什么。
晶瑩剔透的露珠,從城磚上沁出,那人出手如電,搶在轉瞬即逝之前,用葉片接住,湊著尖角,滴入壺中。
那樣的全神貫注,那樣的虔誠認真!
青宓喉嚨一陣發澀,酸楚的滋味充滿嘴里。
「你……何必……」飄渺的聲音,帶上了顫音。
宸帝迅速回身,面帶詫異的正欲開口,一陣警戒哨聲響起——
敵人來了!
***
訓練有素的戰士們全神戒備著,遠處的海灘上遙遙出現無數黑點,越來越大,竟是一艘艘巨大船艦。用運望筒察看,卻見艦身乃是用精鋼鑄成,巨大高聳,上分三層,還配有可移動的黝黑炮管。
派出的斥候前來匯報:敵軍正用偽裝術,潛伏于草木中前進。宸帝頷首,吩咐下去:全軍待命,任何人都不許擅自放箭。
黑影,趁著夜色快速行進著,在距莫林城還有三百步的位置,他們開始給自己加上土綠色的偽裝物,開始匍匐前進。
泥土間閃著兵刀的寒光,一個人影半蹲著,用旗語示意了什么,隨即,有人用火折點燃了一個彈信。
黑煙過后,便是沉悶的震動聲,接著,煙塵猛烈的漫天飛舞,空中一片土黃。遮天蔽日的混沌,讓城墻上的弓箭手立時失去了瞄準目標。
城墻上一片寂靜。
「流花大陸的異教徒,一點都不慌張,城里肯定有埋伏!」青宓聽到一個嗓音如此輕語。
有人在冷笑,緩緩說道:「空——城——計!」
「那是什么?」
得意的笑聲繼續道:「他們在虛張聲勢!城里其實沒有什么防御力量,我們上!」
手持龜甲形怪異盾牌的黑云戰士,嚎叫著架起了攻城梯。
城墻上一陣驚叫,好似沒想到他們居然敢攻城,隱隱綽綽的,還有激烈爭吵的聲音。
姍姍來遲的箭弩,稀稀落落的,沒什么威脅,接著,就停止了。
里面好像在商量著什么,接著,就是大塊的石頭,如雨點般的,轟隆隆砸下來。
攻城的戰士們慘叫著,躲閃不及的墜落下來,變為城下一灘灘血泥。
黑云軍的觀戰群發出憤怒的嗡嗡聲,而首領,仍是鎮定自若。
石塊越來越小,再不能對敵人造成大的威脅,縮成一團的黑云戰士們,開始大聲歡呼,加緊往上攀登。
「連石塊也用光了!他們已經山窮水盡,全線進攻!」首領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揮手下令。
更多的,源源不斷的黑云軍,如潮水一般登上攻城梯,吶喊著,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如同妖魔一般獰笑著。
宸帝沉靜的站著,用眼光測算著敵人的距離。
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五十步……終于,連敵人的粗野叫喊,和渾濁的呼吸都清晰可聞時,他驀然下令——
「開始!」
無數火把被點燃,一頭凌亂裹著白布,上面淋淋漓漓的滿是黑色黏稠液體。
火光乍起,忽而轉為詭異的藍色,向半空中的敵軍扔下。
「不好,中計了!」
海龍甲有避火的功用,可是這藍色火焰來的蹊蹺,竟然自行燃燒得越來越旺,終于,那火功靈活的穿過鏜甲的縫隙,狠狠的灼傷了皮肢和肌肉,然后,燒得越加猛烈,空氣中頓時一片難聞的皮肉焦臭。
這些勇不畏死的精銳戰士,黑云軍中的驕傲,如今,卻在一團火海里翻滾呼號,漸漸的不成人形,那恐怖的哀鳴,猶如從地獄傳出。
所有人,包括流花大陸這一邊,都面色慘白,不能自已的顫抖著。有人消消來到一旁,哎吐聲絡繹不絕。
「多虧發現了這種『黑水』!」宸帝面色沉肅,看向那黏稠的黑亮液體。
這是西琉皇朝,西方邊境的牧民,在沼澤里發現的,可以劇烈燃燒的「黑水」。沒想到,在這東部沿海的小城地下,居然也有。
鷹眼的黑云首領全身都在痙攣,居然在這小小土城里遭到這樣慘重的傷亡……憤怒使他失去了理智——
「下地獄去吧!」一聲怒吼,他從背上重重白布包裹里猛地抽出一柄天藍色的奇特長弓,瞄準了那身著皇袍的,看樣子應該是首領的男子。
青宓無趣地瞥了一眼,卻在瞬間發出驚叫——
「月神之怒!」
心,像被狠狠的剜一下,頓時,他什么也看不見,只是自發的飛身過去——
凝眸處,那悠然佇立的男子,怎么能……讓你如此輕易的離開我……
箭頭,閃著乳白月光。
青宓決然地飛身而來,想要擋住這一箭。
「月神之怒」,并非是人間擁有的兵器。
羽族中,最為美麗神秘的月之主天,曾經親手鑄造了一柄長弓,皎亮如同明月,湛美如有若蒼穹……
神弓所指,星殞天降!
果然像是羽族會做的事——把神器傳給人類,用于戰場,不愧是卑鄙無恥!
青宓雙眉凝蹙,一咬牙,喚出愛劍「青兒」,冒險催動真元,一道浩然青芒直貫天際,青光迅速凝結,形成一道圓形障壁,電光火石間罩住了兩人。
說時遲那時快,三道月色箭頭,呈品字形,燃起漫天光華,轉眼就到了跟前。
青光和月芒剛一接觸,就猛烈的交纏撞擊,月光來勢迅猛,如大牙般深深刺入青色屏障中,轟然聲響起,青宓緊咬嘴唇,嘴角滑下一縷血絲,紅得讓人心顫。
不能后退!
青宓手指攥得發白,向前跨了一步,青色障壁再次和白箭平分秋色。
它們僵持著,爭斗著,「月神之怒」的清嘯更甚。
青宓喘息著,感覺眼冒金星,渾身像碎了假的,元丹處疼痛得厲害。
真是流年不吉啊……他自嘲的慘笑。
我八成,和這個世界犯沖啊,一再陷入危險境地……
可是,還是不能,就這樣放著他不管呢……
他狠狠的閉目,接著,狠狠的咬破舌間。
一口鮮血噴出,青光暴漲,終于完全逼退了月芒!
「月神之怒」的弓身哀鳴,終于光芒暗淡下來。
月芒反噬,那人七竅流血倒地。
成功了……
淺淺笑著,青宓緩緩倒地,終于,看到了那人的深邃黑眸,擔心,痛楚……
那翕晦神秘的眼里,別無其他,只是倒映著奄奄一息的自己。
終究……無法離你而去……
青宓顫巍巍的,伸出手,抱住了宸帝的頸項,把他的頭拉下,吻住。
那溫柔綿軟的唇,有著春天的氣息,甜甜的……
青宓笑得有些傻氣,宸帝一把扯住他,拍著他的臉:「你別睡,醒醒!」聲音里,有著真實的恐懼。
下一刻,響起了漫山遍野的嘹亮呼喊聲——
「弟兄們,我們是『血之黑騎』!」
「援兵來了!」興奮的叫聲此起彼伏。城頭上的人們,在長途跋涉,以歷生死一線的磨難后,終于松懈下來,有人當即就頭一歪,睡了過去。
終于……
青宓心頭一松,暈厥了過去,但他的眼,最后仍是緊盯著那擔憂驚痛的熟悉的面容……
「你在為我擔心呢……」
幽微的呢喃,終于不可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