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宮人的帶領下走進東宮的左殿,一見到那人身上披著一襲金紅色的寬松袍子,連發也沒束起,就那么慵懶地披在肩上時,差一點以為自己走錯地方,認錯人了。
“來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太子正拿著蘆管,專心喂食籠里的金雀;聽見他聲音時,只稍稍轉頭瞥了他一眼,便又回過頭去,繼續逗那雀兒。
太子的舉動,教黃梨江微怔信。
這里……不是東宮么?
身為儲君,不是該隨時衣冠楚楚、莊嚴肅穆么?
就算不戴冠,至少也不該在大白天披頭散發吧。
更何況,從他入宮求見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明知道有人來訪,怎不先把衣裳穿戴整齊?隨隨便便就見外客,甚至他人都已經來到面前,他竟還顧著逗雀,把他晾在一邊?
當然,他是太子,而他不過是個太學生,兩人地位尊卑有別,他要他等,他沒什么可置喙的,等就等吧。
他只是有點不大能理解,天朝立國以來就不是嫡傳制,眼前這人何以能在眾多年齡相近的皇子當中脫穎而出,被冊立為儲君?
以往也曾聽人說過,當今太子的兄弟們個個杰出雋秀,其中尤以七皇子玹玉最為出色,民間善譽為“濯濯春月柳”。就是那十皇子,好學之名也遍傳天下,溫文爾雅,有若“冉冉云中月”。
黃梨江想起來了!
朝中內外不時耳語著,當今太子才能平庸,修改懦愚,連相貌也不如他的兄弟們出眾,好事者竟然評議為“泱泱陌上塵”。說他就像是路邊的泥塵一般,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贊美的地方。
入東宮三年,卻換來如此名聲,會否太過了……
太子相貌……他曾近距離細瞧過,不算是非常秀美的一張臉,但五官清雋;情太雖有些輕佻,不似帝王之相,卻也稱得上是一名相當英俊的男子。
會被議為“陌上塵”,想必是因為大多數人沒有真正見過這位東宮的緣故吧。就同三天前,他也對此人沒有特別的印象一樣。
過去,黃梨江不曾想過會與當朝太子扯上關連,因此也就根本沒去特別留意,但如今事關己身,以往聽過就算了的傳言,卻開始在心頭上落了底。
且不論外傳太子如何,眼前這人看起來,確實不像個東宮啊。
好半晌,只見他終于擱下喂食用的軟蘆管,打開了金絲籠門。負手身后,喃喃對著雀兒低語。
黃梨江離他五步之距,清楚聽見他哄著金雀說:“吃飽了,該有力氣飛了吧……飛,快飛呀,籠子都開了,怎么不飛呢?”
這一幕,不知道為什么深深地烙在黃梨江心版里;日后他回想起來,才發覺這些話別有深意。
恁太子哄了許久,那慣養在金籠里的金雀就是不肯展翅飛去,吃飽喝足,只低頭以紅色喙子啄整美麗的羽毛。
太子疑似嘆息了聲!鞍,怎么就是不飛呢?”
“那養金雀養在籠里受人豢養,生活無憂,久而久之,忘了翱翔天際的自由,自然是不會飛了!
聞言,太子終于轉過身來,看著膽敢出言的少年,唇角幾不可察地揚起。
“來了!蹦巧ひ袈牪怀龊脨海鍦\如水。
黃梨江微微一怔,想起他剛剛也對他說這三個字,語氣里似透著某種他難以細說的情緒。
他還來不及細想,太子又道:“剛說,金雀不肯飛走,是因為受人慣養的緣故?”他稍稍停頓,瞅著少年如楊柳般彎彎的眉目,微微一笑,輕聲說:“這說法……我喜歡?善鋵嵞墙鹑覆伙w,是因為它早就被剪了翅,要它怎么飛呢。”
黃梨江頭頂頓時仿佛飄來一片烏云,當頭籠罩在他的臉上。
假使那金雀早就被剪了翅,太子剛剛做什么還一臉期待地哄著那金雀往籠外飛,實在莫名其妙!
擱下喂食的器具,太子掬水洗凈雙手,沒費事關上金絲籠,轉身往內殿大步走去。
“跟上來!彼麃G下一句話。
黃梨江趕緊跟在太子身后,走進內殿里。
疾步跟在后頭時,不意瞥見他足下,竟瞧見這位太子不僅衣著不整、披頭散發,甚至連鞋也沒穿,一雙赤足就踩在光可鑒人的青石地板上,儼然、儼然就是個狂人……
民間有些人隱居世外,以狂放不羈的行為被世人尊為“狂賢”,深受某些違禮之徒的景仰。
但天朝素來重禮,皇家規矩更多,黃梨江再怎么穎悟也想像不到,宮里頭怎會養出這么一個不拘禮數的東宮太子。
太子走到一張長椅前,有些過分瀟灑地曲起左膝,像修道之人那樣半趺坐在軟椅上,那赤裸的雙足看起來十分強健美好,不是慣于勞作的那種天足,而是生在富貴之家的男子才會有的足型。
黃梨江謹守分寸與禮數,挺身低首站在他前方三尺處,突然聽見一聲呼喊——
“噯,怎么老低著頭?接著!
黃梨江抬起頭,只見有異物朝他臉部飛來,下意識伸手接住。
太子瑯瑯笑聲當頭傳來!昂蒙硎!
黃梨江瞪著手上那天外飛來、仿佛透著蜜的香梨,再度感覺一片烏云罩頂。
“殿下,這是……”在玩他么?
雖然沒有實質上的言語挑釁或身體上的接觸,但從入殿迄今,黃梨江尚未感覺自己獲得太子的尊重。
他覺得,太子對待他的方式,很輕率。倘若他剛剛沒及時接住,鐵定會被大梨子打個正著,弄得鼻梁出血也不是沒可能。
“是香梨啊,吃吃看,很甜的。”說著,太子就手中另一顆圓滾滾的梨子啃上一大口。
本來,吃梨也沒什么,但剛好名字中也有個“梨”字的他,雖然很不愿想偏,可太子那將梨子吃的吮指有味的吃態,不覺得影射意味很濃么?
太子吃完了手中香梨,見他不吃,只呆站著,不禁露出無邪的微笑。霎時間,臉上淘氣盡去,頗予人真誠之感。
“怎么不吃……是因為沒有削皮?呵,這南陸國進貢的梨,最甜的地方就是它的嫩皮,削掉了可惜,所以只以鹽水滌過……要不,我叫人來削……”
說著,竟真的起身走過來,伸手要取少年手中香梨,叫喚侯在殿外的侍從。
黃梨江楞了一下,趕緊道:“不,殿下美意,生員收下便是!
太子瞇起眼,微笑,看著他。“那就快吃吧!
懷里捧著一顆大梨,實在有點滑稽,不如在這里啃掉算了。
才動了念,黃梨江捧起香梨,張嘴咬了一口,那甜而不膩的滋味立即占領他全部味覺,香馥入喉,眼神不禁一亮。
南陸貢梨確實好滋味。
早知道該拿回家和娘一塊分著吃的。爹固然身為翰林,在宮中供職,但是要得到御賜的新梨,還能存放到帶回家,至今也沒有一回。
“滋味如何?”太子笑睨著他。
吃了他一口香梨,好像嘴也不得不甜了!昂芴!秉S梨江訕訕地回答。
“真的?我也嘗嘗看!碧觿傉f完,竟然扶著他細腕,張嘴在他才咬了一口的大梨子上頭,再咬下一大口。
一口咬定。太子自在地笑說:“果然很甜。好像比我剛才吃的還甜呢!
烏云又飄過來了。好大的一片烏云!
黃梨江呆愣地看著太子紆尊降貴在他咬痕旁邊接續一咬,兩口咬痕連接一塊,就像是兩朵相疊的烏云般,籠罩在他的心頭……
桌幾上明明就是還有好幾顆肥嫩多汁的香梨,做什么非過來咬他手上這顆不可?再者,咬就咬,竟還特別挑他咬過的地方,他這樣做,是要他拿手上這梨子怎么辦?他們還沒熟稔到可以相濡以沫的程度吧?
平時若在家中,就是爹娘……他也不與共食的啊。
“小梨子,有沒有人說很嬌?”
小梨子?是在叫誰?
嬌?誰說的?
黃梨江俊眸圓睜,左瞪右瞪,瞪向那該死的、亂說話的人。
“敢問殿下是在對何人說話?”剛才他就注意到了,這內殿里除了他跟太子以外,別無他人,所有仆從都侯在殿外。
太子微瞇著眼,笑笑地指著他手中的香梨道:“手型好巧,我方才就注意到了,梨子捧在手中,模樣顯得又大又香甜,看起來特別好吃。方才我咬了一口,果然如此!這才想起,不正好名叫‘梨江’?仔細一看,又發現的臉蛋竟比手中大梨還小,看起來嬌艷欲滴,忍不住給取了個小名,應是十分貼切才是!
烏云……烏云遮日了!
黃梨江強忍住額頭上欲浮出亂跳的青筋,極力克制著,以免將手中梨子當球,直接丟向這對他言行不檢的太子,臉上卻仍忍不住浮現惱色。
忍住,要忍住。娘交代過的,要按捺住脾氣才行。
“噯,生氣了,小梨子?”太子見他表情,訝異地說。
“豈敢!秉S梨江忍著惱意,卻仍不禁蹙起眉。
“可是眉頭都打皺在一起了呢。既然藏不住心思,何妨暢所欲言,如同當日在太學時,直言明說那般?”
黃梨江腦中閃過許多大不敬的念頭,但天性終歸傾向理智,他正色道:“生員周睟時,家父曾為我舉行家宴,全朝廷官員都知道我是男非女,既身為男子,怎能允許殿下以嬌娜視我?太子位居東宮,地位尊貴,殿下一句話便有千鈞之重,倘若傳揚出去,往后人人勢必皆以梨江女貌而欺我,使我再無立足之地。古人有言:一人可以興邦,一言亦足以敗事。殿下人貴言重,應更謹言慎行——”
“說得好極!”一個充滿威儀的女聲自殿門外傳入。
只見一刻還隱隱笑著看著他的太子,下一刻迅速斂起笑意。
黃梨江轉過頭去,愕然地看著一名裝束尊貴、儀態出眾的麗人在數名身穿宮服的侍女隨從下,款款走入太子常居的殿中。
這種高雅的儀態,只可能出自深宮。
如此大方走入東宮而無人攔阻,此人必定是太子生母王皇后。
不須臾,太子已經拉著傻住的少年一起跪下,行拜見皇后之禮。
“兒臣叩見母后。”太子朗聲道。
“太子,又沒束發!被屎竽恳豢,蹙起眉來!耙矝]著履,不成體統。”
太子扯唇笑說:“這才快活呀,不然似母后頭戴明珠寶冠,步搖無數,身穿十二層禮裳,足踩云履,想必十分拘束,不如兒臣逍遙自在呢!
“噯,說什么渾話呢!”皇后不悅地道。她先揮退隨侍,而后才瞪著太子!疤右呀洸皇呛⑼,怎么玩心還如此重?若讓父皇知道疏于學習,朝臣們也會有意見的!睎|宮岌岌可危的傳言,可不是空穴來風。
“母后今日駕臨東宮,應該不只是為了叮囑兒臣這些事吧!鞭D移話題的意味很明顯。
“自然!被屎筠D身看向先前跟著太子一起跪在地上的少年,肅聲命令:“少年,抬起頭來!
黃梨江依言抬起頭。
“不必多禮,站起來吧!被屎笥值。
黃梨江這才緩緩站起,挺直腰桿,心中忐忑地聽著王皇后說:“就是那黃翰林的長公子吧!本宮聽說了日前太子贈扇一事雖然懷疑傳聞不盡然是事實,但方才聽一言,果然有乃父之風。說的極是,一人可以興邦,一言亦足以敗事。年紀小小,卻不以太子位居高位,勇敢直諫他失當的行為,未來有陪在太子身邊,時時規勸他勤勞修業,本宮深感欣慰。”
“啊,娘娘,這……”黃梨江表情頓時為難起來。他之所以依言在約定的三日后前來東宮,并非為了成為太子的侍讀,而是為了歸還玉扇啊。
贈扇之事不過三日,消息卻已遍傳京華。
世人盛傳:當今太子有識人之明,以玉扇求賢,巧設謎隱,有意兼善天下。
世人且盛傳:神童黃梨江抗顏逆俗,有澄清天下之志,未來必是朝廷棟梁。
一柄玉扇,使太子與神童兩人同時贏得美名。
消息不脛而走,先從太學傳至朝廷,隨后又傳入內廷,最后在民間廣為流布。
皇后聽說后,親自召見太學祭酒董若素與翰林學士黃乃表明期許黃梨江能入東宮輔佐太子的心意。
有種被逼著入彀的感覺,黃梨江心里自是不十分樂意。
那日他來不及追上太子,眼睜睜見太子進了董先生的屋子,護衛守在門外,根本不讓他進去,過了許久,太子終于走出來,見到他侯在一旁時,只是朝他一笑,便逕自走了,也不讓他有機會交還扇子。
正是因為如此,他今日才會出現在這里。
先前太子一直沒給他機會還扇,現下皇后娘娘又認定他就是太子的新侍讀,這……“啟稟娘娘,生員……”
“不必謙虛,是我朝赫赫有名的神童,連君上都破例準許未滿十四的進入太學,對期盼殷切,董祭酒應該也告訴過,本宮原先就屬意入東宮來輔佐太子,如今太子自己擇定了,想必他日后必會善待,不必擔心,若有意于仕進,以才能,未來若直接選為東宮內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今后就好好輔佐太子吧。當然,董祭酒是說過,年紀太輕,怕會思家,所言也不無道理,往后跟太子一起進學修業若太子修業順利,偶爾也可以回家探視尊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