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系的房里很亂,玻璃碎片什么有的沒的一堆,連雜志也被撕個粉碎徒留了個封面,computer……什么的,英文不怎么好,龍兆平只認出一個字來。
房里不只剛剛沖上來的帶路人而已,還有兩三個穿著白長袍的人,衍行風也在,那個冷靜自如的人如今慌張成這副一點也不像堂主該有的樣子,然后,龍兆平看到那個慘叫的源頭。
穿著薄薄短病服,不厚的胸部露出來,也是那蒼白的顏色,細細瘦瘦的四肢揮舞著,那幾個大人就這么壓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身軀,整個臉被頭發遮住,不過龍兆平看了看總覺得那只是個男孩的年紀,聲音也是清澈的,只是現在變成了讓人聽了毛骨悚然的恐怖叫聲。
男孩在掙扎著,細瘦的肢骨都用力到青筋一條條冒出來。其中一個白衣人拿了個針筒,湊上去,男孩猛地一使勁,針頭擦過肌膚帶出血來,他也好似沒受傷地掙開幾個成年男子。
男孩跳下床,撲向門口的方向。
就是那一眼……
龍兆平愣了……
受傷的眼神,明明,那個男孩的頭發亂糟糟的蓋住了整張臉孔,他卻看到了那雙眼,充滿著悲傷和不甘愿的眼神,一道求救的訊息,如此明顯地投注過來,龍兆平想也不想,順勢地抱住了那迎向他而來的男孩。
懷里,那小小的身體在強烈地發抖。
同樣細的十只手指,卻是如此有力地緊抓著他的衣服。
龍兆平皺起眉頭,很痛,透過衣服的力道像要將背部給撕開一樣。
“放開他!”衍行風怒了,伸手過來就是要搶。
“別動!”龍兆平卻吼了聲,無故而來的激憤,也許表情是猙獰的,衍行風立刻不發聲,手也縮了回去,什么堂主之風這時毫無用處。
龍兆平根本不去理其他人,抱著男孩,撫著他的背,由上而下來來回回,原本劇烈喘息著的身體良久慢慢地緩和下來。
他輕聲說著:“別怕,別怕,沒事了……一切都會好的,沒事了……”
男孩,也只是將眼前的身體抱得更緊。
“不用擔心了!备忻拔慈穆曇簦硢〉统粒绱穗y聽的聲音卻讓永炎堂的小少爺衍行云平穩下來。
像過了一世紀如此之久,白衣人、帶路人、以及衍行風,都沒有說話。
男孩手中的力氣漸漸弱了,反而是龍兆平漸漸使力,撐住緩緩掉下來的身體,將之抱了起來,撇開任何人,走到床上將男孩放上去。
“你,怎么做到的!
冷冷的聲音,好像全世界連他衍行風都辦不到的事,龍兆平只費兩三句話就辦到了,讓男孩睡著了。
龍兆平轉過頭,沒有表情,也是冷冷的丟出一句。
連衍行風也慚愧的一句——
“我只是把他當人看而已!
什么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衍行風低低吼著,表情也甚是痛苦:“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他是你弟弟吧,是親人就要好好保護!
僅僅一句,衍行風不說話了。
龍兆平表情嚴肅地將薄被子蓋在男孩身上,撥開黑色柔軟的頭發,忽地岔了口氣——
那張臉……好清秀,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清秀氣質……
還記得半年前,在片廠的那個男孩,那個,聽不見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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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兆平往后退了兩三步,很慢地退著。
眼睛益發睜大,盯著床上的男孩,衍行云。
忽然想起了什么,虎頭幫的主,那肥肥胖胖一看過去就不怎么討人喜歡的古爺,從小陳手上的報紙奪過來的那條新聞……難道,難道……
龍兆平將視線移了過去,一張俊臉就入了范圍,永炎堂堂主衍行風,他總算知道虎頭幫是怎么被摘下來除去的。半年前那天,古爺帶了個男孩來片場,說是給他拍個片子,用他是賣相好拿得來威脅……威脅永炎堂嗎?
帶子……
被注射了不俱名的藥,模模糊糊的就拍了就做了就侵犯了這個男孩。
為什么他變成這樣?龍兆平自問,是他害了這個男孩嗎?
并不是貪生怕死,只是很久沒有涌上心頭的感覺如胃液般沖上喉頭,快吐了體內所有器官的難受,龍兆平捂著肚子,擋也擋不下來的愧疚……
原來,他還有愧疚。窟以為早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了。
被趕出家門的時候,被自家父親罵著還不如不要有你這兒子的時候,應該是什么感覺都沒有了才對。
龍兆平轉身就朝房門奔了出去、下樓、出屋,直至被手腕上的力量給狠狠抓了回去,龍兆平什么人,大男人一個又處在這內心掙扎情況下,轉過身一拳就給出去什么后果也沒想著。
等鎮定下來,他才看見那高大膚色又白凈的人,腫著臉瞪著。
“我不干了!”說完,龍兆平立即被呼了巴掌。
多奇怪,巴掌向來都是女人在用的,永炎堂堂主衍行風竟然用了。
“還你剛剛那拳!边是很平靜的臉、冷靜的聲音,一點點高低起伏也沒有,剛剛愛弟心切的著急完全不見,高出龍兆平許多的衍行風拎起他的衣領。
“很勇啊,剛的那臉色怎么不見?”
“有說員工不能辭的嗎?”龍兆平只覺火辣辣的疼,只是區區巴掌就鼻子也快被揮掉地脫離感,被拉上去跟著雙方之間的距離馬上縮短,覺得連胡子都搔到衍行風臉頰上。
“是沒見過連工都沒上就辭的。”
畢竟還是個男人,龍兆平一打便打開抓著領子的手。
“我爽就行。”龍兆平看了衍行風一眼,大搖大擺地走出他的視線范圍,本來,就算是黑幫堂主也沒有那權利和理由去留下一個人。
但,衍行風這次卻真的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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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是為了什么。
全球時機正不好的時候,工作,是有的,不過都不是些什么輕松工作。
龍兆平沒有高學歷,靠的只是年輕力壯,干些粗重的活還是可以的,搬水泥蓋大廈這種行業用不著腦子,聽聽命令單純又簡單機械式的工作,沒有商場上的你掙我奪,在工地里的伙伴都不年輕,有的還五十好幾還在供小孩讀書養活家人的父親,每滴汗水都流在心底,為的就是讓家人過好一點的生活。
并不像有些來工地的工程師那樣一臉跩樣,好像來到這開挖地勘查就得低下頭親他腳趾一樣。
龍兆平僅看在眼里,光鮮亮麗的外表有什么好看,還不如那些單純只想賺錢養家腳踏實地的人唄。
“阿平啊,也不看看你吃成什么德性!”老張是這區工地里的頭兒,為人實在,沒什么大小眼的分別,對手上的這批工人是好的。
“就是,也不剃剃胡子,還在想你吃發菜時會不會連胡子也給吃進去了!
也不知道是誰鬧的,全場十幾個工人哄堂大笑。
不想想這正午休息,不怕噴飯糟踏糧食。
龍兆平也跟著傻笑,粗獷的樣子越來越像個中年人,一點二十幾的年輕人樣貌也沒有,但他就是故意,沒人看清他的真面目更好。
“沒啥,算命說我留胡聚財氣,就信了。”說完就吃上最后一口飯,擦擦嘴準備上工。
“才二十五不到這么迷信,哪天我也來留著看看!币恢心昱肿舆@么說,也沒什么人想理他,直直噓聲一堆。
“好了好了,休息完就去干活,今中午沒覺可休,經理要來呢!
遠遠就聽見老張扯著嗓子喊,龍兆平開了瓶水來喝,順道還澆了頭水。
才開工不幾分鐘,就見一些帶著黃色安全頭盔身上卻是穿著西裝的人出現,多諷刺的反比,頭上跟工人們是一樣的,脖子下的那身衣服馬上就分界兩種人來。
不理會,龍兆平照常做自己的工,干自己的事。
只是那邊笑說著生意上的事的聲音,其中一道,太過熟悉。
抬眼看過去——
媽的混帳王八!
龍兆平在兩年前時常想著,要是有一天遇到這害人畜生不知道是怎生反應?
自己可愛的妹妹,原本就算是功課不好湊合著個能養活自己的餐廳服務生父母也沒有怪他,安安靜靜合合樂樂的一家就被這家伙的給破壞掉,要說認識不會有,只是妹妹當時常帶這男的回家,見過幾次面,打過幾次招呼,談天說地也不過那么一次說到妹妹將來的幸福。
好啊,她甜甜蜜蜜的笑容不出兩個月便出事來,全是這人給害的!
他龍兆平今天什么也沒了也全是這家伙!
去當三級片的男演員,過著還債的日子,被父母誤會卻因為妹妹都不能哼一聲,恨不得不親近的黑道也給他遇上了,是誰害的啊——是誰!
怒氣一股沖上了腦,火紅了眼也下來不,龍兆平隨手拿了根木棍走過去,筆直地朝那混蛋走去,過得很好啊,還是一副老實人的樣子,經理是吧?也不知道是靠什么東西換來的,是不是那筆錢?
“這期的工程大致是這樣,工頭兒你覺得你這班人馬這區塊最快能什么時候做好?”高岳昌詢問老張,只瞧著一人影往這邊擠過來,還沒緩過勁連人都沒瞥到一眼就一棍子下來砸上肩膀。
可那在龍兆平眼里算什么,不過西裝臟了而已,一手又再度舉起看準砸頭去。
“阿平!你干什么!”老張一見不對,手立刻抓上去,到底是干重活的,雖年紀有一把也勉強擋下來。
其他工人見了還不沖上來阻止,只覺得龍兆平在工地里是出了名的和善又不跟人計較,怎么這回無故打人了,愣了一陣才匆匆過來捉人,手忙腳亂起來。
一旁不知是秘書還什么,也穿著西裝在那邊吼:“你是殺人,可以告你!”
高岳昌就不同,無框眼鏡不知被甩到哪兒去,一手護著被棍子揮到的地方,痛是痛,不過也湊上去認人,根本就不認識。
“這位老兄,我跟你有過節不成?”經理不過二十八歲就比旁邊幾個同樣西裝的人鎮定多了。
“你還敢問!你!”龍兆平又打算沖上去,再次被人給攔下來。
“老張想不到你手里請來這樣的人,這工程難道你是不想包了嗎?”禮的不行,高岳昌就怒了,是時候發脾氣的時候,平時再怎么好相處的人還是照來。
“經理,不是的,這阿平平常時好好的,大柢是認錯什么人了,我讓他給您道歉!
老張一臉心急,兩面為難。
“道歉有用的話,這傷也不會這么來!蔽餮b群里有人發話。
幾個穿西裝的人也上去扶了高岳昌,打算這么走了,龍兆平還不夠,吼了。
“高岳昌別以為你做什么事都沒人知道,不認得我也認得龍如宜吧你這倒衰鬼!”
總算是有點反應,高岳昌一臉錯愕回過頭看一眼,但就這么多,也沒什么別的舉動,還是離開了工地往醫院跑。
“阿平,事情怎么會這樣的呢?”
“老張別煩,我不會給你惹事的。”
“怎么不煩?你打了人家經理,還什么原因也不說,連叫你道個歉也不愿,這不是難做人嗎?看見你還以為現在年輕人總算有些希望,怎么干個蠢事出來!
“我會辭的!
“……阿平,你不是個壞孩子的!
“老張別說了,好好保重。”
九月來了個臺風,多好笑,這不變天了嗎?臺風不是七八月的事,怎么九月也來湊熱鬧?
雨下很大,風也刮著正響,龍兆平晚餐就到便利商店買了個面包喀,沒了工作也沒理由吃頓好的,工地也才做一個禮拜未滿,要好好計劃才不會到時連房租也繳不出來。
撐著一支破傘,其實也遮不到什么雨,風吹哪方雨就往哪飄,東西南北都給濕了,只剩顆頭還是干的。
街上沒什么人,也沒什么車,只有路燈虛弱地照著,龍兆平抄小路回家,大男人一個怕什么,也不會遇個什么鬼。
突然一道呻吟,很輕,很短促。
龍兆平只是本能反應地轉頭,看過人影白白的坐在那,可以說是動也不動,看不清什么臉來,只看見兩肢白白細細的腿橫在路上,倒也不會跘到人。
只是個酒鬼倒在這兒吧?
龍兆平并不是什么慈悲的善心人士,也不雞婆的,他只看那一眼就靜靜地不打擾走過,直到那歌聲出來,他停住腳步。
“啊……夜夜想起媽媽地話,閃閃地淚光……”
那是臺灣本土的電影魯冰花的主題曲,龍兆平看過,和妹妹一起看的,當時她還抱著他哭起來說那很會繪畫的小男孩太可憐了,永遠也不可能完成一副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見的畫。
“哥,你不會像那男孩一樣丟下我吧?”
“傻丫頭,那只電影啊,何況死的是弟弟,身份根本不一樣!
——更何況,我們是家人,會永遠在一起。
依稀還記得自己是這么答的,幾年后,現實生活卻跟理想中的,完全不一樣了。
歌聲還持續著,大雨也還下著。
龍兆平越聽越覺得奇怪,歌聲很好聽,怪異的是那咬字,好像快咬到舌頭的感覺……
他又繞回頭,蹲下身來,總算是看清了那所謂“酒鬼”的面目。
很清秀,可以說是一眼看去誰都會喜歡的男孩。
“衍行云?”
原本閉上眼輕聲唱歌的人微微睜開眼,看見一臉黑毛的人不覺得好笑,反而快哭了的表情,龍兆平也看清他身上還穿著病袍,不是開學了嗎?他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
雨傘早被丟在一邊,連唯一干的頭發也濕了,透過雨滴下著的視線,龍兆平看見那一臉無助的人抱了過來,體溫是那樣地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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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怎么常撿東西回來?搬了家也不通知一聲?”
聽到大叔這么說,龍兆平只是笑笑,跟著就伸手順順衍行云的頭發,已經退燒了,果然大叔是寶刀未老啊,短短不到一個小時就讓淋雨不知淋了多久的瘦小身體恢復正常體溫。
真是虧欠大叔太多了,以后或許自己出了什么事也不敢來找他。
“沒法子啊,這世間就是有太多東西擺在那等著你來撿,不知道會撿到什么呢……”
龍兆平看著,男孩的耳朵上,裝著灰白顏色的助聽器,很刺眼。
他叫衍行云,行云……
記得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就躺在床上,沒有無助也沒有害怕地躺在那,龍兆平只覺得這男孩真是勇敢。但他還是看出來了,遮在眼上的黑布一揭下來,他確實是看到那雙眼里藏著的無措跟脆弱。
其實心底是害怕的要死吧他?還逞什么強呢?
“真是固執的人啊……”
大叔富趣味地瞅著龍兆平,說:“你這死小子可別搞人家啊。”
龍兆平聽了愣愣幾秒,然后很爽朗地朝天花版笑出聲:“大叔你是人生經驗太過多了,也太會想了吧?要知道小弟可是干過什么行業出了名的,更何況是個小男孩,大叔可是多想了!
說完就收起笑容,目光就調整成溫柔,看著男孩的。
一道,龍兆平自己也沒發覺的溫柔目光。
這大概是同情,也大概是一時的憐惜,許多年后,他也沒查覺其實在一開始自己就淪了陷,感情這種東西本就沒什么保護膜可以預防,千古以來都是如此,當然,龍兆平也不例外。
只是有句話這么說,當局者迷,任誰身在其中都是看不清前方路。
“阿平,有件事最好是讓你知道。”大叔一臉嚴肅,還從沒如此正經過。
“什么事這么嚴重?”沒見過大叔如此,龍兆平也不笑了。
“你知不知道這男孩染上毒癮的?”
一片靜默。
那時,龍兆平沒有多想,在片場的時候,只隱約知道古爺要拍卷帶子來威脅哪個對象,后來知道那對象即為永炎堂。離開片場的那天,藥效過了清醒了就再也沒見過衍行云,也不知道古爺怎么對他。
龍兆平抓起那只伏貼在床上,細瘦的肢骨,皮膚很白凈,手臂上青筋一條條冒著,關節處紅著散落點點打針的痕跡。
“那他會好嗎?”無心的一句,不知怎地就問出來。
不該如此多事才對,龍兆平向來不是這樣的人,對于一個“陌生人”,將衍行云從大雨中抱回家只是巧合,只因為他唱了首勾起他心中回憶的歌,只因為他發燒,只因為他像個垃圾地扔在那兒不知誰會發現他,只因為怕明天報紙上有個無名尸的新聞。
只因為……心中微微的、淡淡的一點在乎。
“看這弱的樣子,吸毒沒半年也有數個月了吧?”大叔搔搔頭,抓抓胡子,倒是沒注意龍兆平臉上的變化!耙涞艨刹皇且资,但他吸毒時間不長,應該花個半年就夠!
“是嗎?”
龍兆平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眼睛還是看著那張熟睡中的臉,臉色很不好看,蒼白蒼白的,讓他不禁想到衍行風,那個高大卻英俊白皙的男人,曾經救過曾經當了他員工幾分鐘的男人。
可以猜想的到,那男人其實很愛護自己的弟弟吧?
為了弟弟,可以將正在逐漸盛大的虎頭幫給摘下,為了弟弟……要是衍行風知道,那帶子里的男主角,侵犯他弟弟的人是誰……
龍兆平嘆了口氣。
一定是會將他殺了吧?
也好,沒什么可牽掛的,沒什么可依戀的,家人全移了民,就在去年的時候,連一封信也沒收到,還是從大叔那兒打聽來的,當一個人所重視的卻丟棄了他,生命可說是一點希望也沒有的活著,那樣,有什么意思呢?
但……總覺得還有什么未完的責任。
龍兆平摸著衍行云手臂上一點一點丑陋的紅痕,接著向上拿下他耳上的助聽器,耳朵微微紅紅的,是戴太久了嗎?
輕輕地捏著按摩,那睡相,像嬰兒般如此平靜,讓人不忍去吵。
龍兆平輕輕說:“我幫你把毒戒掉,好不好?”
衍行云,依舊是閉上眼,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