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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伴薔薇 第七章 作者:姬小苔
    “華導演,你可曾想過,我是嘉露的姊姊,還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生平嗎?”

    “那可不一定。”他笑了笑,“就算是親姊妹,各人也有各人的私事,總不會件件都相知吧!”

    “我也未必要件件知道。”

    “好吧!那我告辭了!彼麧M不在乎地站起來,“如果你不怕后悔!

    我連鬼都不怕,就怕后悔。

    “你要多少錢?”我先氣餒。

    “說錢多難聽,我又不是買賣人。這樣好了,我把這本筆記本留給你,算是你贊助我的拍片!

    還敢侈言不是買賣,見他的大頭鬼!

    “你拿回去好了!蔽沂懿涣怂欢,再而三的賣關子、說漂亮話,沒意思之至。

    “那又何必,既然來了,就應功德圓滿。”他放下筆記本,用手比了個數字。

    “五萬?”我問。

    “五十萬!

    這叫做獅子大開口。

    “等等,我要問問我繼父。”我面無表情的拿起電話,才撥通號碼,就見華某人鼠竄而去。

    那本筆記大概只有第一頁是真跡。

    否則他可以向孫國璽要上一百萬元不止。

    他還想來騙我,算是瞎了他的狗眼,不過我也拿他沒奈何。孫國璽財大勢大,發現騙子,很可能會把華重規全身澆上柏油,插上羽毛,游街示眾。我只能向空詛咒XXX數聲便告完事。

    我回廚房切菜。磨刀霍霍,把菜板剁得震夭價響。

    陳誠房東回到府上,羅漢齋已經齊備。

    “好香!”他夸張地聳鼻子。

    光看桌子上琳瑯滿目,但說穿了一文不值,全是冰箱中的剩菜。陳誠一回臺灣便買了各色蔬菜放在冰箱里,前些日子鬧情緒,根本沒動分毫。早上我把該扔的扔了,剩下的就做成這幾道盛宴,其實也不過就是些胡蘿卜、洋蔥、水耕豆苗、苜蓿之類。

    “如果廟里有這么好的伙食,我愿意當一輩子和尚!彼叧赃呝澆唤^口。

    “當和尚不僅修口還要修心!蔽倚Φ馈H粽娼o他瞧見高僧吃什么,他會慚愧得哭。世人都道和尚吃軟的,喝香的,其實真正有修為的高僧經常斷食。以廣欽和尚而言,他年輕時修行,在山洞中面壁,僅靠地里的一枚番薯過活,每日只割取番薯的微小部分充當食糧,剩余仍照舊埋好,居然也如此這般度過許多日子。到他離開那個洞,番薯還沒吃完。后來道行更高,曾連續打坐一百多個日子沒有進食,徒眾皆以為他圓寂了,預備辦理后事,若非蘇曼殊趕去,恐怕慘遭活埋。

    “你對佛教知道的不少嘛!”陳誠聽得津津有味。

    他是個知識分子,與任何宗教一概無有來往。

    我告訴他我是尼姑化裝的,師傅派我微服下山,看世間有無可度化之人,將來要回山上侍奉我佛。

    “別把我化去,市民們需要地鐵,以后和尚尼姑也可搭乘!彼B連告饒,扯出他將可為人民貢獻的諸般好處。

    “你的資格還不夠,就是要做和尚也得有緣。”我曉之以大義。

    “那你就等待有緣人好了!彼闪艘豢跉猓鴣砣蘸髸䦟ξ伊硌劭创,不敢造次。

    陳誠又回去案犢勞形,他是天生的苦命人,我留在家中刷碗。我們已協議把鐘點女工辭退,日后分工合作,兩個和尚抬水吃,更有效率。

    整理好內務,我外出辦事。

    本來想騎我的千里馬出去亮相,但才探出頭,天公就不做美,下起了豆大的雨滴。

    我回去拿傘,再去等公共汽車。摸到了喬琪那兒,已經三點了。

    我站在大門口等。等到三點半,幼稚園的娃娃車來了,隨車保姆抱下一個孩子。

    “小露!”我向她揮手。

    她的小臉從雨帽下怯怯地露了出來,那模樣真像極了嘉露小時候。

    我又叫她一聲,她這才看清了是我,笑了起來,但還是不敢過來。

    “小露,不認得我了?”

    “姊姊!”她叫,小小的牙齒像海邊的貝殼。

    “跟姊姊去玩好不好?”

    “會打!”她低下頭。

    “媽咪會打?”

    “欸!”她又低頭,雨從透明的帽檐上滑落。

    “姊姊不跟別人說,你也不說,好不好?”

    “去哪里?”

    “前面。”我指著不遠處的肯德基。

    “好。 彼劬σ涣,笑得開了花。還沒有孩子不喜歡可樂、漢堡的。

    我們手牽著手,飛快地跑過去,雨水濕了我的頭發、衣裳。

    進了肯德基,冷氣強得很,我一口氣點了炸雞、比司吉和玉米。

    小露和我對坐著吃。

    “待會兒吃不下晚飯怎么辦?”我問。

    她抬頭看看我,悶聲不響,看樣子她有的是辦法。

    “媽咪不在?”

    她搖搖頭。

    “去哪里了?”

    “菲律賓。”她說話字字清楚。孫國璽如果知道她的可愛,不會這么不聞不問。

    “阿姨幫你照相好嗎?”我取出皮包中的奧林帕斯。

    “要脫雨衣!彼佑暌虏缓每础

    我幫她脫了。透過鏡頭看小露更加的可愛,不愧是喬琪的女兒,非常懂得擺姿勢,但是純真無邪,一點也不造作。

    “還要!還要!”我收起相機時,她跑過來抱住我的腿,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把相機交給一個笑瞇瞇看著我們的外國女人。

    “我妹妹!蔽艺f。

    外國女人接過相機,做了個QK的姿勢,“卡擦”一下按了快門。

    “你妹妹好可愛!彼f。

    “謝謝!”

    我仍在微笑,但心中一陣又一陣地酸楚。

    “沒有了!”小露打開可樂杯的紙蓋,往里頭看,又搖搖碎冰,這才相信。

    我帶她回去,只偷她出來20分鐘,應該沒人發現。

    “不要跟任何人說我來找你!蔽叶谒

    她點頭,乖巧得讓人想摟她、親她。

    “還要來!

    我點頭:“上去吧!”

    她小小的身影走進大廈,我跟她揮揮手,轉過身。

    雨,仍然下著。

    孫國璽若是知道我發現了他的秘密,不知道會如何。

    但我打賭他不會發現。喬琪就算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他。

    我也沒辦法當面質問他——你為什么背著我母親在外頭亂來?

    我不配做他的女兒。女兒應該有種氣勢,遇到事情就狠狠對他哭叫撒潑——你怎么也去做別人的爹地?

    那是天生的。

    我自知不是,這點我已對孫國璽說過,只是他不相信而已。

    陳誠回來時,手上熱騰騰地一個食盒。一打開來,是素包子、蘭花干。

    “準備當和尚了?”我接過來。

    “我正好路過,想想開伙麻煩!

    “就知道你怕吃剩菜!

    他看到桌上,眼睛一亮:“你怎么變出來的?”

    “超級市場就在附近!蔽野琢怂谎。

    “那也用不著——”他高興地雙手交握在一起,“做這么多菜,真像——回到家一樣。”

    “這不是家嗎?”

    “不一樣!不一樣!”他坐了下來,我把盛好的飯擺在他面前,當他看我的那一瞬,真像是丈夫看妻子。

    而我所做的,不也正像個小妻子?我害羞了起來,轉身就走。

    “去哪里?”他攔住我。

    “端湯。”我愈想愈難為情,鉆進了廚房。

    “湯呢?”陳誠跟著進來,站在門口插腰,堵住了我。

    我一把端起湯,燙得他只好趕緊讓開。

    “這是什么湯?”他嘗了一口問。

    “青菜湯!蔽易屗瓷厦骘h著的菜葉。

    “騙人!”他笑,“我又不是沒喝過青菜湯,這哪是青菜湯?”

    “我還熬了點金菇!

    “只有金菇?”

    “我用黃豆芽墊底,加了金菇、洋蔥、蘑菇,出了味后全撤掉了!

    “謝謝你做這么好吃的菜。”

    “謝謝你不收我的房錢!蔽覈@口氣。

    “好端端地,嘆什么氣?”

    “你從沒提過你的家人,他們都在美國?”

    “是啊!我父母都在美國,你怎么突然提到他們?”他大口吃飯,但只讓人覺得飯香,一點也未失卻斯文。

    “你的兄弟姊妹呢?”

    “我是獨子!

    “如果你發現突然多出了個妹妹,你會怎么說?”

    “那怎么可能?”他搖頭,“我母親都六十歲了,連養只小貓、小狗都嫌吃力。”

    “妹妹不是小貓、小狗!

    他有點明白了,瞇起眼:“難道是你多了個妹妹?”

    “可以這么說!

    “你失去一個妹妹,現在又多出一個?”

    “對!

    “你應該高興才對!

    是!我該高興。我牽動嘴角。

    “告訴我有關你妹妹的事!

    “我妹妹——”我明明好端端地坐著,眼淚卻忽地淌了下來。

    “別哭!”陳誠坐了過來,替我抹眼淚,“吃飯時哭,會妨礙消化!

    我的臉被他弄得發癢,不由笑了出來。

    “快吃飯,吃完了我泡功夫茶給你喝,包管美容養顏助消化!彼逦。

    十洗過碗,他已把茶泡好。一雙大手在操作精巧的紫砂壺,十分靈巧,是個標準的茶博士。

    “這是春茶!蔽倚嶂勏惚,不得了,是冠軍級的。

    “市長昨天來看我們,嘉獎我們工作辛苦。”他說,“還不錯吧?”

    “好大的人情,恐怕要三萬元一斤!

    “真的?”他發呆,“一千元美金買一斤茶?”

    “還買不到。茶農一旦得獎,必定惜售!

    “臺灣人均所得不過五千美元,為什么買這么貴的茶葉?”

    “請注意‘平均’這兩個字,還包括了三歲以下的幼兒!

    “真想不到!

    “你又不是昨天才回到臺灣,怎么消息這樣不靈通?”

    “我跟外頭很少交往!彼麚u搖頭,“實在慚愧。”

    “為喝三萬元的冠軍茶慚愧?”

    “我應該對臺灣多了解一點。”他傾身向前,“包括你!

    “每天都有人想了解我,豈不太煩?”

    “還有誰?”他露出嫉妒的表情。

    “海倫”

    “你昨天跟她出去?”

    “去找一件事的答案,沒想到引出另一件事。”

    “你妹妹?”

    “猜對了!蔽野研÷兜氖抡f給他聽。再不傾訴,我會發瘋,但是我對喬琪的身分保密。

    “我不贊成你這樣做。”他聽過之后,想了想。

    “你如果看過照片,便不會這么想!蔽覐钠ぐ腥〕隽丝煜凑掌。

    “真可愛!彼曋,“你們有共同點!

    我的雙頰發紅。

    “(缺兩字)奇怪,你們應該沒有血緣關系,卻這樣相像!

    (缺兩字)還我。

    “你怎么知道——”

    “嘉露去世時,報上寫了你們之間的關系。”他老實說。

    啊啊!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年頭還沒什么能瞞得了旁人。

    “如果我是你,我會想辦法忘了這件事。”燈光下,他的臉英俊而柔和,但這句話破壞了一切。

    “忘了?”

    “已經過去的事不能挽回,未來才是最重要的。”他倒第二次茶。

    我站了起來,不想再喝第二杯茶。

    “我說錯話了?”

    “晚安!蔽颐鏌o表情地走開去。

    “越紅!”他也跟著站起來,握住我的手,“不論你遇到什么,別急著去報復。恨,會改變一個人,付出的代價是雙重的!

    我瞪著他,他放開了我。

    我回房去,躺在床上,似乎又看見了嘉露,她哭著說:“姊姊!救我!救我!”

    我沒有救過她,從來沒有。

    小時候當她是麻煩,大了更害怕她。

    海倫說我不必對她的死負任何責任,但我仍耿耿于懷。

    陳誠說我急著報復,會出更大的錯。

    奇怪的是他們都對我了如指掌,只有我不了解自己。

    陳誠很早便去上班,但吃了我放在微波爐里的雞香堡,喝了杏仁牛奶,還在冰箱電磁浮石上留了字條:“寬待自己!

    我把字條撕得粉碎。

    他是個圣人,已修得正果。

    為了免得韋杰恩再來麻煩,我也早早出來,走著走著,還是逛到了喬琪家的附近。

    喬琪到菲律賓去了,今天報上登載著她隨電視公司的訪問團去慰勞僑胞。

    現在電影不景氣,連喬琪這樣的大牌都得去電視公司打轉。

    相信她賺錢是其次,重要的是讓觀眾時刻記得她。

    從前我認為孫國璽是個好男人,天下無雙,現在才知道未必。

    他的煩惱大過我的數倍。

    我倒有點想知道,他預備拖到什么時候才解決。

    或是不解決。

    我在喬琪家附近叫了車,跑到仁愛路。

    吳媽替我開的門。

    “越紅小姐,請進!彼@喜不已,“吃過中飯沒有?我剛買了菜!

    她花了兩個鐘頭,做出很好的麻婆豆腐、豌豆雞絲、酒糟魚、肉絲萊湯,全是些她拿手的小菜。

    “老爺他要我繼續待在這里!秉S媽替我盛了碗綠豆稀飯,飯里有薏仁、百合,香得很。

    “他知道我會來?”

    “老爺說,二小姐不在了,你如果來散心,要我好好伺候你!眳菋屟劬σ患t。

    孫國璽有“他心通”,我的腦袋上有幾根筋他全知道。

    打開嘉露從前的房門,里面一塵不染,東西全不見。

    “這是怎么回事?”我問吳媽。

    “老爺叫秘書來收拾過。他說人去了,東西又何必留著。我知道,他一定是怕你傷心!

    傷心?我才不會對著書皮傷心。

    “越紅小姐,你不高興了?”

    “沒有!蔽谊P上門。空無一物反而看了更不舒服。

    “老爺說,如果你喜歡,可以放自己喜歡的家具!眳菋屨f。

    何必這么麻煩。我搖搖頭。

    “老爺說,女孩子一個人住在外頭不方便。”吳媽小聲說。

    我明白了,孫國璽知道我對這個地方有好感,但我怎會住在這里?這兒是嘉露的。

    “我給你切水果!

    “不了,我該走了。”我忙忙離去.在街上閑逛了好一陣子,我又到喬琪的樓下,等幼稚園的校車。

    三點半,車子準時到,保姆把小露抱下車。

    “姊姊!姊姊!”她歡呼地跑向我。

    我沒有抱她。

    我怕。

    嘉露小的時候我也不肯抱她。

    “姊姊——”她仰頭看我。

    我們去吃康妮熱狗、露啤。

    又燙又香的康妮熱狗,買一送一。小露吃完了還要,我給她買了一包薯條。

    “小妹妹好可愛1”快餐的女孩笑著探出頭來看小露。

    “我妹妹!

    女孩從柜臺邊摘了個氣球給她。

    漂亮的臉孔,到哪里都不吃虧。

    “你們長得好象喲!”女孩一邊舀薯條一邊說。

    小露笑得露出兩個白白的門牙。

    “不能再吃糖了!蔽抑钢霸俪,牙齒中間一個洞就糟了!

    “不吃糖,吃圣代。”小露踮起腳跟瞧印著各色食品的幻燈片。

    那個圣代別說她看了心愛,我都有些饞涎欲滴。

    “你假如乖乖的,明天買。”

    “我乖!我乖!”她忙不迭地說。

    她再乖也得送她回去。

    “再待一會兒!彼前蟮谋砬,又軟又甜的聲音,教我幾乎要答應她。我大概是老了,嘉露小時候怎么求我陪她,我都沒理會過。

    我硬起心腸。

    小露癟著嘴,回頭看看我,垂著腦袋進去了,雙肩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

    她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回到家,陳誠不在,深鎖著的門外,站著個人,是韋杰恩。

    他不放過我。

    “我們可以談談嗎?”他問,態度謙恭,八年前那個意氣飛揚的年輕人不見了。

    “有什么可以談的?”我揚揚眉。

    “張律師告訴過你,我——想跟你結婚。”

    “有很多人想跟我結婚!蔽也恍嫉。

    “我是百分之百的誠懇!

    “別人也是。”

    “我會給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其他人也會!

    我注意到,他脖頸上的青筋暴了起來。他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從來都不是。

    可是他又忍了下去。

    我看看他,心里想笑。不知情的人見我們站在這兒,談的又是這些內容,足以認定我們是過氣舞女與恩客在重敘舊情。

    “孩子還好吧?”

    “好!

    “我是指我們的孩子!彼坪醪惶蚁嘈盼掖鸶驳眠@么爽快。

    “我們哪有孩子?你生的?”我笑著看他。

    “那一年,你告訴我——”

    “哪一年?”我做出個恍然大悟的姿態.“喔!那一年。 

    “那一年,你說你有孩子了!彼哪樇t了一陣,真是稀奇。

    “有嗎?”我聳聳肩。

    “我對你夠忍耐的了,別耍我!彼┨缋祝囊馑际钦f: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真巧,我也這么想。

    “好吧!那一年我說了什么?你說一遍給我聽!蔽翼。

    “我說過了。咦!你該不會是騙我吧?”他抓住了我的肩。

    “騙?”我這輩子還用不著這個字。

    “孩子呢?”

    “那年是有。”

    “現在呢?”

    “你看現在有嗎?”我給他看我的身材。將近三十歲的人還能這么窈窕,想必他也少見。

    “你——”他看了半晌,才像被誰激怒般對我叫,“你當然不可能到現在還沒生!

    “不只現在沒生,一直都沒有。”我淡淡地說。

    “你騙我!”

    “是啊!我把孩子藏起來了,好跟你訛詐!

    他放開了我,疑惑不已:“到底怎么回事?”

    “韋杰恩,你沒有這個福氣。”我笑,可是眼淚卻滑了下來。

    我哭那個八年前因為我的懦弱而遭殺害的孩子。

    他的臉色灰敗。

    “你知道了,以后不必再來煩我了吧!”

    他倉皇而退。

    果真是個小人。

    我如果有他韋家的后代,我會做皇后。

    可惜我不是,所以再次被他拋棄。

    我大笑,笑聲回蕩在走廊上。

    陳誠從電梯出來時,正好聽到裊裊的余音。

    “你笑什么?一個人這么高興!”他夾著大卷的圖,西裝上都是皺褶,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沒白喝那三萬元一斤的冠軍茶。

    “剛才有人向我求婚!蔽野谚匙插進鎖孔。

    “答應了沒有?”

    “此人不是王子。”我進屋后把手袋擲在沙發上。

    “你在等王于?”

    “只求王子一吻,便得脫百年孤寂!

    “一吻就可以嗎?”他作勢。

    “不是王子就不可以!蔽倚χ娱_。

    “民主時代,應該平民也有一個機會。”他不依,硬是要湊過來。

    “童話里不是這樣寫!蔽疑焓执蛩。

    “你也沒睡一百年!彼彩窃谖翌~上親了一下。

    “我會生氣!蔽夷樇t了,又惱又羞。

    “我向你賠罪!彼粗,看得我全身發熱。那樣的眼光,使我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不用了!蔽矣蒙鷼庋陲棸l窘。

    “我們去吃北平菜!

    “我們一見面就是談吃,你不嫌煩?”

    “誰叫人類一天要吃三餐?”

    “我只吃兩餐!

    “把自己餓得這樣瘦!”他夸張地拉起我的手臂,像是瘦得只剩下一根骨頭。

    “別誘我吃晚餐。”我推開他。

    他斜倚在沙發上,笑著看我。

    “我不引誘你,”他懶洋洋地說,然后翻身而起,“我哀求你!

    我笑得倒在地毯上。他拉我起來。我們肩對著肩,臉湊著臉,我急急掙開。

    “走!”他把手袋重新塞進我手里,重重拍了我一下。

    “去哪里?”

    “陪我走走。”

    “你是交通專家,平常還走得不夠?”我嘲笑他。

    “那是工作,現在有美女為伴,怎可相提并論?”他可理直氣壯得很。

    他把車開上了圓山。的確是個行家,那兒是臺北視野最好的瞭望點之一。

    我們沿著山坡緩緩向前走。整個臺北盆地都在腳下,萬家燈火,五光十色的,煞是好看。

    “念大學時,我常常晚上一個人來這里。”

    “看夜景?”

    “看星星,看人!有時候什么也不看,躺在草地上睡覺,睡醒了才走人!

    “為什么非睡在這兒不可?”

    “跟老祖宗多親近親近!”他的手自自然然地環繞在我肩上!靶⌒,腳底滑。”

    圓山是百萬年前的貝塚.他來考古?還是每回攜美女游,教人家小心腳底下滑。

    野草花的香氣隨著風襲了過來!昂孟恪!蔽艺f。

    “你沒有說錯吧?下面是基隆河哩!”他做了不堪聞問的表情。

    “基隆河有什么不好?”

    他的臉忽然陰暗了下來。我這才想起,巫美花未出國前,曾在家專念過書。

    也許,他們的戀愛就是在這條河邊。

    “好些年前,這個飯店曾膺選世界十大飯店。”他回過頭,指著燈火輝煌的圓山,暗中,有著特別的氣勢與情調。

    “很古典!睆娘w機上往下看,是臺北的一個標志。

    “建筑的本身很不錯,可是地基有問題!彼f。

    兩個成年人在暗夜中共游,如果不是談戀愛,就應該遠離羅曼蒂克的氣氛,杜絕遐思。

    談建筑,是最不會出錯的話題。更何況,這門學科有許多值得大談特談的。

    “從遠處看——”陳某人說,“這座大宮殿像一只鷹,睥睨四周,正準備振翅飛翔,而地基卻不成比例。”

    我默然。我只是個小小的技術工,做做紅綠寶石的金工還可以濫竿充數,對巨大的物體,只覺得十分敬畏。

    天上的星星全出來了,難得看得這樣清楚。

    “我服役時在澎湖,那兒的星星真大真多。”他談完了建筑,談澎湖的星。

    聽別人回憶,總讓我詫異。為什么旁人有那么多值得回憶的,我卻沒有?

    我的回憶,充滿了疤痕。

    只盼能隨風消逝。

    “談談你自己吧!”他也不再談大氣,把箭頭轉向我。

    “我?”

    “是!我胡說了半天,你一定覺得無聊!彼盐餮b上衣脫下,輕輕披在我肩上。

    “怎么會?”我搖頭,“有過去可以說,是一種幸福!币路䝼鱽砹艘魂嚋嘏,足以使我戀棧,但我還給了他!拔也焕洹!

    “每個人都有過去!彼焉弦轮匦麓┖。

    “只不過有人運氣好,有人運氣不好。”

    “你呢?你屬于哪一種?”他充滿了興趣。

    “不管好或是壞,都已經過去了。”

    “說了半天,你等于一句話都沒說。”

    “因為——”我低下頭,“不值得一提。”

    “越紅,”他的手搭住我的肩,近得聽得到他的呼吸,“恕我直言,你太封閉,應該開朗一點!

    我笑了笑。輕輕拂開他的手。

    我總不能寫一本厚厚的書,向世人哭訴我的痛苦。

    即使有不幸,也是自找的。

    離開圓山時,已經晚了。車子慢慢往下開,車燈照到的地方。路旁的草隨風輕搖,像是另一個世界。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多年前,我曾以為世界不盡是悲愁,也有許多歡樂可尋,但我未曾尋到,只撿拾到自己的悲傷。

    “為什么嘆氣?”陳誠問。

    “為什么不裝作沒聽見?”

    “我關心!

    我不敢吭聲。

    “我不配關心你?”

    “讓我們保持良好的友誼,這比旁的事重要!蔽艺f。

    “我們是朋友。對嗎?”

    “對,我們是朋友,友誼之間是有限度的。”

    “如果我想留住你,就應該聰明一點!

    “你是我見過的幾個聰明人之一!蔽倚α诵。

    “我會記得這句話!彼f,“因為我想留住你!

    我只是個不繳房租的房客,不值得他留。但他留我也好,反正我無處可去。

    回到家,陳誠擺出棋盤。

    “我累了!蔽仪溉坏匦π,關上門。

    半夜起來上洗手間,客廳里的燈還亮著。孤燈下。他獨坐,左手跟右手下棋。

    看得出來,他很寂寞。

    這年頭,誰又是日日笙歌,夜夜春宵?

    我們都不過是平常人,擁有的也不過是平常的寂寞與傷痛。但僅僅如此,已讓人窮于應付。

    我真羨慕那些有大志向的人,他們無畏艱險,至死無悔。

    第二天早上,我用心做了早餐,做完回自己的房間。陳誠明白我的意思。這是他最大的好處:聰明、善解人意,又知道尊重別人。

    他走后,我才出來,碗盤都洗得干干凈凈,玻璃杯中滿滿的新鮮橙汁。

    我正喝著,電話響了,是小露,我大吃一驚。

    “你在哪里?”

    “幼稚園!”她笑得咯咯咯地,真是個小鬼靈精!拔覀冇字蓤@里有電話,你不是說可以打給你?”

    她昨天問我電話,我隨口說了,卻不料她記得牢牢地,真是記性好,大概這是文盲的特長。

    “姊姊,你今天再來跟我玩,明天更要!

    “為什么?”

    “明天我過生日!”她叫得好大聲。八成興奮過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你幾歲了?”

    “四歲!彼纸校∨笥训奈[聲隱隱可聞。

    “你要什么禮物?”

    “洋娃娃!”

    “你不是有很多了嗎?”

    “媽咪不買。”她好委屈。

    “真的嗎?不許騙姊姊哦!”

    “真的!”她又叫,叫得我耳朵受不了。

    于是我這一天的任務,便是買洋娃娃。

    我從來沒喜歡過洋娃娃。幼小時,家里窮,買不起;再大一點,父親天天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打得我的童年提早結束。

    我很早就做了大人。母親也從未把我當孩子看,有什么事也會找我商量。父親倉皇離開她時,她又忿怒又害怕,我很小的年紀就知道教她別哭,有辦法趕緊想辦法,沒辦法就去請教有辦法的人。

    一言提醒夢中人,她果然向孫國璽請教,自此一帆風順,再沒有過煩惱。

    我等到十一點鐘,百貨公司才開門。

    “就只這些?”我問店員。一般的填充玩具倒是可愛,但洋娃娃卻只是聊備一格,并沒有特別精致的。

    女店員瞪我一眼。當然,不是每天都有人這般找她麻煩。我又換了另一家百貨公司,店員是個廿多歲的大女孩,非常的客氣,雖然貨色還是不令人滿意,但她的殷勤,使我連不買都不好意思。

    買完了我去找海倫。為了怕人看見,我叫女店員給我特大號的提袋。抽出來時,。海倫起初愣了一下,繼而大笑。

    “你干嘛?都要卅幾了還買洋娃娃?補償自己失去的童年?”

    我后悔來找她。

    “買給誰的?”她又問。

    “自己玩!

    “打死我都不會相信!彼f。

    “我不會打死你,你也用不著相信!

    她看著我,研究我會不會像小木偶一樣鼻子愈來愈長。

    “陳誠對你不好?”

    “他干嘛對我好?”她自以為聰明,但只是個洋娃娃而已,用不著冒充佛洛依德。

    “好吧!你到底買這個洋娃娃做什么?”她總算切人正題。在這之前,她會說一大籮筐的廢話,我屢試不爽。

    “給她作衣裳!

    “你瘋了?”

    “我只知道你是作衣裳的專家,你為何總要討論我的精神狀態?”我瞪她。

    “好吧!你需要什么?”

    剪刀、針、線、緞子、蕾絲花邊、珠子……

    “你開的這張單子比火車軌還長,我要怎樣找給你?”她叫。

    “那是你的事,我今天晚上就要。”我站起來,把洋娃娃丟給她。

    “為什么我總要滿足你的要求?”她怨聲載道。

    “我們是朋友,對嗎?”我把陳誠昨天對我的友情奉送給她。

    “你去哪里?”

    “吃中飯!

    “我也去!

    “我去龍山寺吃大排擋,那么臟,你不敢去的!

    她不但去了,吃得比我還多,我低估她了。前陣子餿水油鬧得厲害時。她也從未少吃什么。

    “你帶陳誠來過這里沒有了”海倫把所有咸的小吃都嘗過了一遍,又叫了一大盤的臺中蜜豆冰。

    “你的客戶若看見你的吃相都會他逃,你以后只能做家庭洋裁!

    “那是我的事,我在與你談陳誠!

    “那也是我的事!

    “原來你們已經——”

    我告訴她,我們還是純友誼,用不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等你有腹之后再問,豈不太晚?”她盯著我的肚子看。

    “又不是第一次發生,何必緊張?”

    海倫滿臉臊紅:“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這也不是第一次!

    她氣得捶我。

    吃過飯,迷信的海倫還有節目:“我們到對面求簽!彼钢埳剿隆

    “求什么?”

    “人如果不是白癡,總有許多可求!彼粤宋乙谎。

    我陪她過去買了香燭、米糕。

    在這之前,我從未進過寺廟禮拜過。我每次來龍山寺,只為了吃。廟內香煙繚繞,信徒摩肩接踵,還有大群觀光客。

    “還記不記得高中時我們來此地寫生?”海倫不勝唏噓。

    “是!那時候有崇高的目的,現在是每況愈下。”

    “別胡說,菩薩會聽見!

    “他不是沒懲罰過我!

    “噓!安靜一點,正殿到了,這位是媽祖娘娘。你在心里先把自己的名字、年籍、住址說出來,再向它祈求你要問的事!

    這是個好主意,神明在上,我不妨問問是誰殺害了嘉露,如果我找到那小子,我會狠狠鞭他的尸。

    我面對媽祖娘娘時,心上突然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情緒。

    “你的臉上為何充滿了仇恨?”海倫拜完了問我。

    我們循著大殿向四周走了一圈,向每位神明膜拜。走到注生娘娘前,海倫一把拖開我,她太過迷信。明年并不適于生龍子,世界已經過擠,搶搭龍專車,會弄得沒有醫院生孩子,沒有地方上學。

    求到了簽,我要拿去問解簽處。

    “何必求人?問我即可!”海倫一把搶過簽條,“告訴我,你求什么?”

    我沒理她。

    她自己胡猜念出聲:“婚姻,大吉,動土不宜。求財有,孕得男,來人月先到……訴訟不可?”

    她念個沒完,我只問簽上那謎一樣的詩句。

    “你不告訴我求什么,我怎么幫你解?”她皺眉。

    “媽祖娘娘如果有靈,她該知道我問她什么!

    “好吧!”她費了大半天力氣解起簽詩,“你這人奇怪,簽也奇怪。”

    “奇怪什么?”

    “不論你要問什么,結果都有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會有答案嗎?”我要確定。

    “有。但是出乎你的想象。”

    “我多久會知道?”

    “快了。”

    “海倫,你相信這張簽嗎?”

    “當然相信。媽祖娘娘最靈驗!彼盐依剿峦獾氖瘔,才小聲說,“你看,有這么多的人誠心誠意地拜她,已經拜了一兩百年,就算她原先只是塊石頭,都會有超感應!

    她又成為玄學專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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