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曉居內。
已經快二更天了,除了庭院里懸掛著的那幾盞燈籠淡淡地亮著,周圍一片死寂,想來眾人早就墜入黑甜鄉中,不知今夕何夕了。
抱琴軒的房頂上,雷夕照曲膝靜靜坐在那里,蛾眉微蹙,神情若有所思。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見到這樣的他。
他是沐流歌。
陌上花開人如玉,流歌公子世無雙的那個沐流歌。
被人當作笑話和丑聞四處散播的故事里他是主角,而真正寫下故事開端的人卻早已經不在人世。
風流成性的君王,嫉妒埋怨的妃嬪,身家正統端著架子的皇族子女,明著恭恭敬敬暗里卻帶著不屑目光的朝臣百姓……
還記得剛開始見到他的時候,他那樣冷淡,帶著明顯防備著別人的神情……他是怎么樣活過來的?
所以,他才會認為她對他意有所圖,所以,他才會對她有所防備。
知道了這樣的他,她的那一絲憐惜,便以野火燎原之勢慢慢擴大蔓延,心里一旦生起愛憐的種子,又怎么能說放手便放手呢?
只是近君情怯呵,這兩晚,她夜夜守在這抱琴軒外,卻在猶豫著要不要去找他,要怎么去找他。
被她看到了他被人羞辱的那場面,她如此冒冒失失地去見他,他會不會避而不見?
輕巧躍下房頂,她閃身進了抱琴軒,四處打量了一下。真是超級……無聊奢侈的房子,搞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還到處掛著一面又一面白色布簾,招魂似的空曠。
雷夕照的眉頭忍不住又蹙了一下,他怎么能容忍自己住在這樣可笑可厭的房子里?他應該是討厭這種俗艷的,因為他從來都穿著白色的衣服,那么固執地執著于一種顏色,若不是合了自身的脾性,便是那種色彩的含義中有他所向往的東西。
白色代表著什么?純潔、純粹、簡單、一塵不染……
是他想要的嗎?誰才懂他?
在外面客廳里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她單手支頤,看著布簾被風吹過后就著月光留下的那些深淺明暗不一的影子發愣。
來也來了,見也見了,只是有些事情她卻還沒想好要怎么樣處理,再問他一次的話,他可愿跟著她走?他會不會再度冷淡地對她說……不好?
一陣細微的氣息流動,雷夕照頓時從呆愣中驚醒。
房外有人!
她屏聲靜氣,坐在原地不動,一只手卻緊緊地按在自己的佩劍之上。
是誰半夜潛入抱琴軒?所為何來?
她轉臉看一下里屋,心下微微一柔,立即決定絕不驚動到他。
只要有她在,他自然是安全的。
一柄長劍悄無聲息地挑開房門,修長高大的身影頓時隨之閃進房內。
雷夕照拔劍而起,凜然指向那個青衣人,“你是誰,所為何來?”她壓低了聲音冷冷喝問。
“隨便看看。”那個青衣人居然輕輕一笑,給了她這么一個簡直讓人吐血的答案。
雷夕照劍上用力攔住他的長劍,“半夜私闖他人宅院,非奸即盜!
“你不也是?”那青衣人淡然開口,語氣中卻帶著三分戲謔,卻突然發力,兩人劍器相撞,鏗然一聲,雷夕照立即撤回手上使出的力氣,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雖然猜不出來這個人的身份,但是這個人絕對不是敵人,她有這個自信。
“咦?怕吵醒屋中的人?”那人一挑眉,借著那三分月色,雷夕照隱約看清面前這張毫無特色的臉,只是他那一挑眉的動作,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很吸引人。
這個人,也許并不若他的臉那樣普通。
“我們出去再打!崩紫φ漳チ四パ揽粗媲斑@個一臉壞笑的家伙。
“你喜歡他?”那人忽然側身,一刀挑飛桌上的茶盞,存心要發出巨大聲響吵醒里屋酣眠的人。
雷夕照咬牙切齒縱身將那飛起的茶盞迅捷抄起放回桌上,“我要娶他。”
“娶?”那人又挑了挑眉,“涼肇國的女子果然了不起!逼仗熘,也只有涼肇國的女人才說得出這么剽悍震撼的話來。
“沒錯。”雷夕照皺眉飛身將他再次故意踢倒的凳子提起扶正,盡量做到輕巧無聲。
“那你怎么不趕緊把他搶回涼肇?”他好奇問她,隨即壞壞一笑,“不然我可就要對他動手了!
“你休想!”雷夕照瞪他一眼,順手接住他丟過來的花瓶。
一時間,兩人也不說話,除了青衣人低低的暗笑聲,就是他和雷夕照的衣袂飄飛之聲,他是見到什么能制造出又響又脆的聲音他就扔什么丟什么,雷夕照只覺得自己簡直快要變成一尊千手觀音了,一雙手連抓帶撈,倒也配合得剛剛好,但是她心里卻把裝飾這間房子的人好好地大罵了一通,沒事擺那么多東西在客廳干什么,什么花瓶茶杯瑤琴棋盤玉簫鎮紙,放得屋子里滿滿當當,不覺得高雅,只覺得擁擠不堪。
“你到底是誰?居然在這里戲弄于我?”雷夕照長劍一挑,逼得那青衣人后退了兩步。
“十三,我叫十三。”青衣人淡淡一笑,很是狡猾的表情,很瀟灑地飄出了昏暗明滅的客廳,“你的功夫很好,哈哈,不過這個男人可不是光靠功夫就能擺平的人,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他笑得非常詭異,雷夕照愕然地看著他就那樣跑掉,怎么會這樣……一念及此,還未及反應,就聽得一陣丁丁當當的聲音,那個叫十三的家伙不知道何時削斷了屋內的珠簾,上面的串珠濺了一地,她只好手忙腳亂扯下身上的黑色外袍一旋一兜,將那掉落的珠子連同珠簾一古腦兒地包在衣服之內,順手打了個結懸在珠簾下方。
他到底還是鬧出了動靜。
雷夕照矮身在屋內伏下,片刻之后,周圍回復一片死寂。
她默然無語半天,心里突然酸澀無比,想她堂堂涼肇國的鎮國將軍,如今卻在這里像梁上君子般偷偷摸摸,明明想見自己喜歡的那個人,現在卻又閃得遠遠的做什么小女兒之態。
她霍地起身,腳步雖輕卻毫不遲疑地走進里屋。
也罷,我只看你一眼,問你一句,你若仍然拒絕,我便立刻返回涼肇,今生再也不想這世上曾有沐流歌此人!
直至走到里屋床邊,雷夕照才停下腳步,伸指搭上那紗帳,慢慢掀開。
那床上入眠的年輕男子,十指輕合于胸前,睡姿安然,呼吸恬淡,昏暗的房間里,她只能朦朧地看到他的樣子,看他那樣沉穩地安睡。
他,還能如此安然沉睡,真好……
前兩夜,他一直皺著眉,呼吸也不安穩,像在做噩夢。
搭在紗帳上的手指動了幾下,她卻再也鼓不起剛才準備把他拖起來問清楚的勇氣,這個人,對她來說重要得就仿佛像她要誓死守衛的涼肇國一樣,可是她卻在突然之間,失去了那種縱橫沙場睥睨一切的勇氣。
為什么?
手指順著紗帳緩緩下滑,停在他額頭上方一寸之處,欲往下落……
再逼近半寸……
最終卻還是淡然收手,幽幽低低地一嘆。
既然今夜他如此好眠,就隨他吧,明日……明日一定要問個清楚。
她緩緩轉身就要離開。
昏暗臥室之內,她的身子突然一僵,轉身的動作就此定格,目光一寸寸下落,落在一只骨架均勻、修長白皙的手上。
那只手輕輕捏著她的衣擺一角。
她詫異的目光對上那個本應該正好夢一場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覺得狼狽不堪,仿佛是被人當場抓贓的小偷。
他沒有開口,只是眸中的光彩在昏暗中讓人也無法忽視。
他……何時醒來的?雷夕照的手輕顫了一下。
“你醒了?”她微微頓了頓,不知道該往下說些什么,面對敵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她,居然一旦面對他就束手無策,感覺……好怪。
他手中依舊捏著她衣擺,靜靜地躺在床上只微微側了個身,雷夕照不由自主地緩緩蹲下身,和他目光平視。
暗淡的房間里,她隱約能看得到他的樣子。
“你知道我是誰了!彼恼Z氣輕輕淡淡,像是問話,卻用了非?隙ǖ恼Z氣。
“我知道。”她看著他昏暗中朦朧精致的側臉,“陌上花開人如玉,流歌公子世無雙,你是沐流歌,昭秦帝的寵臣!
“這樣的我,你娶得起嗎?”他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眸中微微閃過異樣的神采,“你不介意嗎?”
既然知道了他是誰,她還保持著當初的決斷接受這樣的他嗎?
像他這種身份身世的人,不被人嘲笑便算好的了,要別人真正接受他,又談何容易?
那她呢?她又會怎么想?
突然……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她……會給他一個什么答案?
“知道了我是誰,想來也聽過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怎么辦,我是個壞人呢,你還要不要娶?”他嘴角一斜,眼一彎,眉一挑,便扯出一個標準惡人的壞笑,但是他眉眼中的神色太深沉了,在這黑夜里,他的輪廓變得那么柔和,似乎突然傷感勉強了起來。
她無語,靜靜地看著他。
你會接受這樣的我嗎?他挑著眉那樣看她,似乎不是在用嘴巴說話,而是在用眼睛和她交談,又或者也不僅僅是眼睛,而是用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寸肌膚在對她說話。
他在說,這樣的我,你還能接受嗎?你還要娶嗎?
“我……不介意。”她看著他那眉眼里潛藏的未知情緒,輕輕點了點頭。
他的心突然跳快了一拍,似乎有一簇歡快的小火苗被點燃在他人看不見的角落里。
她居然說她不介意?!怎么可能?
“你想清楚了?”他微微挑眉。
她點了點頭,“我說過的話,從來都不是一時沖動!
他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我能相信你嗎?”
“當然!彼贮c了點頭。
不想那么脆弱,可是現在這個時候,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無法輕易聚積起心神,眼前這個人,仿佛突然變成他溺水時的救命稻草,就像剛才,見到她要走,在他還沒有想出理由之前,他的手居然自動自發地拉住了她,留下了她。
為什么在這個時候,來的是她?
為什么,心里會突然高興,又為什么那么無奈……
有多久,沒有人再靠近他,對他說不介意他的身份身世而對他好了?有多久了?
突然出現了一個這樣的人,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緊緊抓住她?
即使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即使他根本不相信,但是這一刻,他突然……想騙一回自己,想讓自己相信。
他總覺得好累,在今晚,只想一切都隨它去吧,聽之任之,讓一些事情順其自然地發生,他……懶得再去想別的事。
放縱一晚,等到來日,他才會是冷酷而不擇手段的安平君。
抬眸看著她,他淡淡一笑,“你不是要我跟你走嗎?我答應了,帶我去涼肇國看看好不好?”
脫口而出的話語讓他自己都怔了一下,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嗎?干嗎要她帶他去?即使沒有她,他也是要去涼肇的不是嗎?
“好!彼⑽床煊X,只是欣喜不已,伸手把他拉坐起來,“我帶你去看我們涼肇國的木;ǎ乱贿^,木;ň蜁x了,現在去剛剛好!
“那,我們走吧。”他一笑起身下床,找到自己的衣服穿上身。
內室之中,雷夕照根本看不清楚沐流歌臉上的表情,一徑沉浸在自己的快樂當中。當他向她主動伸出手時,她根本沒有想過拒絕或者是考慮,只為他不期而至的回應而欣喜。
“好了嗎?”她開口問他,聲音中含著一絲喜悅。
“好了。”他回答,聲音中混合著他特有的一絲囂張,卻奇異動人。
暗夜中,她攜著他的手,穿堂越戶,飛檐走壁,自明月曉居離開。
她沉浸在歡喜中,他體驗著從未經歷過的新奇,即便是別有目的,二般心思,他也不得不確認了一個事實。
他,居然是欣喜的,在此刻。
為何欣喜?他轉臉看著她,暗淡月光下,她細小的皺眉動作卻被他看到,他挑了下眉,“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