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頭高大的駿馬與其他馬匹格外壁壘分明地站立在山丘頂,一旁站著兩個身披馬甲的戰將,足足有九尺高的壯碩身材,仿佛兩座傲人的石雕巨像。
“三弟,你真的要在此役結束后離開嗎?”粗獷俊挺、手持槍棍的男子遙望山丘下遠處壯闊的邯鄲城,隱約間可以發現不斷自城門涌出的人潮!按蟾,你知道我之所以效命秦王,為的就是這一役,目的既已達成,小弟我自然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睘跤车a手拄腰上長劍,習慣性地觸摸劍柄上的紋路。漠然的臉上異常的俊美,美得陽剛、美得邪氣,卻又正氣浩然,形成分外矛盾而誘惑人的特質,令人望之難忘。
“這大哥知道,只是相處多年,總不忍就此分別!
他曉得三弟的性子,自小遭遇坎坷,君王對他來說不是可以信任的對象,且以他過人的氣勢,留在廟堂容易遭妒,沒有君王能忍受自己的臣子比他還要強勢。這也就是為什么三弟至今戰功彪炳卻從未上報,將一切戰績給予他這個兄長的原因。
“我會時與大哥你們聯絡,不是沒有再次相見的機會。”早在烏家遭劫之后,父親便發誓后代的子孫永不得侍奉君王,寧可身為平民過一生,也不愿再遭背叛滅門。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別讓大哥找不到人訴苦!眰グ旱哪凶诱f笑道。他太清楚他這個三弟來無影去無蹤的生活方式,常常連烏家家仆都找不到主子。
烏映礱輕笑,拍拍他結義大哥的肩膀!皩α,大哥,有件事請你一定要答應我!
“只要我能辦得到的,你盡管說!比苌跎賹λ麄冞@些結義兄長要求些什么,難得開口,他這做兄長的再怎樣困難也一定得替他辦到。
“邯鄲城外的蕓姬別院留給我,當你往上呈報時什么都別多說!
“放心,這我會記得!彼滥鞘|姬別院當年是三弟的爹親特地為他娘所建的,烏家被滅門后,因為別院太過典雅美觀,于是趙王奪為己有,后來送給了新寵蕓娘。三弟想奪回當年烏家的宅院,這也是人之常情。
“多謝了。”
男子暢然大笑,大掌狠狠往烏映礱背上一拍!霸蹅兛墒切值,別這么拘禮。來!戰鼓響起前,陪大哥暢飲一番!
烏映礱挑眉!笆钦l規定自己的屬下不得在戰前飲酒的?”
男子呵呵大笑!捌评,破例一次,待會兒大哥自罰一樽總可以吧!”
“那有什么不同?不過是更醉一分罷了!
“別計較,計較太多如何看破生死?”
黃沙騰騰草漫漫,旌旗蔽空馬蕭蕭。
醒時濺血戰場,醉時生死茫茫,真要計較的話,一生也數不盡多少凄涼。
***
兵臨城下該是怎生的情景,趙爰并不清楚,只知道遠方的天際卷起黑煙飛騰,恍惚間,仿佛可以聽見城中來不及逃脫的人民哀號聲。
早在娘親帶著他離開宮城時便猜到會有這一刻,有那樣淫亂的昏君、有那樣腐化的朝政,及只知享樂爭權的臣子,國家敗亡是遲早的事。
明知如此,他仍是無法釋懷,畢竟那淫亂的君王是自己的父親,敗壞的國家是自己的家園,他怎么可能毫不介懷呢?
靶」櫻故遣蛔唄穡俊痹屎閼拋乓凰諛康S塹贗毆櫻猶轂呋粕撤裳锏那榫翱蠢,敌军已经靠近这一舷摉V牢拚謀鷦骸?
“允恒,你們快走吧!別管我了。”
他是趙國公子,是敵人眼中顯眼的目標,跟眾仆一起逃亡不過是牽累了他們。帶著他,他們沒一個能逃得出去,即使他是主,他們是仆,他仍然沒有阻止他們求生的權利。
要他眼睜睜的看著這些陪他一起長大的仆人伴隨他而死,他是說什么也不愿意。
“可是,小公子,我……”要他們丟下小公子一人在這兒等待敵軍,那會令他們心痛不已。小公子跟去世的夫人一直對他們這些仆人很好,他們甚至敢說自己絕對是在這樣紛擾亂世中最幸福安穩的一群,只因有夫人及小公子照顧庇佑他們。
知恩圖報連畜生都懂,他們難道會不如畜生嗎?
“別說了,你們逃了,我還有希望能在死后被人記得、安葬,如果連你們都死了,我恐怕死都不得其所。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彼F在只希望秦軍在驍勇善戰之余能有紀律地不傷及無辜。
“是的,小公子您保重,小的走了!毙」诱f得沒錯,必須有人活著為死者吊祭,若他允恒是那個活著的人,必然日日不忘祈愿上天佑護吾主。
趙爰點點頭,幽黑的雙眸看不出半點思緒,人半倚在廊柱看著原本熱鬧的別院化為空寂。
靜靜瞧著廊下流水流動,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馬蹄聲,他可以想象敵兵在發現整個別院空無一人時是怎么樣的神情,留下身份最重要的他,可以阻止他們的追擊,并保住整個別院的完整。
茫然間,一把紋路精美的長劍自他背后現出,架在他纖長的頸子上,冰冷的觸感帶有血腥味,提醒他現在的處境堪危。
趙爰閉上雙眼,等待冰冷的長劍劃過頸間,結束他短暫的一生。
然,殺人兇器就那么擱著,直到頸子的體溫溫熱了劍鋒、直到原本嘈雜的馬蹄聲逝去,四周再度化為一片空寂。
“你就這么安然待死?”低沉厚實的嗓音在他背后響起,沒有高低起伏的音調似乎飽含興味。
趙爰睜開雙眼,轉身面對持劍之人,長劍在他轉動之時于頸間留下一絲細細的血痕,他沒有感到太大的痛楚。
至少他明白這么鋒利的劍刃在砍斷他的頸子時不會拖延太久,也許連痛都沒有感覺也不一定。他淡然問道:“你不殺我嗎?”
“我有這么說過?”烏映礱冷笑,不愿意承認當趙爰轉身面對他的那一刻,心中的震撼有多強烈。
他早知道趙王淫亂,看過各國美女無數蕓娘之所以能得寵,必然有其傲人絕世之姿?伤麉s沒料到連蕓娘所生之子,也繼承了那一份天人之姿,秀美精致的五官清麗得不可方物。老天還真是善待了這個孩子,趙王的荒淫污濁之氣沒一絲染上其子的純凈風華。
“你是沒說過,那么現在可以動手了嗎?”趙爰的一雙黑瞳專注地凝視著烏映礱聾的臉龐,忍不住細細審視過那俊挺的容貌,他還是頭一次見著如此俊美的男人,像是來自天上的天神一樣威武昂然。
每一個秦兵都是這生模樣嗎?若是,那怪不得秦國強大了。
“你看什么?想將殺死你的人牢記在心嗎?”烏映礱皺眉看他搖頭。
趙爰輕微的動作加深了頸子上的血痕,艷紅的鮮血流淌在如雪白皙的頸子上,隨著喉結的滑動,有股邪美的誘人魅力。
“我似乎在哪里看過你!睂λ,趙爰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烏映礱揚眉,對他的態度挑起了好奇,看來趙爰是真的不怕他就這么一刀殺了他,居然在此時此刻觀察起他的樣貌來了。
他的確在數年前為了探看趙國軍力來過此地,那時正好是大名鼎鼎的蕓娘帶著孩子及仆人離開宮城的時候?赡菚r這個養尊處優的公子才多大的年紀?他不認為那時的趙爰在那么遠的距離下能看見自己的面貌。
然而趙爰接下來的話卻推翻了他的想法。
“我想起來了,數年前在我來別院的路上,看見山丘頂立著一位騎著黑馬的黑衣男人,那就是你對不對?”怪不得他會覺得那么熟悉。自從那天趙爰見過他的身影之后,即使看不清他的面貌,他的身影也常常在夢里出現。
為什么僅此一面會讓他如此無法忘懷?直到現在他還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只能任由那傲立大雪中的身影深深刻在心海,揮之不去。
“是我又如何?”烏映礱心里有些訝異,他真能認出他。
他干嘛站在這里跟他說那樣多的廢話?他是來殺他的,不是來與他敘舊。
發覺他銳利如鷹的黑眸射出殺機,趙爰的心弦微微一顫。
是。∈撬秩绾?他是來殺他的。
不過也許是上天對他的恩寵,讓他在死前還有機會看見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身影,其面目比他想象中還要美好。
趙爰才想閉上雙眼待死,忽地頸上的長劍收回烏映礱腰間,疑惑立刻布滿趙爰水漾潔凈的黑瞳。
“我不會那么容易就讓你死的,戰俘的下場不只有一種,除了死之外,男的充軍、女的為妓。憑你如此瘦弱的嬌軀要來打仗,必定尚未到達戰場就受不了路途顛簸而死!彼焓肿プ≮w爰的手腕,纖細的骨架如女子一般,似乎一折就斷。
趙爰注視著他,對自己的未來已有心理準備。
“你知道你的父王,在十多年前為了一己之私,滅了我烏家四百余口嗎?”
趙爰搖頭,他對他父王所做的事情了解不多,因為娘親不愿讓他明白自己生父為人的不堪。
“父債子償乃天經地義之事,從今天起你就是烏家的奴隸,任何一個烏家人都有權利命令你,你這一生就只能為烏家奴!睘跤车a姣好的雙唇勾起一抹冷笑,揚手摘下趙爰頭上的冠,取下其身上的玉佩。
幾近腰際的烏發散落,生性不愛奢華的趙爰,玉佩是惟一能代表他以往尊貴身分的象徵。卸下一切繁華,留存其中的就只剩下那一身純凈過人的貴族氣質。他即使只著一身素色綢衣,依然掩蓋不了那非凡的尊貴光芒。
烏映礱半瞇起銳利的眼,為趙爰那傲人的氣息突升一股強烈的欲望。
他想看,想看趙爰在受盡折磨后,那一身尊貴是否依然存在,想狠狠毀去那天人般的姿態,想看他狼狽的模樣。
他的視線讓趙爰忐忑不安,長袖下的手緊緊絞著內袖。
他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恐懼,不過是明白這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只能以最驕傲的姿態來面對一切。再怎么說他都是堂堂趙國公子,國家被滅了,不能再滅了僅存的尊嚴。
***
蕓姬別院很快地就成了烏家的宅邸,烏映礱早已經計劃好了一切,等待邯鄲城破,秦軍離去,這里將再度回歸烏家手中。
一個一個烏家的管事及奴仆來到別院,將所有曾經是趙家的一切物品移去。
看見娘親的遺物一樣一樣被帶離,趙爰心里微微犯疼,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將小時候娘親織給他的一個巴掌大的人偶娃娃塞進懷里。
至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供他回憶。
“怎么?心疼了?”
吩咐好一切的烏映礱來到他身邊,沒看見他將人偶娃娃放進懷里的動作,倒是瞧見了那一張無瑕臉蛋上的心疼不舍,嘲弄的笑容不禁掛上俊臉。
趙爰垂眼不打算回話,黑眸靜靜瞧著廊下的蓮花池。
北方的天候寒冷,池子里的蓮花幾乎從來不曾開過,種它只因為娘親喜歡,天天盼著它有開花的一天。
可惜一直到娘親去世時,池子里的蓮花始終只有綠葉。
烏映礱惱怒地發現自己似乎被人遺忘了,趙爰對他的漠視讓他的嘲笑看起來像是個呆子。
“看著我!”烏映礱毫不憐惜地抓住趙爰細致的下巴,將臉轉向他的方向,兩人的雙眼相互直視。
趙爰眨眼,依言凝視他細長飛揚的美麗雙眸,再一次為那如鷹集般的俊目贊嘆。雖然他是他的敵人,可是那一份傲然的陽剛之美絕不因此而減上一分。
他的凝視讓烏映礱的心略微騷動,微惱地皺起雙眉,厭煩于這莫名卻又無法控制的感覺。
“從今天起,你在李管事的手下工作,他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我知道了。”身為亡國奴的他,在誰的手下工作都一樣。
他淡然無畏的語氣又在不自覺間激惱了烏映礱,怒火取代剛剛那股莫名的情緒。
“知道就好,我可不希望在我離開別院的這幾天,聽到任何人逃脫或者是抗命的消息。”他該死的為何不對他的命令驚慌?
逃?他可以逃到哪里去,又哪兒來的力量足以抗命?國家是亡了,可并不代表他也跟著傻了。
趙爰垂下眼,看著那一只扶著自己下顎的大手。
那么大而修長的手如同主人的身形一樣,與他相較之下仿佛巨人。今天瞧見來別院住下的幾個烏家人,才知曉秦人雖然身形比他們趙人高大,可像烏映礱這般的身形仍十分少見。
也只有像他這樣偉昂的男子才配稱霸一方。
記不得父親的模樣,但是印象中父親的身形絕對與烏映礱不相同;也許是跟他自己一樣,如女子般嬌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他不是沒想過要好好鍛煉自己的身體,只是娘親討厭人掄刀舞劍,便因此作罷,F在想想,練與不練已經沒有太大的關系,身強體壯不見得能逃過秦兵,也不見得能長命百歲。
烏映礱眉頭又加深緊鎖,發現身前這個僅有他一半大小的人兒又失了神。
“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還是這世間任何事物都引不起你的注意?”烏映礱扶住他下顎的大手縮緊,硬是將他的注意力拉回來。
此時,李管事正好將其他仆人的工作吩咐完畢,恭敬地來到烏映礱身邊。
當年烏家若不是由大少爺獨立撐起大局,恐怕他們這些烏家遺族都無法在人世繼續存活。因此對烏映礱他們都懷著一份感激敬畏的心。
“少爺,您吩咐的一切都已經安排好,還有任何事要交代小的嗎?”
烏映礱伸手將趙爰推到李管事面前。“他的父親是毀了咱們烏家的罪魁禍首,現在他成了烏家奴仆,該怎么做你應該很清楚!彼抗庾⒁曋w爰臉上表情的變化,可惜依然不見他所想要的驚慌與恐懼。
李管事目光閃爍,仔細看著趙爰的臉答道:“小的知道了!鄙贍數难韵轮馑芮宄w王對他們做過些什么,他們都記得十分清楚,該怎樣回報,他一分也不會少給。
“那就好!
烏映礱扔下趙爰孤單一人在李管事面前,轉身準備離開宅邸,前往塞外的烏家牧場,那里才是他真正家的所在。
離開趙爰之前,他的身形稍微停頓了一下!拔一貋砬埃幌M吹揭粋死人!彼剡`背自己一開始的意思,交代李管事做事要有分寸。
他,不希望看見趙爰在他不在的時候被人虐待而死。
然而李管事雖然聽懂他的意思,可也不明白主子心里真正的想法,應了一聲之后,皺眉看向身前心神又不知飄向何方的趙爰。
這個姓趙的小子很奇怪,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日子會有多么難熬嗎?竟還是一副如此自在怡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