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段期間,璀璨在反覆思索一個問題——賀懷宇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陸續載走賀鴻宇夫婦和其他傷害者時,山上指揮調度的大權儼然落入他手中。所有事情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妥善的處置。
在她面前,他則完全符合她幻想中暴君始皇應有的形象。他無時無刻不在念她、吼她、指揮她跑東跑西。等她累得半死決定和他翻臉時,他卻又露出難得一見的溫柔——百忙中不忘提醒她吃飯、喝水、坐下來休息,甚至打個盹兒。
她越來越對他們之間的“交情”感到迷惑——而在迷惑的面紗之下,真正潛藏的感情其實是不安和恐懼。她心知肚明,由于他傾性的緣故,在賀懷宇眼中充其量她只能當個朋友或哥兒們。然而——她對他原本君子之交的情感,卻在逐漸變質當中……
“真正的愛情其實是不求回報的”,這句話是她所聽過最差勁的空談。愛情無關乎神圣、超然,它也講求投資報酬率。一旦投入資金,總希望擁有相同分量的回饋。她自認為不是品性超凡入圣的賢人;她只是個平平凡凡的小女人,希望意中人對她亦如她對他一般。
而今,平靜了二十四年的心海,竟然為了一位無法回報她心上感情的男子興起波瀾,她幾乎想歇斯底里地大笑出來。
“你在想些什么?想得這么出神!彼麊问挚刂品较虮P,右手越過排擋桿輕輕貼住她的腿。
他的碰觸令她不自在地蠕動身子。
“沒事,我在想虎克,不曉得它會不會餓著;還有我媽,我一連八天九夜沒有任何消息,她一定很擔心!痹局粸樘岢鰜硖氯慕杩,一旦說出來,反而提醒了自己,竟然漏掉這兩件最重要的事。
“令堂的事……你想不想先打個電話回家報平安?”他彎進自家車庫,偌大的引擎聲熄火之后,留下來的余音在耳道內形成嗡嗡的共鳴。
“不用了,我進去帶虎克直接回家!彼蜷_車門,步伐一時之間有些紊亂不穩。
他及時在她跌倒之前扶住她,掏出鑰匙開了門,簇擁她進入干燥溫爽的客廳。
“璀璨——”他強而有力的手臂依然摟住她的纖腰!拔铱茨憬裢韯e回家了,睡在這里吧!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
她回眸凝視他,眼瞳中蕩漾著復雜的思緒。
“我發現,你雖然老是喜歡支使我,卻常常使我免于做出兩難的選擇!
“是嗎?”他輕松地回答,走進廚房燒水,打算為兩人沏壺甘美微澀的文山包種茶。
“沒錯!彼哌M去。“比如說現在,我很不想回家,卻又不好意思留下來不走,結果你主動叫我在這里過夜,于是我有了可以不回家的借口,這不是很巧嗎?”
“對啊,好巧。”他漫不經心地應道,扭開瓦斯爐開關。
“另外還有很多次——”
“璀璨,你出去看看阿成和虎克在哪里,好不好?”他打斷她的絮絮叨叨!拔覀冞M來這么久了,它們居然一點影子也沒有!
“噢,對!我去看看!北凰惶嵝阉畔肫鹱约旱膼圬垼⒁饬畷r被岔開,急匆匆走出廚房搜尋它們的蹤影。
結果,她在主臥室大得不像話的巨型床墊上找到它們;⒖伺吭谡醒胨檬媸娣,看見她走進來時僅僅抽動幾下耳朵,甚至不肯站起來迎接她。而且最近幾天它變得不像話,整個身材像顆灌飽氣的藍球。阿成則躺在它旁邊,巨大笨重的身體使床墊凹下一個洞。
“幸好走進來的人是我,否則你們兩個就要挨罵了!彼珖Z叨它們,一把抱起虎克!巴郏∧阒氐靡,怎么最近胖得這么快?是不是哪里不對勁?來,我抱你去看醫生!卑⒊蓳u頭晃腦地跟在他們后面。
所謂“醫生”者,乃指廚房中燒水泡茶的男子是也。至于他會不會醫貓,那并不重要,反正小動物的構造組織和人體大致上相去不遠。
剛走到廚房門口,電話特殊的鈴聲輕輕嘟噥起來,他揮揮手示意她坐到餐桌前,自己則接起話筒……
“喂,我是賀懷宇……”他側眸瞄了她!笆,伯母,她在我這里,請您稍候!彼皇终谧≡捦玻裘荚儐査氩幌虢。
她遲疑了片刻,異常勉強地開口:“不用了,請你轉告她我現在立刻回家!
懷宇快速在心里盤算半晌,立刻有了計較。
“伯母,我們剛從花蓮趕回來,精神很差,明天我再送璀璨回家好不好?”他靜下來聆聽一會兒,露出苦笑的表情!拔蚁胨皇沁不習慣……也好,我的地址是……”他念了一串路名巷弄!吧院笠。”
“她要來?”她苦著一張臉。
“沒辦法,誰教她女兒變成小鴕鳥,連接個電話都不肯。她看過電視新聞,知道我們過去幾日的行蹤,也猜想你一定仍然在鬧別扭,才會不愿意和她說話!
“我不是在鬧別扭!彼p聲抗議,背靠著墻柔弄虎克的軟毛!拔抑皇恰粫缘迷摵退f些什么!
他揉亂她的亂發,舉動中帶著濃濃的寵溺。
“別想了,方伯母大概半個小時后才會到,你先去洗澡,自個兒去我衣櫥里拿換洗衣服!彼H吻她的頭頂。
“噢!”漫應了一聲,心不在焉地踱向浴室,走到一半復又踅回來!拔,克最近胖得厲害,你替它檢查看看有沒有毛病好嗎?”一股腦兒把貓咪塞進他懷里,又漫不經心地走開了。
他抱著大胖貓,既好氣又好笑地端詳它。真虧她想得出來!他又不是獸醫。
可以想見,日后他倘若欲和她長久相處,勢必得多買,幾本動物醫療方面的書籍回家惡補一番。
繡芙蓉2003年8月7日更新
門鈴響時,她正好從浴室里踏出來。洗去一身的風塵仆仆,心境上隨之開朗許多,就連稍后既將面對母親的情形想起來也不覺得有那么難挨了。
“把頭發擦干!”他丟過去一條干毛巾匆匆前去開門。
“不用啦!已經不太濕了!彼钣憛捘脳l毛巾在頭上又揉又捏的。
“叫你擦干聽見沒有?”他目露兇光,慣有的暴君口吻馬上又竄出頭來向她吆喝。
她咕噥抗議,不過抗議無效。
“璀璨!”
她根本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了什么事,頭臉仍然罩在白毛巾下,身體已經被一雙急切的手臂環住。
“可憐的璀璨,晚間新聞沒有提到你傷得這樣嚴重。楹握麄腦袋全包扎起來了?”聽這個倉惶失措的聲音,顯然屬于她的母親大人。
“媽,我剛洗完澡在擦頭發啦!”她不耐煩地扯掉浴巾視線直接迎上另一雙她并未預期會見到的眼眸——方濯!
飽含疑問的眼神自然而然投向站在他身旁的懷宇。
懷宇幾不可見地聳了聳寬厚肩膀。
“你們請坐,我進去洗澡。”這種家務事不是他外人應該參與的場面。
“喂!”璀璨及時叫住轉身正要離開的修長身影,三道眼光霎時集中于她的臉上!拔摇彼婵组_始發熱,卻又說不出叫住他的原因。
此時此刻,最令她熟稔自在的人就只有他,再加上過去幾天與他相依為命慣了,甚至稱得上一起出生入死,倘若他沒有留下來陪她,她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仍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開口替她留住懷宇的人是方濯——
“賀先生,這兒是您府上,我們怎么好反客為主呢?”他的語氣中盡是謙和。
璀璨和鐘映珍用力點頭。
鐘映珍早看準了這個人是她的準女婿,怎么能讓他跑掉!
“反正是自己人嘛!自己人!”她頗含深意地笑笑。
懷宇是明白人,朝未來的岳母笑了笑,不再推辭。一幫人找定位子坐下來。
“咳……”方濯清清喉嚨,說明今晚的來意。“呃,璀璨,你母親和我打算補個婚禮,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見?”
“沒有。”她機械式地回答,機械式地擦拭頭發,毛巾被身旁的懷宇抽走后,機械式地撥弄他的大手。
“小璨,如果你反對,我們……”鐘映珍遲疑的眼光投向方濯。
“我沒什么好反對的。你們兩位是當事人,既然連當事人都不計較過往的舊事了,我當然更無話可說。只希望你們這次重婚,能夠更珍惜彼此得來不易的感情!彼孟裥W生在背課文。
“重婚?”鐘映珍歪著頭打理方濯,自言自語道:“沒錯,確實是你的第二次結婚!
懷宇心念一動,卻發現似乎沒人注意到她的喃喃自語。
“方伯母,那您呢?”
鐘映珍的面容上突然飛紅了一抹嬌羞。
“當然是我第一次披婚紗啊!真羞人,教已經一把年紀,女兒也已二十四歲,我們才結婚——”
這下子不只懷宇好奇,連她這個做女兒的也瞪大眼睛合不攏嘴。
“媽,你糊涂啦!你以前不是和他離過一次婚?”
鐘映珍和方濯面面相覷。
“你是這樣告訴璀璨的?”他納悶。
“哪有?”她茫然地轉向女兒!笆悄阃馄鸥嬖V你,我和他離婚的?”
“不是。不過,難道你們……”她睜得又圓又亮的大眼輪流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
“我們明明沒有結過婚!眱扇艘积R回視女兒。
一家三口臉上的表情同樣茫然。懷宇開始覺得自己向來自詡為理性的頭腦就要和他們一樣失常了。
“這么說來,我是個私生女!彼恼Z意中充滿了不可置信!霸趺纯赡埽咳_灣有多少人長到二十四歲才發現自己是個私生女?”
好問題!懷宇直到指尖碰觸到額頭,才察覺自己又開始揉額角。
“對不起,這場家庭會議由我來主持,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他決定很有禮貌、很有效率地接過主導權。“方伯母,我想其中一定有個大誤會,璀璨一直以為你們是結過婚的!
“如果是這樣,你的戶口就不會填上‘父不詳’了!彼@然對女兒的智商生起嚴重的懷疑。
“你為什么不早說呢?”璀璨脹紅了臉。
“我以為你知道!辩娪痴渥杂X非常無辜。
“你不說,外婆和外公不說,其他親戚不說,我怎么會知道?”她氣極敗壞!皬念^到尾,我只曉得他愛上另一個女人,拋下我們不管——”
“呃,那位女士其實是……”方濯想解釋清楚。
“你別插嘴!”母女倆齊聲對他喊,再度纏夾在一起。“你——”
“你們兩個別插嘴!”懷宇挺身主持正義,換來兩個女人的怒目而視!胺较壬,我看您講話較有條理些。還是請您說明吧!”
方濯投給他感激的一瞥,溫和誠切地凝注女兒。
“璀璨,當年我和你母親交往時,你的外公外婆非常反對。他們是保守的鄉下人,一來不滿意我只是個窮學生,二來我和你母親本家同樣姓方,兩人又差三歲,他們很迷信這些不切實際的忌諱,于是無論如何也不準她嫁給我!
“那么我又何必和她糾纏不清?還生下我不管!”說她的抱怨不含敵意是騙人的。鐘映珍和方濯終究較為保守,被她這么一說,臉色更紅了。
“當時我并不曉得你母親懷有身孕——”
“我明明告訴你了。”鐘映珍插嘴。
“小珍,我只記得你問我,咱們的小孩要取什么名字?此外啥也沒說,我如何猜得到你懷孕了?還以為你在替日后的兒女做計劃呢!”
這會兒輪到璀璨懷疑她母親的智商了。
“總而言之,父母輩的人反對,你母親又不肯拋下親人跟我走,我只好暫時離開,本想打拼出一番事業,或許可以讓老人家回心轉意?墒,他們一直居中作梗,使我聯絡不上你母親,一顆心越來越冷;最后遇上我恩師的女兒,他們的家庭正陷入困境。既然情愛不成,恩義為先,終于下決心娶了她,斷了與你母親重聚的念頭!
她聽完只想吐血,側眼望過,懷宇的表情和她一樣啼笑皆非。
“媽,你的說法呢?”
“差不多是這樣!辩娪痴洳缓靡馑嫉鼗卮!爱敃r我只聽說他去了外地,而且離開之后音訊全無。后來父母發現我懷孕,深怕面子掛不住,終于答應我和他的婚事?墒且粫r之間卻到哪里去找人?再次聽見的消息時,他已經結婚了,我不想破壞他的家庭,所以才決定獨自撫養你長大。直到幾個月前我和他在一個作家聚會上重逢,很多內情綞找到機會談開來。”
“我的原配妻子在七年前過世了,之后我一直在打探映珍的下落!狈藉a充一句。
璀璨靜靜打量母親,再看看父親,氣氛一時間僵凝靜謐下來。
她突然天外飛來一句!皨專瑫r間不早了,你們先回去吧!我明天下班后直接回家。”
兩人面面相覷,這完全不是他們預期聽見的反應。懷宇則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看她在玩些什么把戲。
“至于你們的婚事,我致上最誠摯的祝福!彼D向懷宇!爸魅,麻煩你送客人出去好吧?”
兩個客人仍然搞不清楚情況,被他送出門后,鐘映仍趕緊詢問他。
“我女兒很反常哎!”她心頭惴惴。
“這叫‘暴風雨前的寧靜’!”他回答得嚴肅有禮!胺判模阉唤o我吧!明天她就恢復正常了!
“也好!”她立刻扔開這個燙火山芋。方濯還想說些什么,被她玉手一揮擋住了!澳愦蛩愫螘r娶她?”
“越快越好!睂ξ磥碓滥笡]什么好掩飾的,她終究不同于小妖女秦紫螢!熬拖聜月底吧!我不喜歡拖太久,訂婚結婚一起來好了。除非伯母有其他建議?”
“這樣也好,反正已過了家歷鬼月。方濯,你說呢?”這句話是問好聽的,也不等他回答,逕自說下去!澳惚M快把宴客名單擬好,喜餅和禮服的事情我會負責,聘金——我看算了,又不是賣女兒!
“等一下,你們不問問小璨的意見?”方濯以為自己在作夢。
“對了,我得先求婚才行,怎么給忘了?”他搔搔頭發。
“你還沒求婚?”方濯的眼珠子險些掉出來。
“唉呀!大驚小怪,回家啦!”鐘映珍扯著他領帶走向停車位。
這對母女都是瘋子!徹徹底底的瘋子!方濯認識她二十多年,總算稍微有點認知。
懷宇揮別他們,沉思地走回客廳,突然被一雙手揪衣襟。
“你能相信嗎?”她踮起腳尖湊到他面前大吼。“我居然是個私生女。而我父母親沒結婚的原因,居然只為了他們同姓又姓方又差三歲。我媽傷心了大半輩子,而我自小無父,一切只因為整樁很扯淡、很離譜、很單純、很不是原因的原因。他們在搞什么?”終于發作出來了,懷宇拍拍她的臉頰。
“早期的農業社會難免有此迷信嘛!”他打橫抱起她走進臥室!捌鸫a最后的結局是個大團圓,我也知道令尊不是個拋家棄子的負心漢,這樣難道不好嗎?”
“當然好,可是——”她像顆消了氣的皮球,被他往床上一扔,逕自拿個枕頭蓋在臉上。
原以為今晚會遇上一些驚魂動地的場面,結果居然只有一出——鬧劇。太過份了!她的人生實在無味之至。
“我去洗澡了!彼w貼地替她關掉電燈。
煩!悶!氣!她好想站起來大叫。同樣的情節發生在其他人身上,肯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否則便是全家叫罵成一團,偏偏在她身上卻是風平浪靜。
也不是她惟恐天下不亂啦!只不過……她好希望在平凡的生活中加上一點點不平凡的調味料,否則日子千篇一律,豈不是悶死人了!
翻來覆去好久,身邊的空位陷了下去,她聞到他身上散發的清爽的味道。
“還在想?”
巨大的手掌從后環住她的腰,輕輕一拉讓她貼靠住赤裸堅硬的胸膛。璀璨隨手把枕頭往腦后一塞,咕噥幾句。
“算了,睡吧!”眼睛合上當真打算睡覺。
忽然聽見他幾聲低笑,接著感覺到腰際的大手越來越不安分,開始偷偷往上溜——
“喂,趕快睡覺。這樣摸會癢哎!”她躺平身體兇巴巴地吼他。
下一瞬間,他沉重結實的軀體疊到她的上方,壓得她動彈不得,但不會太難受。身體隔著布料與他貼合,逐漸泛起陣陣火焰般的燥熱感。
“下去啦!大笨牛!彼噲D推開他,努力想借由毫不在意的口吻驅逐這親密曖昧的氣氛。
以前陪他“睡”過那么多次,他從來沒表現得如此奇怪過!
黑暗中,又是一串他的輕笑,他的臉埋進她發間,開始順著額頭吻下來——“你到底想做什么?”她被他吻得虛弱無力,掙扎著在吻與吻之間擠出心中的疑惑。
若非她知道他是個同性戀者,她會發誓他打算做一件“色迷迷”的事情。
可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迷迷糊糊地任他擺布,全身虛軟得仿佛遺落了骨骼,體內、體外的世界完全由各種不同溫度的熱意所組成。
在心海中某個稍微保存著些神智的角落里,也隱約明白——
他真的對她做出她以為他不會對她做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