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清漓跟著莫非,一路走到明夜王府,再次確定自己是流年不利。
他應該平平靜靜待在水墨閣里的,怎會跟著莫非來到這不屬于他的地方來?
精致的樓閣、錯落的庭院、蜿蜒的流水、奇異的繁花,還有一個個清秀伶俐的王府侍女。這一切,處處都在訴說著天家富貴,也處處都非他這個尋常書生可以觸及的。
可是現在,蘭清漓卻同莫非坐在一起,吃著玉石桌面上的美味佳肴,欣賞著庭院中侍女們的琴藝歌技。
琴是七弦古琴,撥出一個個清越動人的音調;歌是江南輕歌,在美貌歌姬的口中唱出,別有一種清脆與婉轉。
那舞,則可稱是天魔曼舞!
起舞的侍女共有五六名,身披白色輕紗,妖嬈的軀體在薄紗下若隱若現,誘人遐思。
蘭清漓并不多看,只是垂著眼,默默品嘗面前佳肴。
莫非手中握著個青玉酒杯,看一陣歌舞,緩緩啜飲一口。最后將目光轉到蘭清漓臉上,微微一笑,道:“怎么,清漓是嫌本王府中歌舞拙劣嗎?”
蘭清漓抬起頭,恭敬道:“小生斷非此意,只是……只是不大習慣而已!彼滥切郧,若一個回答不好,恐怕不是自己送命,便是那些無辜侍女送命。
莫非定定瞧著他,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清漓不必約束過多!
蘭清漓微微一怔,這才發覺不知何時,莫非對他的稱呼已經改變。清漓……真是親密得讓人尷尬。
雙眉微微一皺,蘭清漓嘴唇動了動,卻并沒言語。
莫非只當他是少年人害羞,一笑道:“今日你在堂上襄助本王,本王需敬你一杯。”說著便托起酒杯,在蘭清漓面前停住。
“王爺,我不會喝酒……”蘭清漓頓時犯了難,遲疑地瞧著面前的酒杯。
“喝了不就會了?”莫非笑意更深,催促地晃動酒杯。
“是!碧m清漓只得也拿起酒杯,與莫非輕輕一碰,然后皺著眉將玉杯湊到口邊,硬著頭皮把那辛辣酒水一口氣喝下去。
還沒把酒杯放下,便覺一股熱辣自腹中躥起直沖到喉間,頓時滿臉通紅,咳嗽不已。那手中酒杯也忘了放,差點被他使力握碎。
莫非一臉有趣地瞧著蘭清漓,自從去過水墨閣以來,莫非看到的蘭清漓不是文雅平靜,便是低眉垂眼,臉上表情從沒多少波動過,跟卷軸上繪的水墨修竹也沒多大分別。
但是現在的蘭清漓卻要鮮活許多,那臉上的紅暈要比之歌姬面上的脂粉更加艷麗,而皺眉吐舌的模樣,也比之舞女的刻意嬌笑更顯可愛。
最起碼,竟讓他看得目不轉睛!
直咳了半晌,蘭清漓才慢慢止住喉間熱辣,滿臉通紅地放下酒杯,抬頭向莫非告罪道:“小生不會喝酒,在王爺面前失儀,還請王爺……”
“以后不必再自稱小生,稱清漓就好。”莫非打斷他話語,笑意吟吟地伸過手,向他額角邊因劇咳而微微散下的發絲攏去。
“王爺……”心底一跳,蘭清漓下意識地偏過了頭,眼底涌上一層防備。
“唔!笔终圃谔m清漓額邊停住,莫非眼中神情略微深黯了一些,盯著自己的手掌皺起了眉。怎么回事?他何時會對一個少年做出這種親昵舉動來呢?
雖然蘭清漓很秀氣也很有才華,但他……畢竟只是個少年而已!
慢慢地,一寸一寸,莫非收回手掌,表情重歸平靜。
蘭清漓只覺心下惶然,便低聲道:“王爺,天色已晚,水墨閣中事務甚多,清漓想要早些歸去!
抬頭看一眼天邊斜陽,蘭清漓刻意出言告辭。
這尊貴的明夜王府,實在不好待呵!
莫非挑一挑眉,道:“天還大亮,怎么會晚?或者……清漓是覺得與本王一起,很不樂意嗎?”
“不不……清漓怎會有此意?”蘭清漓聞言,低頭不敢再多言。
莫非見侍女已將兩人酒杯斟滿,淡淡笑意在眼底一掠而過,又持起杯道:“清漓,本王再敬你一杯,希望你能答應本王一個要求!
蘭清漓瞧瞧面前酒杯,再瞧瞧莫非,咬唇道:“王爺若有吩咐,清漓一定遵命便是,可是這酒還請王爺……”免了吧!
那種灼熱與辛辣,他并不想嘗試第二次。
更何況,是哪個古人說的,酒能……亂性?
莫非頓時失笑,連連搖頭道:“清漓啊,若非見識過你的才能,本王可真要當你是無用女子了!連酒都不會喝,真是……”一邊搖頭一邊自顧自地把杯中酒飲了下去。
蘭清漓聞言卻是一僵,轉過頭,有些不自在地往別處瞧去。
放下酒杯,莫非整一整面色,瞧著他道:“你方才既然已經答應了本王,那便盡快結束水墨閣,入大理寺任職去吧。”
蘭清漓神色一怔,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地道:“王爺,你說什么?”
什么結束水墨閣、什么到大理寺去任職?
他有答應過嗎?又是什么時候答應的?
看著莫非漸漸沉下的面色,蘭清漓忽地察覺到,這回自己可能是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莫非盯著他,緩聲道:“你方才不是說,本王若有吩咐,你一定照辦?現在本王要抬舉你入大理寺為官,你有意見嗎?”
在尋常世人看來,能由平民一躍為京中官吏,的確是值得慶幸的天大好事,簡直要燒高香感謝前人積德才行。
可是蘭清漓的面色卻有些發白,竭力扯開一抹笑容,道:“清漓感激王爺抬愛,只是清漓不想離開水墨閣,更不想入仕為官,還請王爺恕罪!
“哦,為什么?”莫非的表情不變,眼神里現出一分探究。
畢竟,這世上不想當官、不要權勢的人,可是少之又少。
蘭清漓想了一想,開口道:“因為……因為水墨閣是清漓先父傳下,不敢舍棄。”
莫非皺眉,不以為然,“好男兒在世應當建功立名才對!你一生守著那破舊的水墨閣,又有何出息?更何況,你若真舍不得,尋個人代你打理便是,何必獨自困守其中?”
看來莫非要蘭清漓入仕為官的意志甚是堅定,竟容不得他推辭。
蘭清漓心知是方才所說理由太過單薄,便再補充道:“請王爺息怒,并非清漓不識王爺抬舉,實在是不放心將水墨閣交由外人掌管。況且清漓向來喜愛自由,對功名權勢沒有半點欲望,只想就此一生,平淡終老而已!
莫非聽得不耐煩,冷冷一笑道:“哦?這么看來蘭公子是清高脫俗,不稀罕權勢、更不屑入仕為官了,對不對?”
莫非的怒氣似乎暫時壓抑著,沒有發散出來,可是全身的氣息卻在一寸一寸地變冷。
蘭清漓承受不住莫非的眼神,忍不住垂下頭,低聲道:“清漓不求榮華富貴,只求此生平淡足矣。”
莫非“霍”地站起身,雙眼微瞇盯著蘭清漓,點頭道:“好,很好。本王原先不過是憐你才華,不忍你埋沒于鄉野而已。既然你如此不愿,那本王也不勉強,你便回去好生經營那水墨閣吧!”
語聲輕滑如寒冰,在蘭清漓的頭頂掠過,當中不知掩藏了多少怒氣與壓抑。
輕風送涼意,夕陽一點一點地落下,園中的溫度便似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過了好半晌,蘭清漓才敢抬起頭來。一抬之下卻愣住,只見庭院內空空如也,不但莫非早已離開,連那些侍奴也已不見了蹤影。
這是不是說明,莫非放過他了?因為今天他也曾立了小小一個功勞,所以尊貴的明夜王大人決定饒他一命?
不管如何,緩過氣來的蘭清漓馬上站起身,飛快地往園外奔去。
他唯恐奔得慢了,莫非會改變主意!
第二日清晨醒來,蘭清漓只覺疲倦不已。
昨晚自明夜王府歸來,他腦中盡是莫非那張俊雅絕倫的臉容,以及唇邊的冷冷笑意。直做了一夜噩夢,到凌晨方才小睡了片刻。
朝陽初升,蘭清漓走下閣樓、步入店堂,瞧著滿屋子熟悉的字畫卷軸,唇邊不覺浮起一抹淡淡笑意。
希望從今天開始,他的運氣會好一些。
將門板一塊塊收攏移到屋角,水墨閣便開始了一天的營業。蘭清漓照例是不厭其煩地把一卷卷書畫展開,再拿布巾將卷上落灰拭去,那姿勢極其輕緩也極其小心,仿若是閨閣女子挑針引線一般。
憑著先人的一些字畫收藏,蘭清漓從十三歲起便獨立開設了這間水墨閣。他自小擅長書法畫技,倒也在這上京城里闖下些許名頭,得到眾多文人雅士的認可。
他珍視這閣中的一字一卷,便如珍視自己的雙手一般。
正低頭擦拭間,水墨閣外忽地傳來一陣腳步聲。蘭清漓手中布巾一停,猛地轉頭往門外看去,一雙漆黑的眸子里滿是驚疑不定。
因為,那陣腳步聲太過急促也太過龐大,絕不是尋常路人所有;也因為,那腳步聲分明是沖著巷尾而來。
小巷盡頭,再無別家店號,只水墨閣而已!
難道那個深沉難測的明夜王爺,終是不肯放過他嗎?
蘭清漓抑不下心頭擔憂,微微皺起眉往門口行去,連手中布巾何時滑落在地也沒察覺。
小巷悠長,青石道路上因著清晨朝陽而略顯明亮。不遠處,正是一隊身著暗藍軍服的男子在疾速走近,為首一人正是蘭清漓甚為熟悉的李寒。
列成縱隊急行的軍士個個面容冷峻、裝束整齊,那種沉著又不失顯貴的暗藍顯然不是尋常衙差所能穿戴,而是專職負責保衛皇族安危的御林軍所有!
明夜王莫非,竟調出整隊精銳的御林軍來對付一間小小水墨閣?
蘭清漓臉色微白,緊抿著唇站在水墨閣門口,清瘦的身形如風中修竹,在脆弱中偏又顯出一絲奇異的堅定。
或許是因為他的平靜,也或許,是因為他心底的不甘。
為何,微不足道的水墨閣要勞動那尊貴的明夜王如此鄭重對待?
為何,他這個再平淡不過的小人物,會招致如此莫名災禍?
簡陋的巷道因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顯出蕭索,只短短一瞬,軍士們便在李寒的帶領下,將小小的水墨閣全部包圍起來。
李寒踏前兩步與蘭清漓相對,方正的臉孔沒有任何多余表情,只用那種例行公事的冷然目光盯住蘭清漓,開口確認:“水墨閣主,蘭清漓?”
蘭清漓點頭,雙手在寬大的袖口里握緊,道:“小生正是!彼⑽⑵磷『粑却酉聛淼呐袥Q。
面對這么大的陣仗,這么威嚴的官家體統,他除了等待,還能怎樣?總不能拿自己的血肉之軀和刀劍硬拼吧!
李寒得到回應,馬上自袖里抽出一紙文書,展開后冷聲念道:“查,上京水墨閣,涉嫌偽造歷朝文人字畫真跡,欺瞞城中百姓。依照朝廷律法,即日予以查封!”
偽造……查封!
上京城里書肆畫坊無數,有哪一家不出售贗品?又有哪一家曾因此而被官府查封過?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蘭清漓何德何能,要令明夜王爺花費如此心機?
蘭清漓一雙眸子頓時寒到了極處,牽開唇角道:“是,清漓尊命!
然后邁開腳步,往一旁讓了開去,任那些身著暗藍袍服的軍士將水墨閣查封。
一條條白底黑字的紙卷,頃刻間便將整座水墨閣掩蓋,如同再不見天日的牢籠一般。
蘭清漓直瞧著最后一張封條落下,才轉頭看向李寒,道:“李大人,不知大人可要帶小生前去明夜王府復命?”
李寒看著他一怔,道:“這……王爺并未吩咐。”
蘭清漓抿抿唇,道:“王爺雖未吩咐,但李大人定然知曉該如何做吧?”
莫非一大清早將這大隊軍士調來,查封他這小小水墨閣,不就是要讓他見一見官家權勢,逼得他前去討饒嗎?
討饒,或者痛悔!
痛悔不知權勢之可貴,痛悔昨日的不識抬舉!
李寒凝視他半晌,才點點頭,道:“好,你隨我來吧!
在帶領大隊軍士邁步時,李寒忽又回過頭來,對著蘭清漓低聲道:“蘭公子,我家王爺并非不講道理之人,若公子不去忤逆王爺,定不會有損傷!
換言之,若是再不懂屈膝服從的話,那就損傷難免。
蘭清漓眼底流露出淡淡諷意,點頭道:“多謝李大人提點,清漓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