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她在學校的時候是最喜歡上圖書館的,那兒的小說幾乎全給她看遍了,沒課的時候一待就是一整天,陸暉在那兒總能找到她,偷偷地從后面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修長的手指,貼著她的眼皮,只是不做聲,她回頭,便能看到他如陽光般的笑容。
陸暉起得很早,他一向有早起的習慣,大廳里只看到寧嫂在準備早餐,餐桌的正中央還擺著一大捧百合,大概才剛從后面花房采摘的,花瓣上還綴著露珠,嬌翠欲滴,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寧嫂便笑道:“那么早起來了?怎么不多睡會兒?”
陸暉淡淡的,“習慣了。”看了眼桌上的百合花,欲言又止,“寧嫂,這花……”
寧嫂笑道:“我知道大小姐喜歡百合,這還是剛從花房摘來的呢,才開的!
陸暉道:“這花還是放到外面去吧,我想洛洛不會介意的,這兒暖氣太足,一會兒就枯了!
寧嫂聽了,便道:“哎,還是陸少爺想得周到。”說著便讓人拿到外面去。
又問:“陸少爺要不要先用早餐?”
陸暉道:“不了,等洛洛他們起來再一起用吧,我到書房看看,若是洛洛問起就幫我跟她說一聲。”
寧嫂答應著去了。
書房門大開著,陸暉沒想到會碰見未央,她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站在門口,只是移不開腳步。
未央把撐著下巴的手放下來,微微地嘆了口氣,忽然覺得光與影細微明滅,一回頭,看見他,幾乎有點倉促地站起來。動作太大,膝蓋不小心撞著桌子,一陣麻痹似的疼痛,仿佛鉆心,她伸出手下意識地揉著,只是不做聲。
她仿佛瘦了很多,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眼圈暈著淡淡的青黑,或許是因為冷的緣故,睡得不好。她從前是最怕冷的,一到冬天,手腳就都是冰冷的,早上還喜歡賴床,有課的時候為了節省時間,連早餐都不吃。
她低著頭從他身邊走過,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終于開口:“過些日子,我就要回維也納了……上海是最后一趟!备袅撕冒肷,才又道:“或許,以后也不回來了……后天的演奏會,我……希望你能來!
他的聲音如水,緩緩地穿過歲月,滲進耳膜,她仍舊低著頭,她聽見自己說道:“我知道了,謝謝你的邀請。”
他終于轉身走開。
她慢慢地靠在墻上,冰冷堅硬的墻壁,烙著背脊,她抑不住微微發起抖來。
燈火輝煌的舞臺,那樣多的燈,彩燈,聚光燈,而他是一切光線的中央,他穿著黑色的禮服站在那里,宛若王子般站在那里,仿佛是站在世界的中央,然后,他從容地端坐在鋼琴前,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靈活跳動著,幻化出優美的旋律,他的眉與眼,每一條輪廓,都如此清晰真實,仿佛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緩緩地閉上眼睛,一瞬間,所有的燈光都消失了,猶如一片漆黑的天幕徐徐地籠罩下來,他的輪廓,終于在黑暗中湮沒。
她就這樣久久地站著,直到駱毅尋了來,遠遠地,便喚道:“未央!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回廊上回蕩。
她睜開眼睛,兩道劍眉飛揚入鬢,是駱毅。
他問:“怎么站在這兒?不冷嗎?”
未央微笑,“不冷。”
他握起她的雙手,“手都成冰塊了,還說不冷!彼踔氖趾菤馓嫠∨,“走吧,下去吃早餐!
早餐很豐盛,未央端起一杯牛奶緩緩地喝著,駱毅拿起一塊面包在那里仔細地涂上果醬,然后遞給未央。
駱水洛在一旁看了,便笑道:“哥哥真偏心!
駱毅便笑著也遞給她一塊面包,駱水洛接過,又轉頭對未央笑道:“從小到大,我還沒見我哥這樣待過誰呢,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未央低頭吃著面包,只是微笑。
駱毅笑道:“快吃吧,哪來那么多話,剛才不是趕著要出去嗎?”
駱水洛今天仿佛十分高興,一直笑吟吟的,她笑起來特別美,與駱毅一樣,自有種讓人移不開眼的魅力。
陸暉一直沉默著,終究只是吃面前的早餐。
傍晚時分,未央與駱毅正要出門,駱毅去車房開車,讓她在游廊上等著,沒想到剛好遇見駱水洛與陸暉外面購物回來,大包小包的,左一個袋子右一個袋子,陸暉替她拿著。
駱水洛看見她便笑問道:“穿得這樣漂亮,是要和我哥去約會嗎?”
未央便答道:“駱毅在外灘訂了位置!鳖D了頓,又道:“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駱水洛轉頭看了陸暉一眼,仍舊笑道:“你與我哥約會,我們怎好去打擾。”
停了一會兒,又仿佛不經意地與未央開玩笑道:“我哥真會選地方,據說那兒是上海浪漫的求婚場所之一呢!
陸暉一直站在駱水洛身后。
也許是因為冷,未央覺得微笑很難,不過笑倒是一直笑著的。
在逐漸模糊的夜色中,終于看見駱毅開著車從車房里駛出來。
車子駛出去好一段路,未央才想起她的手袋落在了臥室忘記拿,駱毅便道:“時間還早呢,要不開回去拿吧?”
未央點頭。
車子重新駛回去,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
駱毅道:“讓寧嫂給你拿下來吧?不然我陪你上去!
未央道:“就這幾步路的事,又不是小孩兒,還要人陪呢,我自己上去拿吧!
駱毅還想說什么,未央已經推門下車,轉身匆匆地跑了進去。
屋里很靜,老鐘“滴答滴答”地擺動,仿佛在散步,聽著悠閑而緩慢,未央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緩緩地拾級而上。
她的臥室在三樓的盡頭,她忽然發覺,原來回廊很長,房間很多,每一扇門幾乎都是關著的,唯一的一扇,卻是虛掩著的,窄窄的門縫里透出一絲絲橙色的光暈,虛虛地映著回廊烏黑發亮的木地板,她有點好奇地走近。
陸暉斜斜地倚著一架純黑的三角鋼琴,他大約是因為高,身型越發顯得瘦了。從窄窄的門縫望進去,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修長的指間,夾著一支煙,在嘴唇的吞吐間,明明滅滅,煙霧繚繞,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定站在那里很久了,因為米白色的地暖,密密地落了不少煙灰。
濃烈的煙草氣息,一寸一寸,在空氣里。
彌漫,侵蝕。
嗆得人直想流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掐熄了煙頭,很快地,卻又重新拿出一支,含在嘴里,幽藍的火苗,在他臉上一晃,又熄了。
他的影子斜映在地上,孤獨煢然。
他從前是從不抽煙的。
他說,抽煙會蠱惑人的神志,孤獨的人,才會抽煙。
她的眼睛一陣刺痛,抵住門側,終于落淚。
第十一章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2)
“誰?”陸暉忽然轉頭。
她嚇了一跳,咬著唇,無法開口,無法移動。
大門被完全推開了,煙霧緩緩散了開來。
她已經在他的懷里,而他擁著她。
他的吻終于落到她的唇上,甘冽的煙草氣息,陌生而熟悉。她緊緊地抓著他,腦中一片空白,過去的一切,現在的一切,未來的一切,但愿永遠不去想。
而他緊緊地箍著她,仿佛從來不曾放手過,只想在她溫軟唇里,深深地沉溺,無力掙扎,不想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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