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雖然她仍不知黑拓天對她所提興建溝渠之事有何看法,但有事可做,覺得自己為明君所用,書寫奏折時自然更加用心起勁;加上宮里膳食極好,竟讓她瘦削臉頰豐腴了些。如今她除了擔心舅舅一家人是否已離開南褚、在來北墨途中之外,實無太多事要煩惱。
或許,還是有一些事要擔心的,即清明節氣前后,她體內的余毒總要發作一回;加上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她離宮上轎前不小心濕了鞋襪,那寒氣從腳底竄向全身。待回到府中,她已經凍得全身僵硬,萱兒趕緊押著她泡了澡,還灌了姜湯,可一早起來,頭還是昏的,四肢仍是冰冷的。
她給自己開了袪寒藥方,然吃了藥后仍得多休息,只是,她既食君俸祿,依然得入宮做事。反正一般而言,皇上過了午后若沒進紫極宮,就表示不會再來,她通常能早點回府。
褚蓮城從懷里掏出益元丹,服下一顆。
勉強抑制住體內那股抽搐般的微疼之后,她揉了揉眼,決定將最后一篇抄寫完畢,就能趕在毒發之前回府休息,她今日是撐不了多久了……
對于褚蓮城這個書吏郎官,黑拓天大抵是滿意的。
她不多話,只安分地埋首工作;處世如同她這些年因為身分不同,各方拜帖雖不斷,但她總沒赴宴,依舊只和柏尚賢有著好交情一樣地低調。此外,她才思敏捷,他每回挑幾份折子讓她回去想想,總是不出幾日,就會收到她的回覆;更甚者,像是興造溝渠一事,他才開口讓她寫個利弊得失過來,她便雙眼發亮地從懷里掏出早已寫好的奏折一洋洋灑灑十多頁清揚但工整的字跡,將利弊得失全列舉了。
“這個蓮城殿下腦子里究竟都裝了些什么?咱們北墨國富民安,關她何事?哪來這么多想法!边@日,將軍墨青在武凰殿看完黑拓天遞給他看的奏折之后,不解地問道。
“要不就是對南褚已徹底死心,要不就是有其它更讓我們意料之外的想法。她畢竟不同于一般人!焙谕靥炷贸隽硪环蓐P于褚蓮城生平的密函,遞給了墨青。
密函中提到褚蓮城母親因為不受寵而致瘋癲,被關入冷宮至死;而褚蓮城在南褚雖以才德聞名,卻從沒過過好日子,靠的多半是身為傷科大夫的舅父接濟;并曾因被認為與太學生惡言攻詰皇室一案有關,被抓入獄中審問.,后來還被迫服毒以示清白,若不是當時南褚有名的鬼醫守在她身邊,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褚蓮城這皇女也當得太痛苦了吧。我之前是曾聽過她跟著鬼醫行走天下的傳聞,這實在不該是一名皇女會有的待遇!蹦嗫粗芎,嘖嘖有聲地說道。
“也正因為有那般的遭遇,她如今方能有種與旁人不同的自在!
黑拓天如今想到她時,便覺得她的眉目愈來愈清晰。習慣了她靜靜待在一旁做事,偶爾也命她同桌用膳,因為她對食物總是興致高昂,他瞧著瞧著,倒也能吃得比平日多些。
畢竟是吃過苦的,更能懂得惜福。如她,如他。
“她是個人才,待在我這歷練一段時間過后,便讓她進博士學宮!焙谕靥煺f。
“那……方才收到的南褚情報,不知對她可會有影響……”
“傳褚蓮城!
“皇上是要告訴她嗎?”墨青一驚。
“關于南褚皇室私下拋售領地部分,不用提。其它的事,她早晚都會知道的。且她既要為我北墨臣子,便要更加堅定為北墨付出的念頭!彼魮尾贿^這關,便無資格入博士學宮,這是——他對她的試驗。
原本打算回府的褚蓮城,在離開紫極宮前接到了命令。匆忙之間,又多服了一顆益元丹,祈求皇上這回可別有什么大事要議。
因為身體不適,原本一刻鐘的路程,她走了兩倍時間,待要進武凰殿時,她已是臉色慘白、四肢發寒、皮膚透著冷氣,并不自覺地哆嗉著。
她取出綃巾拭去額上冷汗,深吸了口氣,在內監傳喚后,人殿走到黑拓天面前請安!氨菹!
“免禮!焙谕靥炜粗翢o血色的雙唇。
墨青站在一旁。這么近看之下,也不禁詫異于褚蓮城的年輕與一體弱。這似鬼一樣的臉色、風一吹就倒的身子,能做什么事?“把那份密函給她!焙谕靥煺f。
要不先叫御醫過來吧,免得看了密函之后病急攻心,人先倒了一墨青在心里咕噥,卻還是將密函遞到褚蓮城手里。
一直目不斜視的褚蓮城,此時才注意到黑拓天左側站著的高大身影。
“多謝墨將軍!瘪疑彸请p手接過。
“你如何知道我是誰?”墨青看著她水亮的眼,還有眼下的疲憊。
“能被陛下視作股肱之臣的年輕將領,且在陛下面前能暢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就您一位了。”
“我瞧能暢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許不只我一個。”墨青說。
褚蓮城淡淡一笑,沒再應話,只想盡速看完這東西,好快些回府。
只是,待卷軸一開,她便震驚到彎下腰,再沒法子直起身——南褚皇長女褚樓丹逼宮皇上退位,以莫須有的叛亂罪屠殺異已,包括上百名官員與其家族,數千名無辜之人全被亂箭射死于西北大坑,焚燒尸體之烈火,三日不絕。
“想哭便哭吧。”墨青低聲說道。
褚蓮城搖頭僵住,流不出眼淚,只是握緊拳頭,硬擠出一抹笑意說道:“幸虧我有先見之明,投靠了陛下。”
黑拓天見她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始終忍著沒讓落下。
“有仁君之處,便是吾國。只是可憐了南褚的百姓!瘪疑彸鞘治彰芎,忽而在黑拓天面前雙膝落地。“愿陛下救南褚百姓于水火之中!
“如何救?”黑拓天問。
“取了南褚為北墨州郡!瘪疑彸菍χ谕靥煲豢念^。
黑拓天與墨青交換了一眼。
“如何?”墨青開口問道:“南褚人口雖不過數十萬,與北墨京城人數相差無幾;可重點是南褚國土北與北墨相交,西與西柏接壤,我們一旦進攻南褚,西柏能不出兵一塊搶劫嗎?”
“我聽聞西柏如今大雨連月,百姓苦不堪言,可西柏國皇帝卻依然夜夜笙歌。
只要皇上不惜重金,派使臣到西柏國賄賂重臣,讓他們以國中雨災不利出兵為由,阻擾興戰派之人……”
“你抬頭。”黑拓天看著她白到泛青的臉孔以及顫抖的雙唇!澳憧芍阏f的是亡南褚之計?”
“國與國縱有分別,人命與人命卻無不同。我……希望南褚百姓都能好好地活著……”褚蓮城站直顫抖的身子,拇指與食指緊掐住手掌上的合谷穴,只盼著能夠暫時抑下那口已侵逼到嗓子眼的血氣。
黑拓天緊盯褚蓮城黑白分明的眼珠,想從她臉上看出她真正的心意。
“你到底在想什么?”墨青忍不住嘀咕了句。
“南褚百姓能吃飽喝足,安享天年!彼蝿恿讼律碜,指尖已全然掐入合谷穴間,痛到她總算清醒了點。
“那你還讓我興兵?”黑拓天說。
“南褚兵弱,若陛下大軍一入,也許幾天便能輕取南褚。若是南褚投降,陛下不傷兵卒人城,南褚戰敗死亡人數必然少于皇室迫害下的亡魂;而陛下仁德入城之日,亦是得到南褚百姓信任之日。只要南褚人能過著比如今舒適,民心如何能不歸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