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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伴薔薇 第三章 作者:姬小苔
    “告訴我,那個巫婆跟他來往多久了?”南茜張此時咬牙切齒,狀甚駭人。

    巫婆?我在心中偷笑兩聲。貴姓巫的人有福了,女士年紀輕輕可被稱為婆,占盡了天下人的便宜。

    “誰?你說誰?”我發愣。

    “巫美花!

    “我不知道!蔽覜Q定閉上尊嘴。不說話我不會悶死,也不會憋死。

    “你知道,”她緊緊盯住我,“你天天跟黃百成在一起,怎么不知道……”

    我以后一定要小心保護自己的名譽才是。被黃百成拖垮實在不是上策。

    正好安海倫打電話來,她剛去新加坡參加時裝節,這是旅游促進協會的交流活動。她們表演得很成功。昨天晚上我無聊打開電視正好看到新聞的片段,只可惜是黑白。

    就算是黑白電視也看得到這群優秀的臺灣女子,個個艷光四射。我真耽心哪天電視記者一時神經,去紐約拍華人的形形色色,拍到了天堂夜總會,里面同樣是臺灣女子在表演卻肉香四溢。

    “喂!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海倫知道我雖然手握話筒,腦神經卻在云游。

    “聽到聽到!蔽覒,而且從未如此地熱情和她談天說地。

    “你今天怎么這么高興?”海倫動了疑心。

    “我撿到錢。”

    “在哪里撿到錢?中午我來接你,我們去老爺飯店法國餐廳吃蝸牛!”她是打蛇隨棍上。

    “我撿到十萬元,不過又還給人家了!蔽也⒎切∑,是怕蝸牛,怎么看都象是一團鼻涕。

    “為什么拾金不昧?”她詫異。

    我神經過敏,萬一用了自己不該用的錢,即使是走路跌倒也會怕是報應不爽,恐懼遭到神明更甚的處罰。我們又東扯西拉談了許多。南茜張起初萬分不耐,臉上烏云層層加深,我索性拋開她不管,等我再度意識到她的存在時,她正怒氣沖沖摔門而去。

    “再見!”我一點也不拖延地掛掉電話。這個長舌婆娘,說了半個鐘頭,也虧得她不歇口。

    中午我放下了工作,預備好好休息,又有人闖了進來,是華重規。

    “我們老板不在。”

    “我知道,我剛碰見他,我是來找你的!

    “有何貴事?”我還以為上回在那個地下迪斯科已經讓他領教到我的厲害了,未料他仍不死心。

    “我方才知道你是孫嘉露的姊姊!彼沧巫。

    “你就為了這點屁大的事來找我?”

    他不料我會出口穢言,呆住了,但馬上又堆出笑臉:“當然不是,這句話只是一個開場白而已!

    “你的開場白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那是自然。我最大的希望是請你去工作!

    “我已經有了工作。”

    “這太埋沒你了!彼蛄苛艘谎坜k公室,“黃百成太刻薄了,依你的才能,應該有更重要的工作!

    “言重了,我擔當不起!蔽依淅涞卣f。

    “你也知道,我預備拍的那部戲,全是大卡司,有林青霞、呂繡菱、鐘楚紅……”

    “唉,我還以為那是《旗正飄飄》!蔽抑S刺道。這人撒謊不打草稿,莫非他以為別人全是白癡嗎?

    “不!不!我的戲是她們第二度合作,保證比《旗正飄飄》精彩!镀煺h飄》的導演大差,劇本太差,票房太差,怎么能跟我比?”他一臉不屑。

    搞電影的人一個比一個自大。

    還好他們通常說的比做的多,否則我們注定在刮臺風時,全會被爛電影的招牌砸死。

    “我想請你當造型設計!彼K于說明來意。

    “設計什么?”

    “造型、服裝、發式……總之,與演員美麗有關的統統在內。”

    他拍的是哪一個朝代的戲?歷史考據的書多得很,他翻一翻就好了。

    只有古龍的戲才每個人墊兩個大肩膀,個個做飛天仙子狀。前天下午我看電視上的平劇《救風塵》,廖宛芬居然也穿了一件,真會讓人昏倒。

    教我去做那種噱洋盤的設計,大可不必。

    “你到我公司來做,保證是一級待遇……”華重規舌粲蓮花。

    我打電話給海倫,告訴她我改變主意了,我們可以去吃蝸牛、吃毛蟲,只要她想吃,全都可以。

    她開她的小車來找我的,華重規臉皮厚,竟想擠上去。

    我告訴他,這是跑車,兩個人坐才技風。

    “我可以坐后座!彼钢莻通常我們用來放皮包的地方。

    安海倫不知道厲害,她見華重規如此隨和,當他是好朋友,趕緊客氣地說“請”字。

    帶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去吃喝,真是滿肚子的鳥氣。

    “小姐們中午吃什么,我請客。”他猶自不識趣。

    我大聲告訴海倫,老爺的蝸牛還不是頂好的。我們該去金巴黎才是。

    “金巴黎?”華重規做猶豫狀,“那是會員制的俱樂部,我沒有會員證。”

    他沒有會員證,天下人不會為難的都死光。

    我往門口一站,守門人立刻讓我進去。

    “你是會員?”華重現驚訝地問。

    “不是!蔽腋悰_他笑,笑到他自己覺得吃癟。然后他又認為不妥,替自己找臺階下:“哦!令尊是會員!

    他自以為聰明。我的令尊?哪個?

    金巴黎內紳士淑女。衣香鬢影。

    “我在法國留學時——”華重規打開了話匣子。

    海倫還沒有意會到他是什么貨色,竟然作聆聽狀。我心里暗笑,不出十分鐘她就會打呵欠。

    十五分鐘后,第一道菜上來了,有人在我肩上一拍,竟是孫國璽。

    “跟朋友一道吃飯?”

    海倫跟他打招呼,我沒給他介紹華重規,但他們竟然認識。

    “孫伯伯,我們見過,上禮拜六我跟嘉露——”華重規臉皮賽城墻厚。

    “我記得,你請嘉露拍電影!睂O國璽風度好極了。我相信嘉露一定也沒給他介紹過華重規,是這個大導演毛遂自薦。

    “這部戲可以說是完全為嘉露寫的——”華重規抓到機會,滔滔不絕吹起牛來了。

    “小孩拍什么電影!”孫國璽兜頭給他一盆冷水,然后離開。

    我應該為他鼓掌、喝采。

    “奇怪,你剛才不是說這部戲是為了林青霞、鐘楚紅、呂銹菱的二度搭檔所寫的,怎么又變成嘉露的了?”海倫詫異地問。

    “她們演配角。”華重規大言不慚。

    海倫笑得特大聲:“華導演,我發現你真是有趣。”

    華重規也笑。牛皮被人戮破,卻無半點慚意。

    我笑不出來,因為我發現了一件事。

    海倫也發現了。

    “嘿!我看見你繼父跟一個年輕女孩在一起!彼弥嘎疚摇

    沒有人是聾子,她犯不著這祥呱噪。

    深米色的臺布上,點著雪白的蠟燭,優雅的氣氛最適合談情說愛。

    “咦!那不是倪蓮蓮嗎?”她又嚷。

    倪蓮蓮是當今一把罩的歌星,十歲便出道,唱了九年,也還比嘉露大一點。

    跟女兒一般大的女朋友在一道,真是羞恥。

    “太好了!”華重規說,“只要你老頭肯,我們可以為倪蓮蓮加戲!

    他滿腦子做夢,滿肚子是屎。嘉露年紀輕不懂事,被他哄騙金錢去糟蹋,已經夠了,他居然還想攀倪蓮蓮的關系。

    這叫做無恥之尤。

    孫國璽何必又作賊心虛地跟我打招呼?他以為我才三歲,一見他來到便會撲翅飛去,讓他下不了臺?

    “越紅,幫我游說你老頭,只要他肯拿出錢來——”華重規親昵地靠過來,完全當我是自己人。

    我一把推開他,拂袖而去。

    海倫追了出來,急急跟在我后面。

    “你干嘛走?何不吃他一頓?”我問。

    “得了!我們點了五千多塊錢的菜。那小子也不象吃法國大餐的人,我留下來付帳嗎?”

    “別忘了他在法國留學!

    “哈!”她笑,“法國留學順道餐館打工,看別人吃大餐吧!”

    “閑話少說,我們去哪里?”

    “都兩點了,還能去哪里?”她泄氣地說,“我們在雅客轉一圈,買生魚片回辦公室吃。”

    她的主意不錯,我們到雅客,不但買了生魚片、天婦羅,還買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日本小菜,回到辦公室,蹺起腿來吃個痛快。

    海倫最喜歡吃章魚,她說生章魚沾上芥末,吃起來口感頗似人肉。

    我聽了大為惡心。

    可是吃得一點也不比她少。

    我們是同類。

    吃完了,海倫抱著肚子打了個噎:“啊!好飽!

    “如果有人看到這等丑態,永遠別想嫁出去。”

    “誰要結婚?”她脫鞋躺上了沙發,“。〕燥柫苏嫘腋,誰要嫁人,白吃苦活受罪!”

    “是呀!你是有福氣的人。”

    我收拾殘局。我天生痛恨臟亂,但凡有一絲不整齊,我都恨不得大力整頓。我跟母親是完全不一樣的典型:她向來不愛動手,再臟再亂也只是看一眼就算;我五歲便會做家事。在某些關系上,我們的位置是顛倒的。

    但或許是這種視若無睹的天性,使得她做了夫人后也甚有風儀。想想看,有哪位夫人會自己拿著拖把拖地?

    “我幫你洗!焙愒谏嘲l上打著呵欠說。

    “不敢勞動你!蔽襾G了個椅墊子給她靠。反正不過兩雙筷子幾個碗。

    “那我就不客氣了!彼]起了眼睛,等我洗過碗,她老先生已沉入了夢鄉。

    她不知是以何種名義溜出來的?敢在此做李伯大夢。

    她一睡睡到了三點多,突然像受到電擊般跳下她的臨時行宮,大叫著:“幾點了?”

    “你猜!”

    “不得了,都要四點了,你好黑的心肝,怎么不喊我,完了!我要被記曠職。”她揉著眼睛發出半哭泣的聲音,站起身就往外走。

    “回來!”我又好氣又好笑地指著地上的一雙鞋,“赤腳出去,警察不抓你,你也會得破傷風!

    我不喊她回來,她會真的光著雙大腳回紡拓會。她是有名的迷糊鬼,中學時有次校外寫生,她躺在稻草堆上睡著了,回學校時,不但書包不見了,鞋也沒有了,大畫架里,只裝著一個空便當盒。

    這樣的大迷糊鬼,居然也能搖身一變,成為專家。

    不過也難怪,她甚有才氣,又肯努力,我看過她的秀,的確一流。

    黃百成老板到了五點才回來上班,他滿臉春風得意,步履輕快。

    “幾點了?還來做什么?”我看他一眼。南茜張沒說錯,巫美花的確是個巫婆,這么難伺候的黃老先生,已不再怨天尤人,憤世嫉俗。

    他是快樂王子。

    “我寧愿做空間的歌者,不做時間的石人!彼愿璩獊泶婊卮稹

    他進工作室晃了十分鐘,又晃了出去。

    “南茜張找你!

    “。 彼鰤粲螤,一點也沒聽見我在說啥。

    “她侮辱你,說得很難聽!蔽疑苛艘话鸦稹

    “哦!”

    他變了,從前聽到有人貶損他,他會去拚命。

    “他罵你是豬,是狗,是豬狗不如的東西。”

    “噢!”

    此計不通,我得另覓良策。

    “她也罵我,罵得很難聽。老板,我食你區區俸祿,不能受人折辱。”

    “你也可以罵她!

    聽聽!他叫我罵回去。我的風度與名聲都會因他而大受損傷。

    他頭也不回地出去了,我拉不住他,也管不到他,畢竟我不是他媽。

    他是孤兒,我不是。

    下班前,我接到孫國璽先生的電話。

    我運氣好,他是我的第二個爸爸。

    “中午的事我必須向你解釋!彼f。

    “中午的什么事?”

    “在金巴黎——”他很含蓄地暗示。

    “哦!”

    他一定是戀愛了,只有愛情使人迷失、慌亂,繼而不知所措。

    “中午我很忙,哪里都沒有去。”我掛掉電話,他以為我是誰?長舌婦?還是小人?

    不!我自己的事都麻煩了,怎么管得著別人呢?

    鎖好門下樓,我的腳踏車不見了。雖然古董,但在我訂購的勞斯萊斯沒送到之前,仍是我唯一的名貴香車。

    “阿伯!”我大聲叫。

    “來了!來了!”他正在抹玻璃,一頭一臉的汗水,隱隱發亮。他是我認識的少數幾個好人之一,上帝卻這般厚待他。

    “我的腳踏車不見了。”我哭訴。

    “安啦!安啦!有誰會要那輛破車?”他安慰我,“賣去做廢鐵都嫌費事!

    連這個老好人都看不起我,真是傷心已極。

    “再找找看,找不到騎我的歐多拜回去。”

    我有斗大的膽子也不敢騎那輛老爺摩托車,跟我的腳踏車比,不過五十步笑百步,可怕的是隨時會環。每回我見到阿伯推著它在街上飛奔,好不容易發動了才騎上去,都不寒而栗。

    我多謝他的好意,只有搭11路公車回家。才過了兩條街,忽然看見我的愛車在公園里,一個妙齡女郎騎在上面,黃百成老板跟在后頭亦步亦趨。突然,女郎重心不穩,倒了下來,黃百成扶之不及,車子滑了出去,自己也摔個狗吃屎。

    這叫做報應。

    “喂!你們做什么?”我前去指責。愛車可受不了這等折騰,平日我待它十分溫柔。

    “嗨!美花,這是越紅,我跟你提過的,我的助手。越紅,跟美花打個招呼。”

    巫美花高興得很。她當然高興,黃百成先生糟蹋我的車,陪她演“愛的故事”。

    跟黃百成工作這些日子,他交過數不清的女友,有的快到我連人都沒見過,只聽電話就吹了。南茜張是最久的,她與黃百成的愛情很長壽,已足足一好,算是續集,但也不過如此。

    依女性的直覺來看,巫女很可能是完結篇。

    他們沒有把車還給我。白馬王子若無馬,有輛腳踏車耍耍也好。

    君子成人之美,暫且借他當道具。

    我徒步回去。

    心里悶得很,說不上來是為什么。早報上說,女性的更年期普遍提早。

    我勉強沖了杯茶喝,興致仍然不高。

    南茜張不知哪里弄了我的電話來,居然嬌聲嬌氣地問候我:“越紅,你在做什么?”

    我受寵若驚。

    “我在尋歡作樂。”

    “跟誰?”她的情緒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你猜。”

    “我猜不著”

    “那就別猜。”

    戀愛使得孫國璽那樣十全十美的人變得慌亂,使得沒有美德的南茜張瘋狂。

    總之,陷入愛河的人,非瘋即狂,非癡即傻。

    夢醒了回頭一看,也不過如此。

    正在百無聊賴時,南茜張來了。她神通廣大,在不確定我住幾樓的情況下,一家家地去按門鈴。

    我在這棟六層公寓里可出了名,算是怕了她,只好放她進來。

    “就你一個人?”她進門后鼻子亂嗅,眼睛亂瞟,假笑著問道。

    “欸.”我躺在沙發上繼續發呆,孤獨死無聊死都賽過跟這個女人打交道。

    上輩子我一定欠了黃百成的高利貸,才會受到這些騷擾。

    “你這間屋好漂亮。租的?還是買的?”

    她只差沒問:是不是黃百成出的錢?

    他若是這么有辦法,我也用不著窩在那個小公司受罪了,必如華重規所說,有著和自己才氣成比例的排場。

    想到華重規我就覺得可笑,他花了那么大力氣,只落到一個人吃三客法國大菜,外加超貴的帳單一張。

    “你冷笑什么?”南茜張又問。

    我裝作沒聽見。

    “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說的話又不是圣旨,我還真得單膝跪地磕頭喊聲“喳”不成?

    “你睡著了?”她彎下身來查看,“也好,你睡吧!上了一天班也夠累了。”

    沒想到她還滿體貼。我當然累,不比這些公子小姐,可以四處游蕩。我投資自己的勞力,賺的是血汗錢哩!

    南茜張半天都沒有發出聲音,我以為她走了,卻聽見她在房間里打開壁櫥的聲音。

    黃百成再不要臉也不會躲在衣櫥里,首先我就不會給他躲。

    她連浴室、貯藏室、廚房都去看過了。

    回來時,若無其事跟我說:“你這房子真漂亮,布置得很好。”

    我一語不發地瞪著她,直到她落荒而逃。

    她走后,有人用力按門鈴,按得好急。

    原來今天我可一點都不寂寞。有這么多人找我,我怎么會無聊呢?

    找我的是嘉露,她進門第一句話就說:“你干嘛破壞我?”

    我拿什么去破壞她?這倒好笑。

    “你把話說清楚一點!蔽野櫭肌

    “你為什么在爹地面前煽火,教我拍不成電影?”她的兩頰氣得鼓鼓的,再加上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真像只野貓。

    原來是這么回事!華重規夠不要臉。

    “我有嗎?”我躺在椅上。

    “你怎么沒有,你嫉妒我!

    “嫉妒你什么?”

    “嫉妒我年輕、漂亮、有辦法!”她沖過來?礃幼訉O國璽不給錢拍電影,她會殺人。

    我輕笑。她說得可是卡洛琳公主?但就是公主,私生活不檢點,雖然年輕貌美,照樣不受人尊敬。

    “你還笑得出來?”她生氣。

    “你走吧!把門關好!蔽掖蛄藗阿欠。中學時代那個教官說得對,寧可孤芳自賞,也不必狐群狗黨,敗壞清靜。

    “你不解釋?”她頗失望我的態度。

    當然,我的態度是眾矢之的。

    “解釋什么?我根本不曉得你為何對我發怒。”

    “你破壞我!彼险{重彈,“我拍不成電影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是個可憐之人,每個人都以我未做過的事對我叫罵。

    “嘉露!你聽好。”我坐了起來,“我一向不管人閑事,也不說人閑話,你爹做什么,那是你家的事,你不能做什么也是你家的事,我沒有興趣,你懂嗎?”

    “可是華重規說你跟爹地講——小孩子拍什么電影?你如果說了這句話,你就是龜孫子!

    “好吧!我是孫子!

    “你承認了?”她這下可逮著了。

    “如果我不承認,你爹地就會變成孫子!蔽覠o可奈何。

    “你是什么意思?”

    “這句話是他說的!

    “他為什么這樣說?”她追問。

    “也許他一眼便看穿某個騙子!

    “華導演才不是,他得過獎。是名聞國際的大導演!奔温兜男〔發紅,我真奇怪像她這樣可愛的小孩,怎會有人忍心騙他?也許騙子專找小孩騙。

    “獎一毛錢買一打!

    “你買一打來我看看!彼l火了。

    “我沒那個閑錢!蔽也艖械美硭半u導演滿街是,臺風天吹掉的看板,砸死三個人當中便有一名。

    “你嫉妒。”

    又來了,不會換個新辭。

    “好吧!我嫉妒,我心理變態,我什么都是!蔽矣执蛄藗呵欠,“你滿意的話可以走了吧!

    “越紅——”她急急地抓住我的手,“幫我一個忙,去跟爹地說——”

    “我管不了誰的閑事!蔽椅孀《,“別來煩我!

    “你不管我會后悔!

    我還沒聽過這種稀奇事。我會后悔?

    “我一定要拍這部戲,爹地若不支持我,我會不惜一切——”

    青蘋果需要不惜一切才拍得成電影?笑死人!問三歲孩子也知道,孫嘉露是天之嬌女,要什么有什么!

    “我前些天才在報上看過,有不少人找你拍電影,你還急什么?”

    “我只要這一部!奔温都痹甑卣f,“你不會懂的。”

    “我當然不懂,我又貌丑又嫉妒!

    她聽我哈哈笑更加惱怒。

    “告訴你華重規不是破爛,他是藝術家——”

    “藝術家怎么找不到知音來支持?”

    “他有,我就是!

    偉大的千里馬,偉大的伯樂!

    一個裝腔作勢,一個乳臭未干。

    她已經開始演戲,還演得如此認真。我又卟哧一笑;我真的無法不笑,比起越南、高棉、臺灣真適合演喜劇。

    “你敢笑我?”她拿起一只枕頭扔了過來。

    “不!我在慶祝你能扮演如此偉大的角色!

    “胡說些什么?”

    “你使我喜樂!”

    “你當我是笑話!”她的臉脹成了豬肝色,“你會得到報應!

    “何必你詛咒,已經得到了!

    “你得到什么?”

    “一切。”我攤攤手,“包括你這個所謂的妹妹在內!

    “什么是‘所謂的妹妹’?你一直不肯承認我是你妹妹,到底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是阿貓、阿狗,怎么敢胡亂攀扯!

    “早知道你嫌我,小的時候你就嫌我,嗚——沒有人喜歡我,大家都討厭我……”

    六一哭二鬧三上吊。

    女人最原始的古老把戲。

    但到了廿世紀依舊管用。

    我去見孫國璽。

    因為我的寶貝妹妹哭。

    她是現代的孟姜女。

    孫國璽驚訝我的到來,我從未主動找過他。

    “我有事,說完就走。”我打開皮包,“這是劇本,只要你看一眼,就算是交差了!

    “交什么差?”

    “嘉露要拍電影。”

    “胡鬧!”他那兩道好看的眉毛一聳,充滿了男性魅力。我母親好福氣,得到了這樣出色的男子卻不知珍惜,讓他跟一個比我還小的歌星鬼混。

    “她是認真的!

    “她憑什么認真?十五歲!哼!”他冷笑,“她以為自己是布魯克雪德絲?”

    沒想到他老先生居然也知道布魯克雪德絲,真是失敬得很。

    嘉露十三歲便不與孫國璽說話,依我看,這倒是一個言和的好機會。

    “她知道自己不是。布魯克雪德絲不會演國語古裝片,至少她說不來中國話!

    “古裝片?”

    “華重規把聶小倩改寫了。”

    “聶小倩?聊齋的故事?”

    原來他還博知多聞,連聊齋都曾閱覽。

    “香港那邊請了王祖賢拍,嘉露想和她別苗頭。”我說的是實話,香港看好王祖賢,宣傳大作特作,劇照拍得美如水仙,教天下女子望之興嘆。

    “嘉露憑什么演聶小倩?”他說了四個字的成語——發育不全。

    “古裝美女看不到胸脯,只要著臉,嘉露的臉漂亮!

    “漂亮什么!哪個女人的五官不長在正確位置?”

    “你嫉妒!

    “是嗎?”

    “最好關心一下你的子女,先生,維持社會的安定是每個人的責任。”

    “好吧!劇本留在這兒,我會考慮!

    我告辭了,臨走時他說;“明天晚上回來吃晚飯,別遲到。”

    “我知道,先祝你生日快樂!”

    回到公司,我趕緊打開保險柜抽屜,找那副金袖扣,但是遍尋不獲。

    我翻了每個抽屜、夾縫,甚至趴在地上看。

    黃百成先生恰巧回來,一見我把頭伸到桌肚里,立刻拔腿就溜。

    “回來!”我大喝一聲,腦袋上全是蜘蛛絲,清掃女工懶惰的證據立刻彰顯無遺。

    “有事?”他假笑,像魚臉。

    “拿來。”

    “什么?”他裝傻。這年頭扮豬吃老虎者特多。

    “別裝呆!我打的金袖扣!

    “什么金袖扣?”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蔽易杂X殺氣騰騰。當然,眼看著明天晚上的大限就要到了,他還在跟我打哈哈。

    “好吧!”他決定招供,“我借用幾天!

    “不行!

    “我出高價跟你買!

    “不賣!

    “那你要我怎么辦?”他還當真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真是無賴。

    “還我。”我不會與他干休。

    “我拿不出來。”

    “為什么?”

    “我送人了!

    “送誰?”我咬牙切齒,真不要Face,偷我辛苦打造的東西去送人,算什么好漢?

    “你猜!

    “誰跟你玩猜猜看,限你明天早晨以前還我,否則我報警。”

    “別開玩笑!

    “黃百成先生,我向來尊敬我的老板,不會跟他逗笑取樂。”

    “你不會真的去報警吧?”他還抱著最后一線希望。

    “我會,捉拿小偷、強盜人人有責!

    “你太放肆了!彼鷼,像真的一樣。

    “開除我好了,橋歸橋,路歸路,你就算公報私仇,我只要拿回我的袖扣就走人!

    “只不過一副袖扣,有那么重要嗎?”他色厲內茬。

    “如果不重要,你怎么不拿出來?”

    “越紅,我們同事這么久,你別強人所難!

    這下倒變成我在為難他了,難怪市面上盜賊日益猖獗,原來他們自覺這般有理。

    “我不跟你多說了,黃先生,我的工作很忙,老板又苛刻,不能占用太多的上班時間,記住我給你的期限——明晨之前,否則我報警!

    他怒氣沖沖地走了,這年頭,有理走遍天下的人誰不怒氣沖天?

    我不睬他。

    明日若無生日禮物表現孝心,我教他死。

    一個自命為天才藝術大師者,若去見官,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20分鐘后,敞公司來了名不速之客。

    巫美花小姐。

    “黃百成剛出去。”我頭都懶得抬,不過四萬元月薪,要忍受老板的剝削、偷盜等行為,還得跟新舊任女友應酬,未免太不人道了吧?

    “我知道!彼∥易狼耙徽荆嫘φZ如花。她老頭真沒給她取錯名字。

    “就是特地送這個東西還他的。”她取出一只精致小盒,這只盒是黃百成的珍藏之一,出自十九世紀的工匠之手,黃楊木雕刻的,十八羅漢栩栩如生,本身就是個無價之寶。

    “你放著,等他回來就交給他!

    “你點點看,里面是一副首飾,很貴重的。”她背起皮包,對我嫣然一笑,飄然而去。

    袖扣?我連忙打開小盒,可不是嗎?我那對寶貝金袖扣正在里面。

    好個善解人意的巫美花。

    她不動聲色,不但解了黃百成的圍,也不失他面子。

    我是個勢利小人,對她的印象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這等女子,不但可以當好情人,也能做朋友。

    南茜張替她提鞋子都不配。

    但我還是不能原諒黃百成,他有了難以洗刷的前科,我會留意自己的財物。

    上帝說,你若要一人滅亡,先教他瘋狂。

    這夜,南茜張又來拍我的門,我沒有理由再開;立刻打電話給張祥瑞。他是名正言順的心理醫生,南茜張若被醫好,將是他的活標本,可增進斂財的機會,他應該善待她。

    張祥瑞立刻就來。雖說是馬上來,南茜張也已在我門口哭得聲嘶力竭,鄰人紛紛出來觀看,管理員也被驚動了,我還是不開門。

    張祥瑞來時,我開門,教他帶南茜張進來瞧,沒有男人躲在我衣柜里,陽臺早已改成房間,不可能讓人沿著水管爬下去。

    “下次別再讓我看到令妹,否則我會報警。”

    他們走了,南茜張一點也不怕出丑,張祥瑞必須拖著她走。

    他在我面前顏面喪盡,我只好不氣他。

    頗覺得對不起把屋借給我住的人,平白無故把自己名聲弄壞又糟蹋了她的名字。

    嘉露又來,她似乎與南茜張有默契,一個后腳剛走,一個前腳進來。

    “你看到爹地了沒有?”

    “有。”

    “他怎么說?”

    “他說他還要考慮!

    “他答應看劇本了?”她狂喜,蘋果臉發紅泛光。

    “當然,白紙黑字看看又不費事,也不花錢。”

    “也沒多少錢,不過三千萬!

    “三千萬拍一部電影?”

    “是!這還是最克己的成本制作,華導演說只要制作嚴謹,好好控制預算,一樣拍得出好電影。父子關系不是大賣座嗎?”

    他說得很對。比起動輒十億、廿億美金的好萊塢,三千萬臺幣真是太寒酸了。

    “還要你幫第二個忙!彼硭斎坏卣f。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怎是我這等無能之輩所擔當得了的?

    “華導演請你出山,做服裝造型設計。他對你有信心,想好好栽培你。”

    多謝他賞臉。

    服裝造型設計!我自己的服裝造型都一團糟。

    原來他詐了嘉露還不夠,準備也拖我下水,他在孫國璽面前更是穩操勝算。

    我哈哈哈笑。

    “你笑什么?”

    “笑他這樣知名的國際大導演,怎會看走眼?”

    “不要妄自菲薄!鼻嗵O果不過在臺上蹦蹦跳跳便可得到小女孩歡心,但真要經歷人生,還早得很。

    “去告訴他,一個聰明人要懂得適可而止!

    “這是什么意思?”嘉露茫然,“他并沒說錯什么嘛!”

    “我也沒說錯什么呀!”

    孫國璽的壽宴并不鋪張。

    只有家人參加。

    采取的是法式座位,他和母親坐在當中,我和嘉露一一邊,其余是孫家的親戚。

    大家熱熱鬧鬧地吃過了一餐,就算是慶祝過孫國璽的四十五歲大壽。

    才不過四十五歲!

    我數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正當男人的壯年,事業的巔峰,換做是我,也會到外面找點樂子。

    餐后,是照例的聚會,孫氏企業來了不少人,說了大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話。

    “為什么說福如東海?”嘉露問我。她跟南茜張一樣,自幼讀美國學校,斗大的中國字認識不了一擔,我是她的國語字典。

    “因為東海產一種龜,此龜品種特異,可活萬年!蔽液a,反正這本字典不須教育部審訂,嘉露也無從復查。

    “那壽比南山是什么意思?”她真是個問題少女。

    “南表示向陽,山當然是很高的。你瞧瞧太陽常年照在高山上,還有不長壽的嗎?”

    她很表滿意,過幾天她也許會跟那些與她一般不識之無的羅拔蘇、鮑伯李炫耀她的中國文化,日久成訛,可收編入大英百科全書之內。

    母親端坐在壽堂上。妻以夫貴,她是今天的壽婆,理當接受大家的參拜。

    我不禁想起幼時,她因家貧而蓬首垢面的模樣。若我生父知她會有今日,當時一定不敢責打她。

    海倫也來了。我們是同學,也是通家之好,孫國璽一直以無法對我表達父愛為憾,所以待我的好友分外小心。

    她也說了福如東海之類的廢話之后,我便拉她坐下。

    “海倫,紡拓會缺不缺人?”

    “誰托你找工作?”

    “我!

    “你不是在百成待得好好的?”

    “待不下去了。南茜一直以為我勾引黃百成,黃百成又不肯好好工作,烏煙瘴氣一團糟!

    “你管這些閑事干嘛?”她失笑,“好好做自己的事不很好?”

    我如果能安心工作,那是菩薩的恩賜。

    只可惜我前世做惡太多,有許多冤家債主,使我無法安寧。

    “紡織業很不景氣,人事已經被冷凍了,不過我可以幫你留意別的單位。”她回答。

    “算了!”我想想,何必勞累她,我自己看報紙好了。

    嘉露吃過晚餐,只露了一下面就溜走了,想必是有更好玩的去處。

    我羨慕她。

    少女時代,我只做錯過一次就嚇壞了。十年來,每天把井繩當毒蛇,她卻無憂無慮,活潑照常,這才是健康的人生觀。

    我想她不至于笨得再重蹈覆轍。

    那對她的美貌聰明來說,是一種太過的羞辱。

    母親試圖與我講和,她喜歡和平。

    和平之后再戰爭。

    我并非不為,但我不愿再聽她的訓誨;當我見到她以救世主的姿態走到廳中找我時,我登時閃身在馬拉巴栗盆景后。

    “海倫,看見越紅沒有?”

    “我剛看到她去花園!焙愊袷翘焐踪\七,人人相信她那傻大姐的笑臉。

    母親去花園了,我和海倫溜去廚房。

    大餐臺上擺滿了食物,海倫端了一大盆水果來,我們坐在廚房后的石階上吃個痛快。

    這是我們的老地方,誰也不會想到我們躲在這里。

    “你非水果不歡,前世一定是猴子變的!

    “怎么會?”我冷笑,“說不定是鱷魚!

    “何以見得?”

    “我看到鱷魚就高興,更喜歡鱷魚手袋、皮帶、鞋子,聽說最近還有鱷魚皮比基尼。”

    “殘殺同類。”她哼了一聲,“你應該可憐那些魚。”

    “鱷魚吃人有什么好可憐?”

    “那只是一種生存方式,可是人們穿鱷魚鞋,用鱷魚皮包為了生存嗎?”

    我講不過她,葡萄酸得我牙齒發顫。

    “我也討厭釣魚,那些死家伙冒充雅士,去殺生已經夠糟了的,偏偏還有些記者無知的要命,教人家如何烹飪那些不好吃的魚,本來還有被丟向水里的希望,現在全完了。你可知道魚被殺時有多痛嗎?它們只是不會喊疼而已!”

    我也不喜歡殺生,但這個保護動物協會的義務會員未免慷慨激昂了些。

    像我們這種態度都不會討男士歡喜。

    他們向往溫柔美麗的女性,而我們不是,永遠不是。

    這是我們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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