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許江浪發難襲擊勇哥一直到現在,她腦子里一片混沌,眼前全是那驚心動魄的血光,爸爸的血、媽媽的血,還有一張被刻意埋藏心底的猙獰面孔,和面前許江浪的血流到一起,流成今生難以磨滅的傷痕。
無數個黑夜,她總在恍惚間看到這種殘酷的血光,她臨睡前總要留一盞燈,燈上蒙著白色紗罩,仿佛可以通過凄惻的白把那驚心動魄的紅遮蔽。
她卻知道,那顏色已經定格于她的腦海,窮極一生,她再不能將它抹去,只有在刻意的忙碌中,或者在許江浪身邊,她才會稍稍淡忘。
即使她也相信時間會沖淡一切傷痕,但生命的缺憾,再不會因為顏色的淡化而完整。那個缺口,如在暗夜潛行的猛獸,總是寂寂以待,一遭遇上,便讓人痛不欲生。
她只想知道,為何別人的人生都平靜無波,但她卻偏偏要遭遇這些,她剛剛得到夢寐以求的幸福,上蒼這么快就要收回,這叫人情何以堪!
阿亮他們都只受了幾拳,被勇哥的手下趕跑了,而醫院只剩下兩個穿著黑皮衣的男子,在急救室外虎視眈眈地盯著柳輕碧。
一會,勇哥從急診包好傷口出來,正準備往外走,跟在他后面的警察對他說:“勇哥,那小子還在急救室,他女朋友正在外面等。”
他皺了皺眉頭,收回腳步對那警察說:“你們先回去,今天辛苦你們了,我們的事情還是私了算了,反正是他先動手,他也沒占理。你放心,我說話算話,以后絕對不會動那小子,你回去說一聲,有空再請大家出來喝酒。”
那警察連連答應,笑容滿面地走了。
勇哥朝跟在后面的兩個手下一揮手,“你們給我去買點吃的喝的,要熱的!”
那兩人面面相覷,“這么晚了,到哪里去買吃的呀?”
勇哥一眼瞪過去,“快去,嗦!”
兩人嚇得拔腿就跑,勇哥笑了笑,朝急救室走去。
到了門口,那兩個盯著柳輕碧的男子遠遠看見他,連忙跑上來,“大哥,有沒有事?”
勇哥沒有回答,擺擺手徑直走到柳輕碧面前,她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他一下,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去繼續盯著那紅燈。
勇哥見她抖得厲害,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她披上,她渾身一震,看到身上多出的衣服,朝他冷冷看了一眼,起來讓衣服滑落在凳子上,走到急救室門口,繼續抬頭盯著紅燈。
勇哥也不生氣,苦笑著拾起衣服,那幾個手下早被他的舉動弄糊涂了,杵在那里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外面突然跑進來三個人,許成的衣服都沒穿好,胡亂地披在肩上,吳遠君還穿著雙拖鞋,三人遠遠看到她,腳步更快,徑直沖到她面前。
吳遠君早哭成淚人,拽著柳輕碧的胳膊搖晃著,幾乎語無倫次:“輕輕,這是怎么回事,小浪好好的怎么會拿酒瓶砸人呢?他只是在那里唱歌啊……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一個學生跑去那種地方干什么……他現在怎么樣了,有沒有危險……”
柳輕碧強忍的淚終于落下,剛想開口,許江洲已經拉住她,“媽,你別問這么多了,輕輕不是也在這里等嘛。剛剛警察不是說了,都是因為醉酒滋事,輕輕被別人拉去喝酒,他就去打人家,他先動手的!”
柳輕碧扶著吳遠君搖晃的身體,哽咽道:“伯母,真對不起,是我不好……”
“你給我閉嘴!”吳遠君臉色突然變得猙獰,劈頭給她一巴掌,她被打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叫,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吳遠君擦了擦眼淚,指著她的鼻子,跺著腳罵:“我早就給你算過命,你命中帶煞,所有沾你邊的人都會被你克死!我早就提心吊膽,沒想到果真應驗,你以后離我們遠點,我不想讓我一家人也被你害死!”
許成和許江洲都目瞪口呆,許江洲慌忙把她護在身后,大叫道:“媽,事情跟她無關,你怪她做什么!”
吳遠君用力推他一把,捶胸頓足道:“你弟弟在里面生死未卜,你竟然跳出來跟這個掃帚星講話。你們到底看上她哪一點,克死了自己父母還不夠,還要到我家來克死我們全家,一個江浪賠進去就算了,連你也想插一腳,你是不是要我們全家都葬送在她手里才甘心!”
許成怒喝道:“住口,你也是受過教育的人,怎么說起話來跟農村婦女一般,自己兒子的事情,你扯到輕輕身上去做什么?”
吳遠君坐到地上號啕大哭,“你這個沒良心的,總算講出你的心里話了!我老了丑了,你就嫌我是從農村出來的,嫌我沒文化了!我早看出來了,你早看上你們辦公室那個狐貍精,跟她在外面不知鬼混了多少次,現在又看上這個滿臉晦氣的小騷貨,勾引我兩個兒子還不夠,連老的也不肯放過!我的兒子啊,你怎么這么命苦,碰上這么個掃帚星,給咱家帶了一屋子晦氣啊……”
許成一甩手,“你鬧什么鬧,現在是鬧的時候嗎?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他朝許江洲瞪了一眼。
許江洲正看著柳輕碧,她似乎還在震驚中,滿臉茫然,臉上的幾個指印清晰可辨,她的淚在眼眶中滾動著,卻瞪大了眼睛強忍著不讓它們落下,已把下唇咬出血來。他心下十分不忍,忍氣吞聲把吳遠君拉起來,“媽,你別這樣,這是醫院,讓別人知道了不好!
吳遠君四周瞧了瞧,連忙站起來,擦著眼淚坐到長凳上,許江洲無奈地看她一眼,走到柳輕碧面前,剛想開口安慰她幾句,吳遠君又開始捶胸頓足哭起來,“我家怎么這么倒霉啊,招惹到這個掃帚星,我兒子怎么這么命苦啊……”
許江洲羞愧難當,不知如何開口,柳輕碧漠然看他一眼,轉頭繼續死死盯著那紅燈,好似想把那里盯出個洞出來。
許江洲嘆了口氣,轉頭看到穿黑大衣的勇哥,愣住了,“勇哥!你怎么在這里?”
“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勇哥哈哈大笑,“你現在才看見我,我還以為你把我給忘了,原來那小子就是你弟弟,怎么以前沒見過,要不然我們也不會動手了。你還得感謝那丫頭,要不是她死死擋著你弟弟前面,依著我平時的脾氣,敢在我頭上砸酒瓶子早就抬火葬場了。”
聞言,柳輕碧冷哼一聲,退開幾步,似乎當他們是瘟疫。許江洲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走到勇哥面前遞上一根萬寶路,丟了根給許成,“爸,這是勇哥,一直跟我們公司有合作!
勇哥推開他的煙,從自己懷里掏出一包紅色中華,笑道:“我抽不慣外煙,你要不要試試這個?”
許江洲強笑著擺手,為他點燃煙,又走到許成面前點起火,低聲說道:“爸,太晚了,你們明天還要上班,要不你先帶媽回去,我在這里等著,他出來我再給你們消息。”
許成瞥了眼仍在哭鬧的吳遠君,又看看幾成石像的柳輕碧,心緒煩亂,嘆著氣把吳遠君拉起來。吳遠君還想鬧,急救室上方的紅燈熄了,一個醫生走了出來,問道:“你們是許江浪的親屬吧,病人已經脫離危險期,剛剛只是失血過多引起的暫時性休克。病人因為注射了麻醉藥品,現在還沒有醒,你們放心,他的傷沒有大礙,休息兩三個星期就可以康復。”
柳輕碧腦中緊繃的弦終于松了,軟軟地靠著墻坐下來,松開了血淋淋的下唇,淚決堤而下。
這時,許江浪被從急救室推出來,吳遠君第一個撲了上去,哭喊著:“江浪,你醒醒,你可千萬不能有事,你有事要媽怎么活啊!”
柳輕碧急走到他身邊想看一眼,吳遠君不知罵了句什么,把她狠狠推開,她踉蹌著退后幾步,腳一軟,坐到地上,眼睜睜看著病床被慢慢推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許江洲連忙過去把她拉起來,輕聲說道:“輕輕,我弟弟沒事,過幾天就好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咱們明天再來看他!绷p碧輕輕搖頭,使勁把淚水憋回去,哽咽道:“大哥,謝謝你,我不回去,我在這里等他醒來!”
勇哥一直冷眼瞧著,聞言,笑嘻嘻地看著她,“你等在這里有什么用,凍成冰棍都沒人理你,你還是回去吧,凍壞了你那小男朋友更沒心思養傷了!”
他的話鋼針般刺到她心里,她瞪了他一眼,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淚珠撲簌簌而下。
這時,勇哥的兩個手下拎著兩大袋打包盒氣喘如牛地跑進來,勇哥朝他們笑道:“你們今天也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以后有事再叫你們,這幾天我也要養養傷,事情先交給老陳處理。”
等他們都走了,他沖許江洲一點頭,“走吧,你的車停在哪?我現在可是病號,不想費那個神!彼洳环雷プ×p碧的手臂,她腳下一軟,差點栽倒在地,許江洲連忙上前扶住,剛想責問,勇哥嗡聲嗡氣道,“一起走吧,別遇到什么事就要生要死,他真死了你難道不活了?”
柳輕碧黯然低頭,默默跟著他們出去了,三人上了車,許江洲看著她,“你現在想去哪里,我家還是你家?”
勇哥嘆了口氣,“去她家吧,她睡得安穩些!彼H坏攸c點頭,許江洲發動車子,飛快地向S大學駛去。
到了家,看勇哥沒有走的意思,許江洲也留下來,勇哥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把打包的東西在茶幾上打開,又罵開了:“TMD,怎么這么點東西,喂鳥都不夠!”
他端起一盒叉燒包,遞到柳輕碧面前,“快吃,冷了就沒法吃了!
柳輕碧冷冷看了他一眼,掉頭就往房間走,他一把抓她回來,按到沙發上,一邊往嘴里塞個奶黃包一邊嘟囔:“再跟我別扭我塞進你嘴巴里!”
許江洲把他抓回來,強笑道:“輕輕,你就吃點吧!”
確實有些餓了,她縮進沙發,拿起一個慢慢吃起來。許江洲看著客廳那兩幅遺像,心中久久嘆息,勇哥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目瞪口呆,“老天,你父母都死了嗎?看起來很年輕。
他想起什么,恍然大悟,眼中有深深的憐憫,“老天,那S大學慘案原來就是你家,那女孩原來就是你,怪不得那女人這樣說你……”
許江洲頻頻朝他使眼色,見他仍不領會,干脆拿起個豆沙包塞進他嘴巴。他終于醒悟過來,打著哈哈把紙巾塞到她手里,“你知道我為什么最后放過你們嗎?”
她接過紙擦干淚,頭也沒抬,冷笑道:“別在這里假惺惺,別人怕你我可不怕!”
勇哥拍案而起,額頭上青筋直冒,眼睛瞪得銅鈴一般。柳輕碧不甘示弱,猛地站起來,對他怒目而視。許江洲見勢不對,賠笑道:“勇哥,你都知道小丫頭脾氣倔,就別跟她計較了。”
勇哥眼角掃到她父母的遺像,心有不忍,慢慢坐了下來,擺擺手道:“好了,算我錯了總行了,實話告訴你,能讓我低頭認錯的,你是第一個!”
他沉默半晌,沉聲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放過你嗎?當年我剛開始創業,傻愣愣地天不怕地不怕,經常把別人逼得走投無路,有個家伙急紅了眼,竟然直接殺到我家,我父母妹妹那次全遭毒手。我妹妹那時跟你差不多年紀,也像你這樣漂亮,我當時被他砍傷了腿,動彈不得,我妹妹撲到我身上為我擋了幾刀,最后死在我面前。自此,我發誓絕不向女人動手,你知道嗎,你那時真的很像她!”
柳輕碧驚詫不已,怔怔看向勇哥,他呆愣著,眼中濃濃的悲傷難以掩飾。她心上的堡壘有了一絲縫隙,喃喃地說:“算了,許江浪現在沒事,你也被打成這樣,你們回去吧,我好累!”
勇哥突然笑了,一巴掌拍到許江洲肩上,“兄弟,咱們找個地方洗洗桑拿,我請客!”
許江洲在心里舒了口氣,也嬉笑著,“你這樣能洗嗎?別讓我一會又要送你進醫院。”
勇哥朝柳輕碧擺擺手,笑呵呵道:“我們走了,你早點休息,我明天接你去醫院,你可別瞞著我偷偷跑了,小心我把你那小男朋友的肚子再戳個窟窿!
許江洲臉色變了變,苦笑道:“勇哥,別嚇唬她了,今天都夠她受的了,明天我來接就好……”
勇哥一把搭住他肩膀,邊走邊低聲說:“不知為什么,逗她真的很好玩,我說了我來接就我來,你別瞎嚷嚷!你放心,我要什么女人沒有,況且還知道她是你弟媳婦,對她沒什么混賬心思。”
他們一走,柳輕碧把自己蜷成一團縮在被中,面對著滿屋的黑,吳遠君的話又響在耳邊,如有炸雷陣陣轟隆。她尖叫一聲,緊緊捂著耳朵,淚水已濕了枕巾。
她對著冰冷的墻壁說:“爸爸,怎么又剩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