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睜開眼時,映入我視線的是雪白、干凈的天花板,還有懸掛在鐵架上的點滴瓶子……這是哪里?醫院嗎?為了求證,我緩緩地轉頭梭巡著四周,床兒上有束艷紅的玫瑰花束、米白色的窗簾、空白一片的白墻,然后是——
側趴在我床沿上睡著了的仲儒,疲累的倦容上還殘留著一片瘀青,微腫著……
頓時,記憶潮涌而來,不禁教我怔愣不已。
他臉頰上的傷痕是我的杰作……
因為他搶走了我的影影,不,不是他,是他哥哥季伯豪……
影影下個星期日就要成為季家人了……
秦家人要的是像“季氏”財閥這樣的利益……
上帝!這是真的嗎?我真的打了仲儒一拳?影影真的要嫁給季伯豪了?剛才那些不是我夢中的情節嗎?
不!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影影怎么會和季伯豪扯上關系呢?他們又不認識——
我極力拒絕接受昏迷前仲儒丟下的炸彈,但遙遠的記憶里卻跳出清晰的景象,一直教我耿耿于懷的一幕——
那個在車內吻著我親愛的未婚妻的人竟是……季伯豪?!難怪當時我覺得他的側影似曾相識,原來他是仲儒的哥哥,也是“季氏”新任總裁;我曾在季家見過一面的。
這么說來,仲儒說的是真的了……
“不,我不相信……”我痛楚地閉了閉眼。除非影影親自告訴我,否則我絕不相信……怎么會是真的呢?早上影影才和我纏綿……
對!我要去找影影,我要她親口告訴我……
我想起身,卻發現全身毫無力氣,一咬牙,硬要撐起身子,頸子一抬,頭顱竟又沉重地跌回枕頭上,引來一陣昏眩——
“啊——好痛——”我不禁呻吟出聲。
也驚醒了一旁的仲儒。
“阿杰?你醒了?噢,感謝上帝!你終于醒了……”仲儒有些忘形了。“你現在覺得怎么樣?頭還疼不疼?你等一等,我去叫醫生來——”
說著,他就疾走而出,我根本來不及阻止。有這么嚴重嗎?不過是頭疼而已,瞧他緊張的。
沒半刻,仲儒又進來了。不過,跟著他身后出現的除了醫生之外,還有我遠住在臺中的爸爸、媽媽。
“爸、媽……”
“小杰——”媽一見到我,立刻撲在我身側,一臉憂心,直撫著我臉頰,仿佛我是個重病不起的病人。“你怎么樣了?頭還疼不疼?……”說著,媽竟低泣起來。
“媽……”頭還疼不疼?這是我醒來后,第二次聽到了。
“別這樣,菱琳,讓醫生幫小杰檢查檢查!卑职稚锨胺銎饗寢尅
我看得出爸爸也憂心忡忡,只是他極力在我面前掩飾而已。
我狐疑地看著他們,乖順地讓醫生在我身上東測西量的。
沒多久,檢查告一段落,醫生站起來。
“多休息吧!焙唵我痪湓,什么話也沒問我便離去。
爸琶跟著醫生去,媽媽看了我一眼,也跟著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仲儒。
“怎么回事?仲儒?”大伙兒的神情古怪,教我不得不起疑。“我生了什么?”
仲儒楞了一下,隨即扯了扯唇,坐到病床旁。
“我想……應該沒什么吧!
“沒什么?那我爸媽怎么會來?你通知他們來的?”如果是這樣,那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和仲儒……“你告訴他們有關我們的事了?”
我的心慌教仲儒刷白了臉,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你怎么可以這么做!你——”
“他們不知道。”他打斷我。“他們之所以會來是因為你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我不得不通知他們來!
我松了一口氣,但——
“三天三夜?我昏迷了三天三夜?”老天!我竟然昏迷了三天三夜?這是怎么一回事?
這不得不教我錯愕。我怎么會無緣無故就昏迷了三天三夜呢?我不解地望向仲儒想問個明白,但映入我眼中的是他滿臉的不堪和清晰可見的腫痕,霎時,心口一痛——
“對不起,仲儒……”我于心不忍了,伸手輕撫他臉上的瘀痕?梢娢夷且蝗Φ肋真不小,三天了仍未消褪;我說過我健壯如牛的!斑疼嗎?”
仲儒忽地一把握住我的手,緊緊地貼在他腫脹的頰上,搖了搖頭,仿佛失措。
“阿杰,不要……不要這樣對我,我受不了的……不要這樣對我……”他喃喃道,鼻音濃濃。
我心酸無語,只能含淚閉上了眼。對不起,仲儒,我不想傷害你,我并不想傷害你的!但是,傷害卻在無形中造成,早在我選擇了愛你卻又放不開影影之時……
“對不起,仲儒,我不是故意的……”我強力控制住抱他的沖動。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阿杰。”仲儒溫柔地為我拭去噙在眼角的淚,深邃的眼眸凝視我不放!拔抑牢規Ыo你很大的壓力,我也不想的?墒,每次看到你為影影心傷、痛苦的樣子,我就忍不住要吃她的醋,你知道嗎?看你為她心痛,我的心真有如刀在割,那比你拒絕我還教我痛苦你懂嗎?我不要……我不要你為了她把自己搞成這樣……,
“仲儒……”心痛如針錐,我難過地閉了閉眼。
“我知道你很愛影影,在我知道我大哥即將和影影結婚時,我還曾去找過影影,我要她拒絕這個婚姻,可是她……”他深吸一口氣,又說:“她說我大哥比你還適合她!
“啊——”好疼……為什么我的心臟突然劇痛起來?我的身體到底出了什么毛。
“阿杰,你怎么了?”仲儒心焦地叫起來!笆遣皇穷^又疼了?你忍著點,我這就去叫醫生——”
“不要——”我急急拉住仲儒。這個傻瓜,還嫌我不夠痛嗎?我的手是捧著心的,不是頭!
“可是你的臉色好難看……”
豈只是難看,我看大概已經扭曲成一團了。
“不要緊!蔽矣采厥娼忾_眉頭,只是一瞬,又緊揪著不放!澳阏f,他們什么時候結婚?”這是我此刻比較關心的。
“我先去找醫生吧——”
“我說我不要緊的。”我知道我的臉色很難說服他!澳悴徽f,我自己去問影影。”
是的,我該去去問影影的,我要她親自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她和季伯豪要結婚了,那昨天——不,為什么三天前在我生日那天她還可以和我床上繾綣、幻想著我們的未來?她不是說她爸已經不反對我們在一起了嗎?她不是已經爭取到延緩一年赴美念書嗎?難道這一切——
心中閃過的疑問教我腦中頓時一陣空白,久久無法恢復運作。
“為什么要這么傻呢?阿杰?”他緊緊箝住我的肩頭。
我茫然地看著仲儒,他俊逸的臉也是一陣青白。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那改變不了什么的!影影非嫁給我大哥不可的!”
太亂了,我聽不懂仲儒在說些什么,只覺得眼前的仲儒愈來愈擴大,咄咄逼迫著我似的……
“早在你們‘郝氏’發生財務危機之前,其實‘上島’就已經岌岌可危了。我不知道上島到底發生什么事,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大哥找上秦威漢,還是秦威漢找上我大哥的,總之——他們達成了協定,而影影就是他們的協定之一!
混沌中,我依稀聽出了一些眉目了。原來,影影是秦威漢用來挽救他的企業的商品,當他的企業發生危機時,他不惜犧牲他女兒……這個可能性很教我驚訝,但我無法評論什么。對秦威漢而言,能攀上“季氏”這門親事或許是他最滿意的結果,非但挽救了他的事業,也為女兒覓得了一位杰出的女婿。但,我不解的是,季伯豪呢?他看起來并不像是會為了利益而斷送自己婚姻的人,而且有危機的是“上島”,而非“季氏”,他為什么會同意這項協定?除非——
像是看透我的疑問,仲儒嘆了口氣,說:“影影在商圈是小有名氣的,秦威漢經常帶著她出席各種宴會場合不是嗎?我大哥早就認識她了。我問過我大哥他知不知道影影已經有婚約的事,我大哥說,他知道她已經解除婚約了……”
解除婚約了……像一道悶雷,仲儒這句話扎實敲進我心口,也打醒了我不濟的腦袋。
是啊,我和影影的婚約只是我的一意孤行而已,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那婚約早就煙消云散了,只有我還傻傻地以為那是我們的未來,只有我還自欺欺人……
“阿杰,你不要這樣……”仲儒將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我緊緊摟在懷里。
認清事實的痛苦像抽光了我全身血液般,我只覺得一片茫然。
“忘了她,忘了她吧!
“影影……我的影影……”我喚著我最親愛的未婚妻,像是最后的愛語。
“沒了影影,你還有我啊!阿杰,我不會離開你的,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阿杰……”
我聽到了仲儒低泣的聲音,懸在眼眶的淚終于滑了下來,弄濕了他的襯衫。仲儒心疼地將我抱得更緊。
我并不想哭。大男人的為了一個女人的離去就掉淚實在是有些沒骨氣,但是,想起我和影影最后一次的纏綿,我的淚不知不覺如開了閘的洪水……
我知道她是愛我的,盡管就要嫁給別人,她還是把她的身體給了我。她從來都不是一個隨便的女孩,在我們交往這幾年里,即使對親密如她未婚夫的我,她也一直守身如玉,但卻在我們遭到阻礙時,她給了我她最寶貴的東西。如果不是愛,她又怎么愿意……影影……我最最親愛的愛人……
我并不想哭的,只是怎么也控制不了心口那蝕心的酸痛,任由它擴大再擴大;任由仲儒親吻著我淚涕縱橫的臉——
“啊——”一聲尖叫傳來。
來自病房門口的尖叫聲驚醒了擁抱中的兩個男人。我和仲儒猛然分開來,望向門口——
“影影……”我虛弱而心急地喚。
門口的影影回應我的是一臉驚駭,她一手緊緊捂著她的嘴,仿佛害怕自己失控地再次尖叫而出。
“你聽我說,影影——”仲儒想為我解釋。
“不——”她一臉的難以置信,然后轉身狂奔離去。
她轉身時差點撞上我媽媽,令緊揪著黛眉的母親流了一身冷汗。
“影影!”媽媽叫著狂奔而去的影影,再回頭詢問病房內的人:“怎么——”
“阿杰——”媽媽和仲儒的聲音交錯一片。
我想,我大概又陷入昏迷了,只覺得我的身子彷如掉入一片汪洋大海中,意識糾著影影美麗無瑕的笑顏載浮載沉……
***
“怎么會這樣?……我可憐的孩子……”
是媽媽嗎?她怎么哭了?
“陸醫生,難道沒有其它的辦法了嗎?”
爸爸的聲音怎么聽來也似哽咽?
“不能試著吃藥就好嗎?”
“吃藥只能幫他暫時減輕疼痛而已,無法根治的!
這個聲音好陌生,肯定不是我認識的人。
“那怎么辦?”媽媽還是低位著!叭绻麆邮中g的話,成功的機率……”
“百分之二十。”那個陌生人答。
“二十?不——”
感覺到媽媽哭著撲倒在我身上。
“二十……”爸爸喃語。
“那已經是我們最樂觀的評估了。”
“不,不會的。”媽媽焦慮的哭音!瓣戓t生,有沒有可能是診斷錯誤……或是檢驗上出了問題?我兒子怎么可能會……怎么會……一點癥兆都沒了,說得就得……”
“菱琳,別這樣……”爸爸略顯蒼老的聲音說:“對不起,陸醫生,內人只是心急孩子的病……”
“沒關系,我能了解!彼D了頓,半晌才說:“你們知道的,我們也把他的病歷送到醫學中心做了研究——結果是一樣的!
“陸醫生,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媽媽哭求著。
“菱琳……”
“郝太太,救人是我的責任,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的!
“謝謝你,陸醫生。”
“別這么說,郝先生。對了,愈早動手術,成功率就愈高,你們考慮考慮,如果決定動手術的話,早點通知院方,我們好做準備!
“百分之二十……那跟零有什么不一樣?”媽媽說,乏力得很。微干的手輕撫著我的額際。
“至少還有一線生機;如果不動手術的話,等癌細胞整個蔓延開來就……”
癌細胞?是誰得了癌癥?我嗎?
該死的!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四周一片漆黑,只聽得到他們的聲音,看不到他們的人?
我努力想睜開眼睛,卻徒勞無功;耳際又傳來他們的對話——
“畢竟這是個大手術,你們可以和病人商量看看,看看他的意愿如何,如果他肯接受手術治療,又能做好心理準備及充分配合的話,那是最好的。”
“好,我們考慮看看!卑职謶。
“嗯。有什么問題再聯絡護理站吧。”接著是病房門被帶上的聲音。
沉靜半刻,門又被拉了開來。
“郝伯伯、郝媽媽。”是仲儒。
“仲儒,你來了?”爸爸乏力地說。
“阿杰還沒醒嗎?”仲儒的聲音是疲憊的。
“還沒。剛才陸醫生來過了,目前小杰是暫時穩定下來了,可是不動手術的話,他隨時都會再發病的……”爸爸說到這里又引起媽媽一陣啜泣。
我想仲儒的臉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極力想睜開眼看看他們時,卻只覺眼皮沉重得有如被千斤重的鉛塊壓著似的。老天!我真的病得很嚴重嗎?為什么要開刀呢?而且成功率還只有百分之二十而已?怎么會這樣?誰來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
“郝伯伯、郝媽媽,你們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這里有我就可以了!
“也好,你郝媽媽確實是累壞了,我先帶她回去休息一下。這里就交給你了,小杰有什么問題,你要趕緊通知我們!
“我會的!
“菱琳,我們先回去吧!卑职謱寢屨f。
“不,我不累,我不要回去休息,我要留下來陪我兒子!眿寢屖钟|著我的臉頰。
我心疼不已,卻連喚她一聲的力氣也沒。媽媽……
“先回去休息一下再來吧,菱琳。你也好幾天沒睡好覺了,再不好好休息一下,我怕先倒下的會是你,到時如果小杰醒來知道你就住在他隔壁病房,他一定會很焦慮的。這孩子最舍不得你了,我們別再增加他的負擔了好不好?”爸爸軟言相勸著。他知道我向來是最心疼媽媽的。
“可是,我不放心……”
“沒什么好不放心的,這里有仲儒在。”
“是啊,郝媽媽,你放心吧,我會一直留在這里照顧阿杰的,他一有動靜,我會馬上撥電話給你們!
“那……好吧,謝謝你,仲儒,小杰就麻煩你了!
“別這么說,郝媽媽,這是我應該做的。”
“那這里就交給你了,仲儒!卑职终f!拔液湍愫聥寢屜然厝チ恕!
“好。再見!
爸爸和媽媽朝門口走去時,隱隱約約地,我似乎聽見了媽媽低語問著爸爸:“影影沒再來嗎?她怎么……”
聲音消失了,我得不到企盼不已的答案,意識在疲累中又沉淪了……
***
當我再度醒來是什么日子,我已搞不清楚狀況了。日子、時間于我,好似沒了意義,我想我大概已經病人膏肓了吧。
坦白說,除了感覺得到肚子的空虛之外,我的精神算滿不錯的,不似前兩次的渾渾噩噩,有如置身夢境的虛幻;此回我的腦袋可是清朗得很。
一側頭,又看見仲儒趴在我床沿上睡著了。
從他輕攏的眉心看來,我想他一定是為了什么事而憂心著。
不自禁地,我想伸手撫平他眉間的愁緒,這才發現我的左手吊著點滴,右手則被仲儒緊緊握在手上;那種強烈宣示不著所有物的占有。噢!該死!他是想向全世界的人宣告我們的關系嗎?
我想掙脫他的掌握,還沒行動,他似乎連在睡夢中都可臆測到我的企圖似的,先行蘇醒過來——
“阿杰,你醒了?”他露出欣慰一笑!笆裁磿r候醒的?對不起,我又睡著了!
“剛剛才醒的!蔽也粍勇暽厍那某榛厥。“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沒事的,我很好。”他兩手抹了抹臉,企圖提振精神。
“我爸爸、媽媽呢?”
“哦,你爸爸可能還在公司吧。”他看了一下表,又說:“郝媽媽半個小時前回家去了,她想你可能隨時會醒過來,先回去幫你熬個稀飯。對了,阿杰,你感覺怎么樣?我去叫醫生來——”
我無力地抓住他的手,阻止他離去。
“別走,仲儒,再陪我一下!蔽衣冻霭蟮难凵瘛
仲儒果真是寵我的。
他淡淡一笑,又坐下來,兩手緊緊地包住我的手,湊近我唇邊輕吻著,寵溺地說:“嗯。那,你肚子餓不餓?要不要我先去買些東西充充饑?”
我輕輕搖了搖頭,沒阻止他愛憐地吻著我手的舉動。
“大家都還好吧?”我知道這陣子大家為了我一定是累癱了;看著仲儒臉上的疲態,心里著實難過得緊。
“嗯,都很好!彼雌鹨坏罍\笑。
我凝視著他,心口微微抽痛著。善良的仲儒。e人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是不好受的,他的憂心全寫滿他眼底、他的眉間……怎么會好呢?他只是不想我有壓力。
“我昏迷多久了?”將滿胸苦澀吞進肚里,吸回了浮在眼眶的水氣,我輕松地笑說:“沒有一年,大概也有半年了吧?”
“胡說;杌栊研眩裉斓谑炝!
“十三天……你的胡子十三天沒刮了?”我輕撫著他明顯長長了的胡子。
“忘了,店里最近比較忙一點,一忙就忘了。”
我就說他善良吧,我看他這十三天一定是寸步不離地守在我病床的。
“你剛醒來,別說太多話了,讓我去叫醫生來吧?嗯?”他拍拍我的手背。
原想問他我到底生了什么病,和……影影的近況的,看這狀況,大概也問不出我要的答案吧!
我聽話地點點頭。
看著仲儒走出病房,我又沉沉地睡著了……是睡,不是昏……我知道我只是睡著了……
***
“暫時是以藥物控制住了。對了,季先生剛才提的……”
當我睡醒時,耳際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低語聲,房內沒人,我將視線調往聲音來源。
然后,我在虛掩的房門瞧見了背對我、穿著一身白袍的醫生,還有我父母親和仲儒。
聽他們的談話內容,好像正在談論我的病情。我趕緊閉上眼,裝作仍在睡夢中,以便聽得一、二。
“如果史帝夫醫生那邊沒問題,那當然是最好!”醫生的聲音!八窍碜u全球的腦科權威,我在美國修博士學位時還修過他的課,人很不錯的。只是,他很忙,我怕他短期內挪不出時間,而郝杰的情況又容不得再拖下去了!
“那怎么辦?”媽媽焦慮不已的聲音。
“這你們放心。”仲儒說!白蛲砦液臀野终勥^了,我爸答應我要幫郝杰安排。”
“你爸爸?可以嗎?”媽媽興奮地說。
“嗯。史帝夫醫生和我爸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是我爸爸在美國念書時認識的,去年史帝夫受邀到臺灣來為一位政府高官秘密會診時,就住在我家的。昨天我爸就和他聯絡上了,他答應盡量把檔期排出來。他說長則兩個月,短則半個月,一定把時間空出來,要我們等他消息,順便辦理一下到美國就醫的出國手續!
“那太好了!如果由史帝夫親自操刀的話,那情況可就樂觀多了!贬t生說!拔蚁耄梢哉覀時間同郝杰說明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比較好。”
“嗯!眿寢寫,同時又對仲儒說:“謝謝你,仲儒,要是沒有你,小杰他——”
“郝媽媽,您別這么說,如果失去小杰,我——”
“啊……嗯……”我呻吟出聲,及時阻去仲儒欲出口的驚人之語。
門口的四人快速朝我走來,我成功地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
如果要病死,我一直以為我大概會是因為得愛滋病而亡,其實不然。
我得的是腦瘤。
腦瘤——一個我想都沒想過的病癥,但此刻它確實是威脅著我的生命。陸醫生說,癌細胞已經擴散開來,如果不開刀切除的話,我的生命不到半年;如果開刀的話,誠如他先前對我父母親所說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清醒的我聽到這項消息時,并沒有被震得再次昏過去,只是面無表情而已;腦子頓時成了空白,感覺像是被癌細胞控制了我的思緒,而我已無思考的自主能力了。
因此,是要接受只有百分之二十成功率的開刀治療?還是到美國去找那個腦科權威?我全沒意見,任由父母親同仲儒一起決定,我想我堪稱是最合作的病患了。
如果我的人生就要結束,而父母親即將面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不堪、仲儒將承受與愛人天人永訣的痛苦的話,那我這小小的聽話、合作,也算是我最后的孝心和愛戀了;我希望能做到大家都滿意。
除了影影……
腦子里長了瘤,也許動動刀,便可一刀割除,永遠遺棄掉那頭痛的腦瘤。但,若心口長了塊肉,卻是怎么也拔不去的;硬是拔了,只怕是生不如死。
影影,我的心頭肉……
如風消逝,影影仿佛從我的生命里徹底消失般,沒有人愿意告訴我有關她的點滴;卻也因為他們的絕口不提和刻意回避,讓我愈是想她想得緊。
腦瘤在作怪,常擾得我頭痛欲裂,有時嚴重得會因忍不住而再次昏厥,但縱使如此,仍阻止不了我想念她的一切。
等待史帝夫醫生那邊消息的期間,我仍住院接受陸醫生的藥物治療。表面看來,我是相當聽話、乖巧的,但天曉得,經常在夜闌人靜獨留我一人在病房時,我的思緒是如何地不受控制,過往的點滴不經意地塞滿我那已被腫瘤侵蝕得不堪一擊的腦子,撩撥著那塊懸在胸口的心頭肉,不知不覺地;早已淚流滿腮……
想著影影、想著仲儒,想著我這二十七歲的年輕生命,不禁悲愴哽咽得無法言語。
這是上蒼對我的懲罰吧!
懲罰我的多情,也懲罰我對愛情的無能為力;合該失去影影,合該病魔緊纏著我不放,只是……只是可憐了那愛我至深的仲儒。
也許是該感謝上天的,至少它安排了影影一個美好的歸宿;要不,以此刻羸弱的我,又如何舍得下她?濃情難以承載,一個就夠了——一個仲儒就夠了!
不該有這種心境的,但此刻,我真的有種解脫的輕松感,仿佛病魔來得正是時候……
可不可以病得再徹底些?最好能讓我病得失去記憶,忘了影影的一切、忘了仲儒的一切、忘了所有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