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上京城里的一條尋常小巷,兩邊開著些零雜店面,大多以經營字畫紙硯為主。整個巷子溢出股濃濃的書卷味道來,夾雜著迷蒙春雨甚是文雅宜人。
一乘小轎冒著雨絲而來,平穩快速地進入了巷道。抬轎子的四名轎夫明顯訓練有素,踏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迅捷如飛,不多時便穿過了小巷,停在盡頭的一間店面前——水墨閣。
不起眼的兩層閣樓,門上懸了塊烏木牌匾。
“爺,水墨閣到了!币幻o衛恭敬彎腰,將紫緞轎簾掀起。
“嗯。”隨著慵懶嗓音,一個男子走了出來。
滿頭黑發用根精致的紫金簪束起,斜挑的濃眉下是一雙狹長眼眸。眼神湛亮而淡定,顯出與常人不同的尊貴氣韻。
這是個極為俊美也極為優雅的男子,最多不過二十六七歲。
“水墨閣。”立在轎旁,男子的視線定在那塊斑駁牌匾上。半晌后,微顯涼薄的雙唇掀動,低低念出三個字。
水墨閣,上京城中頗有名氣的古玩店。
閣內以經營字畫為主,賣一些前人真跡,也順道出售一些贗品,供附庸風雅的人玩賞。
據說水墨閣中出售的贗品幾可亂真,若非高手斷然分辨不出,在上京的文人雅士間頗有流傳。只是想不到,水墨閣竟是坐落于這么一條不起眼的小巷中,連門面也是如此狹小。
不但狹小,甚至還有些陳舊!
男子雙眉微斂,探究的神情略略轉成了懷疑。這么一間破舊小樓里,真能找到他所需要的嗎?
靜靜站立一刻,男子才抬步往水墨閣內走去。因為春雨連綿,店內并無顧客。男子的視線便自然而然落在了店堂一角,那個唯一的少年身上。
少年看起來只十七八歲模樣,穿一件淡青色的書生衫,身形很消瘦。他正側身站在一幅水墨修竹前,將那卷軸上的浮灰細細拭去。淡青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細弱白凈的手腕來,襯著紙上墨竹,那種清雅與纖瘦竟是跟修竹不相上下。
難道這么一個又瘦又小的少年,便是名動上京的蘭清漓?
男子面上神色不動,但雙眉禁不住皺得更深,盯視少年一刻后,開口道:“蘭清漓?”
語聲低緩略帶沙啞,馬上驚動少年,快速地轉過頭來。
看清少年的面容后,男子微微一怔。少年不但身姿清秀,連面容也清秀到了極點。淡淡的眉、淡淡的唇,整張白皙干凈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引人注目,像兩顆晶瑩剔透的墨色玉石,一下子便奪去了旁人所有的注意力。
對著這么一雙眼睛,男子心底的懷疑忽然消去了。尋常俗人,絕不可能有這樣一雙明亮又璀璨的眸子!
少年見男子容貌俊雅、氣度尊貴,便客氣地微笑點頭,“是,小生正是蘭清漓,敢問這位公子前來有何見教?”
男子唇角微揚,道:“見教不必,在下只是聽聞蘭公子對于書法很是精通,想請公子為我做個筆跡鑒定!
善于臨摹的人,必定也善于筆跡分辨,這是最最起碼的入門功夫。
聽到贊賞,蘭清漓忙客套道:“清漓技藝拙劣,不敢得公子稱贊。”
男子微笑,“蘭公子何必客氣,這上京城中若是連你都技藝拙劣,那我便再也找不到旁人了!
男子的措辭雖然溫雅有禮,但語氣卻是不容拒絕,好像天生便是那種慣于發號施令之人。說著,便伸手入懷取出兩張寫滿字跡的紙箋來。
展開后,一張是略顯薄脆的尋常書信用紙,色澤已經有些泛黃。另一張卻甚是嶄新厚實,淡黃紙張上有一道道暗紅豎線劃過。
蘭清漓望了一望,面上頓時現出驚疑神色,因為那張厚實字紙顯然便是官府公文的模樣。
“蘭公子,請為我細辨一下,這兩張紙上字跡是否為同一人書寫。”男子踏前幾步,將兩張字紙拿到了蘭清漓面前。
男子身形修長,站在蘭清漓身前要比他高出小半個頭,頓時讓蘭清漓感覺到一陣莫名壓力。
唇角微笑慢慢消失,蘭清漓伸手接過略瞧了瞧,對著男子搖頭道:“非常抱歉,在下只對幾個古人字跡有研究,對于常人所寫的書信卻是不善分辨!
蘭清漓不想與官府中的任何人、任何事扯上關系!所以他的視線只在紙上略停了停,便轉了開去。
男子見狀,臉上笑意未改,眼中神情卻是微微一沉,緩聲道:“怎么,蘭公子是不肯賜教嗎?”
簡簡單單一句話,便讓店堂中的氣氛驟然陰冷了下來。
蘭清漓兩道秀長的眉輕輕皺起,依然搖頭道:“這位公子,請恕小生才疏學淺,實在是……”
未等他說完,門口忽地傳來一陣呼喝聲。
蘭清漓?谕T外看去,只見是個衣飾華麗的中年人想要進水墨閣,卻被那幾個跟隨尊貴男子而來的護衛攔在了門外。一名侍衛正拔出腰側長劍,指著那中年人胸口冷喝道:“什么東府臺西府臺!當朝明夜王爺在此,一切閑人免進!”
護衛的臉色冷厲,話語間更是毫不客氣,那位看起來頗有身份的大老爺聽后卻馬上嚇得臉色煞白,兩腳發軟奔了開去。
見狀,蘭清漓心底一顫,頓時知道這回是麻煩找上身了。他雖然不怎么出門,但當朝的明夜王卻還曾經聽聞過。
明夜王莫非,掌管大理寺。
傳說中,是一個絕對冷酷無情的男子!
真想不到,那么尊貴的一個王爺,居然會屈駕到他的小小水墨閣來!更想不到,堂堂的一個王爺,會要他這種小人物來幫忙做文書鑒定!
蘭清漓慢慢收回手,小心地將那兩張紙托在掌心,然后彎腰俯身,低下頭恭恭敬敬道:“小生無禮,不知明夜王大駕到此,罪該萬死!
莫非看著蘭清漓曲下身去,在自己腳邊跪拜行禮,隔了半晌才淡淡道:“死罪倒也不必,只要你肯好好為本王鑒定便可!
蘭清漓聽后卻并不起身,依然跪在地上,將那兩張紙箋托在額前,低聲道:“小生不敢欺瞞王爺,實在是小生技藝拙劣,不堪為王爺分憂!
“哦,是嗎?”莫非注視他隱在紙箋下的光潔額頭,面上微露冷意,“蘭清漓,你可知現在手中所捧為何物?”
“稟王爺,這是……官府公文。”蘭清漓的雙手微微一抖,低垂的修長羽睫頓時如同蝶翼般顫動。因為,他已從莫非的語中聽到一絲隱隱殺氣。
這個尊貴到不可思議、也優雅到不可思議的男子,一旦動了殺機竟是如此駭人!果然不愧掌管大理寺多年。
“你既然知道那是官府公文,可知若是讓尋常百姓見到,依照朝廷律法會怎樣?”莫非的殺機一釋即收,語中再度有了淡淡笑意。
可是這股笑意,卻要比方才的殺氣更讓人緊張。
小小的店堂頓時陷入短暫沉默中,一刻之后,才聽得蘭清漓低聲回道:“稟王爺,百姓如果私窺公文,便是死罪。”
莫非點點頭,輕笑道:“你既然這么清楚,那就不必再推托了。若你肯為本王鑒定,說不定今日還能留得性命!
若不能的話,那便只有死路一條!
蘭清漓從頭到尾都在拒絕,莫非怎會不知?可是他還要借用蘭清漓的才能,所以并不急著治罪擒拿。而且,若要將這么一個文雅如竹的少年變成死人,會很可惜呢!
蘭清漓暗嘆一聲,心知再也躲不過去,只得低聲道:“是,王爺,小生定當竭力而為!
他急著送走莫非這個兇神,馬上便開始忙碌了起來。
莫非退到一旁,看著蘭清漓將那兩頁紙張平平攤放到書案上,然后點燃一盞油燈,細細地察看對比起來。
因為雨天陰暗,這小小廳堂里的那團暈黃光亮便顯得愈加明亮,照在蘭清漓發上衣上,泛起一層柔和光暈,更顯得他膚色白皙、發色墨黑。
而蘭清漓伸出衣袖外的一雙手,更是白皙到毫無瑕疵。如用上好的和田美玉雕琢而成,修長、潔凈、纖秀。
這樣的一雙手,這樣的一個人,居然只是個青澀少年!若變成女子的話,那該是如何秀雅宜人?
莫非靜靜地將視線投在蘭清漓身上,眼底不由泛起些微笑意。
如果蘭清漓是女子,怎會存身于這水墨閣中?怎會有聞名京城的無雙技藝?又怎會在他面前鎮定自若、膽大推搪?
而且,蘭清漓雖然身姿瘦弱,但全身上下半分脂粉氣也無,僅有的,也只是濃濃書卷氣而已。
這樣的一個靈慧少年,絕不是世間任何女子能改扮!
不多時,蘭清漓抬起頭來望向莫非,輕喚道:“王爺!
“怎樣?”莫非挑一挑眉,走上前與他對立。
“稟王爺,這兩張紙上所書俱是楷體,落筆蒼勁有力、結構硬朗平直,粗看并無不同之處。但仔細看去,還是有些許差別的。”蘭清漓一邊說一邊看向莫非。
“哦?有何差別?”莫非眼中快速光芒一閃,若不注意,簡直無法察覺。
蘭清漓將手指向那張信紙,道:“請王爺細看,這寫信之人想必性情剛直,所以字體偏大,而且每次寫到字末都會習慣性地頓上一頓,加重力道。因此信上字跡收尾處,墨色都要較別處濃重,出現些許凹痕!
說到此處,蘭清漓似是興起,居然忘記莫非身份尊貴,拉住他的手指便往那信紙字跡上探去,道:“請王爺閉上雙眼,細心感覺。”
莫非點點頭,依言閉上雙目細細探觸。摸索半晌后,果然感到指尖一點磨砂凹陷,的確與別處不同。
莫非睜開眼,瞧著蘭清漓微笑道:“不錯,確有此感!
他的手依然落在那信紙上,并沒移動。感到蘭清漓手指上微微柔滑涼意,感覺甚是舒服,一時間竟然也不想移開。
蘭清漓卻收回了手指,指向那公文,道:“再請王爺看這公文上字跡收尾處,雖然也比別處墨色濃厚些,但卻是刻意模仿為之,并非發自肺腑的一股氣蘊,所以只能做到形似,而非神似!”
莫非依言注視公文良久,又探出手指,往那字跡上撫去。
這一次不必蘭清漓提示,他已自行閉緊了雙目,細心感覺。良久后,兩道濃眉慢慢舒開,薄薄的唇邊也似乎帶上了一絲笑意。
“怎樣?”蘭清漓微笑詢問。
“果然不錯,這公文上凹陷之感要比那信紙上輕淡許多!蹦屈c點頭,一張俊雅的面容上神色平和,先前那些陰冷殺氣好像從沒存在過。
蘭清漓有些不自在地轉開眼,道:“是的,王爺。所以小生猜測,這份公文之中所述各項,恐怕是有人模仿那山西布政使王穆直的字跡,刻意偽造官銀數目……”
說到一半,蘭清漓心底猛然一驚,連忙收口。
他剛才專心察看字跡,雖然并沒怎樣留意公文內容,但無意間仍是記了幾句在腦中。此刻心頭一時紛亂,竟將公文上字句道了出來。
尋常百姓窺看公文已是死罪,他現在妄論公文,更是死罪中的死罪了!
“嗯,只是猜測那字跡是有人模仿嗎?”莫非看著蘭清漓,卻并沒出言斥責。
蘭清漓定了定神,道:“是,王爺。小生并無實際證據,最多只能猜測而已,畢竟……”
“畢竟什么?”莫非眼中光芒猛地一盛,逼視向他。
蘭清漓吸了口氣,慢慢道:“畢竟這信件與公文隔開數年之久,寫信之人或許是因為年老體衰,才導致公文上字跡勁氣不足、收尾乏力也是有的!
莫非聞言垂下雙目,將那案上紙張慢慢收了起來,放入懷中。
蘭清漓一時看不到他眼中神色,不由屏住呼吸,袖中雙手也微微緊握了起來。
靜默中,莫非抬起頭來,盯著他一字字道:“我不管那王穆直是年老體衰還是怎樣,我只要你肯定,這兩紙字跡確有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