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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伴薔薇 第一章 作者:姬小苔
    我半倚在樹下,一手當枕頭靠著樹,一手拿書,蟬在樹上叫得熱鬧,旁邊的游泳池泛著一池藍光。

    今天是星期一。

    應該連奔帶爬地去上班。

    但是我懶。

    我哪兒都不想去。

    電動大門開了,進來一部火紅的敞篷車。

    跳下來五個穿著一式一樣的女孩。她們不但服裝相同,連小小的瞼、34吋的胸脯、長長的腿,都是一樣的。

    這不是巧合,她們是“青蘋果”合唱團的團員,組成之前,經過精挑細選,站出來連親生姊妹也不過如此。

    青蘋果是目前最紅的合唱團。

    也是打扮最劣的。她們的注冊商標是白底藍條的條紋衫,遠看象監獄逃出來的囚犯,近看頗辜負她們優美的胸脯與大腿。

    但小女孩都喜歡她們,不論是演唱會上還是路上,見到“青蘋果”,莫不又叫又跳。

    組織青蘋果的,是嘉露。

    她喜歡唱歌,又喜歡當頭,就組了那么一個團,并且拿自己當篩網,過濾一批跟她一樣的貨色。

    說是一樣,大家心里會明白,其它四個就是加起來開上平方根也不及她。

    她是孫國璽的女兒。

    孫國璽在當今工商名人錄上,并不按照筆劃次序排列,他是十大之一,擁有彩色專頁。

    嘉露在名義上,是我的妹妹。

    但我不姓孫,也非孫國璽的女兒……

    我跟她真正的關系,其實還遠不如青蘋果的歌迷。

    在母親嫁給她父親之前,我們根本是陌生人。

    天底下沒有第二個伊莉莎白泰勒,可以七嫁八嫁,嫁第十個仍是萬事如意,窈窕美麗。

    但感謝母親,她到了37歲仍嬌嫩得像27歲,也心高氣傲得像27歲,仍有許多機會可東挑西揀。托天之幸,她終于找到了一名黃金老男,我也免于饑寒……

    從前,她一直抱怨父親。

    現在,她也抱怨。

    抱怨天氣不夠冷,不好穿貂皮大農,抱怨海關解嚴后不懂人情,游艇不能開到外國。

    抱怨的內容改變了項目,但抱怨還是抱怨。

    我不明白她為何還不滿足,她不是如愿以償地嫁了孫國璽了嗎?

    他們是青梅竹馬。

    他不僅富有,還十分有品味。我奇怪的是,像他這樣的男人,如何能讓母親滿足他的要求?

    在某些方面,她的心智很低,只有幼兒程度。她喜歡鉆石跟幼兒愛玻璃珠并無不同,她永遠處理不好人際關累,也永遠在更換傭人。

    我們窮的時候,沒有傭人,我們自己就是傭人,我五歲便會作家事。我們也沒有朋友,母親既看不起那些比我們窮的人,而那些比我們富的人也不會幫我們。

    不過現在母親有許多朋友了。如果她沒有,孫國璽會幫她找到。他在馬來西亞有個小島,一年到頭可以招待朋友度假,他是在那兒發跡的,他很念舊。

    青蘋果換過游泳衣從屋里跑了出來,撲通撲通跳下泳池,像一群小青蛙,一群有胸脯也有大腿的小青蛙。

    我知道那些青蛙不會對我有興趣,可是我向來不喜歡兩棲類。

    我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

    也許我該去上班,今天是星期一。

    拍了拍牛仔褲上的草屑,把書丟進了腳踏車前面的車籃,身上既沒錢也沒鑰匙,穿的襯衫還是我幾年前的,但我不在乎。

    就如同我不在乎富有一樣,我也不在乎窮。

    不過孫國璽若是在家,我絕不會這樣隨便,我說過,他是個有品味的人。我25生日時,他送給線一句名言——世界上只有懶女孩,沒有丑女孩。

    隨著這句名言的,是整整一櫥柜的衣服。一套名貴化妝品。

    她多心。

    以為孫國璽諷刺她,不關心女兒。

    她用不著多心,她這一生根本沒有愛過誰。

    孫國璽也不會跟她計較,他是個度量很大的男人.我踢開腳踏車的剎車,推過了草坪。

    一個年輕男人在門口停下車,探出頭問我:“你們小姐在不在?”

    我笑了笑。

    我在報上見過他的照片,華重規。從加州回來的新銳導演,得過國外影展的獎牌。

    我跨上車走了。

    騎到辦公室,已經九點半。

    看更阿伯跟我打招呼。

    “車不必鎖了,我幫你看著就是。_”他大聲說。

    說得甚是。這輛車在五年前已慶祝過十周歲的生日了,馬上就要跟女明星的芳齡一樣,有資格越過越小。

    我把車往角落一扔,滿頭大汗地進了電梯,一心希望趕緊進辦公室把腳蹺在打開的抽屜上吹冷氣。我用力敲門,完了!老板還沒來。

    有我這種懶伙計,就有這種懶老板,真不象話,已經九點多了,還不來上班,到底預備幾點來?

    不過我急也沒用,他不乏下午才來上班的經驗,根本不配做這樣好的一家公司的老板,一他是玩票的。

    我坐在樓梯上看剛剛沒看完的書,稍安勿躁。

    過了不多久,正看到清代名將彭玉麟打太平軍,打到小孤山時,一個人影擋在我面前,“請問——”

    他彎下腰來問,我一抬頭,額就頂到了他,把他頂得連退了兩步。

    竟有這等蠢人!

    我嘆口氣:“你找誰?”

    “請問百成公司今天有沒有人上班?”他揉著鼻子。

    又來了!我看清楚了,是華重規。今天他來問過我兩次:第一次把我當傭人,這次大概以為我是掃樓梯的。

    “有!”我繼續看我的書。

    “奇怪!”他喃喃自語又去開那扇門。他應該省省力氣,至少把話問清楚,否則看更伯來了會把他當小偷辦。

    華重規并沒認出我來,他叫了半天門叫不開,又匆匆下樓,我猜他去打電話。果然,幾分鐘后,電話鈴響個不停。

    我很想去接,告訴他黃百成不在,省得他這樣煩。

    “為什么電話響沒人接?”

    我跳了起來,是黃百成。

    “進不去。”

    “又忘了帶鑰匙,怎么不回去拿?”

    “太遠!

    “四萬元的月薪還怕遠!

    “老板,你也不是沒見過世面,怎么把四萬塊錢看得天大?”我嘆氣。

    “就憑你這句話,半年不得加薪!

    “先生,我到貴公司工作,薪水早已冷凍,說什么加不加薪?豈不笑煞人!”

    “不加薪是因為貴公司不賺錢。”他終于把門打開。

    “不賺錢是由于老板懶又笨!

    “越紅,你這張刁嘴能不能停一停?”

    “好吧!圖拿來!

    “我昨天睡得太晚——”.“昨天?你上個月就該開始準備,你不拿來,我怎么開模型?”我雙手插腰,“明天珠寶公司的人就來了,看你拿什么給人?”

    “明天?這么快?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他居然質問起我來,真是個惡人……

    “我天天告訴你,還不夠以?”

    天生的藝術家!

    “別嘀咕了!我馬上畫就是!彼哌M他的工作室,一副像進監獄的倒楣相,臨關門囑咐我,“任何人找我都說我不在!

    我樂意之至,立刻把電話插頭拔掉,窩在椅子讀清代名人傳記下一章——武訓。

    不讀還好,越讀越生氣。中國人自古以來只知道讀書是好的,這是儒家的帝王之術,生怕讀書人胡思亂想,干擾王權,索性以科舉功名來控制知識分子,于是你讀我也讀,只有極少數出類拔萃地讀出個道理來。多數因為讀死書而埋沒了天賦的才能……

    “小妹,你們老板在嗎?”

    我忙把腳從桌上拿下,是華重規,他這回門都不敲就直闖了進來。

    “不在!”

    “可是管理員說他剛來!

    “管理員大概眼睛花,看錯了……

    “小妹,你說話不老實!彼⒆∥遥粡埬槡獾冒l紅。

    “哦?”

    “剛才你不開門,后來你不接電話,現在又擋我的路。”。

    “我有這么壞嗎?”我笑了起來。這人不過是個導演,卻把人都當豬當狗,看走眼不要緊,風度卻太差。

    “別開玩笑。”他的臉依然紅脹,“我要見黃百成,去通報!

    “我為什么要替你通報?”

    “你是他公司的——職員!彼麕缀跤终f出小妹兩個字,總算忍了回去!澳阌胸熑稳ネ▓。”他得意洋洋。

    “華導演,公司職員是替公司做事,不是替老板個人跑腿!

    他呆了:“你知道我?”

    “怎么不知道呢?這年頭真正有頭有臉的人不大上報紙,就是蔣總統也只在國慶和元旦時出現,不過倒也奇怪,越是無名之輩越喜歡出鋒頭!

    他應該大怒才是,卻不料這下子不怒反而笑了。

    “你再看什么書?”他問。

    “清代名人傳記!

    “這年頭懂得著傳記的人不多了。”、“這年頭?現在是什么年頭?”我不知道他這可是恭維。

    “你說呢?”他回敬我一槍,算是扯平。

    我失言,言多必失。

    “這本書我看過,我喜歡彭玉麟,大清本來不應該亡國的,真正的歷史與教科書上所說的其實有很大距離!

    “你說大清?現在人很少這么說!蔽覇。

    “當然啦,我是旗人。”

    “哪一旗?”

    “正黃旗!

    又來個吹牛的,搞電影的最喜歡自抬身價,夸稱自己是某某王爺之后,若非民國,必早得爵位,牛再吹大一點,還可以登基呢!

    我不知這小子在妄想什么,孫逸仙博士革命時未把他打入大牢算是萬幸,他該安分拍電影。

    “你笑什么?”他問。

    “至少拍電影也是一種職業!蔽覒醒笱蟮卣f。

    “你覺得我不正當?”他并不笨,只是太魯莽。

    說俏皮話最怕人聽得懂,我恨不得躲到書里面去。

    “我走了!彼戳搜酃ぷ魇业拈T,“告訴黃百成,我有事找他,明天再來!薄⑽視嬖V黃百成,不過那大概得到明年,他工作太多;如果不好好工作,他會失業。

    或者不知被等待也是一種道義的客戶追殺。

    對于后者,他最有經驗。

    他是個藝術家,不過他的專才不是在設計珠寶或是其它物事上,他深諳的是“推拖拉”的藝術。

    他應該去做官,他懂得個中三昧。

    我翻過下一章,看李鴻章,這個民族的罪人!教科書上說他喪權辱國;寫教科書的人若生在那時代,生做是他,絕不會比他高明。

    李鴻章丟掉臺灣時,眼淚灑在太平洋上,又有誰看見?

    “越紅!”看更伯敲門,“電話。”

    “說我不在!蔽翌^也不抬。

    “你最好去聽。自己快把電話接上,沒來由教人爬這么高的樓,你累不累?”他伸進腦袋來說。

    打電話這人不知是何方神圣?電話打不通,居然曉得打到門房處,真有點神通。

    我下樓接,那邊早等得不耐煩。

    “越紅是嗎?”原來是孫國璽的秘書艾葵,她把電話傳給了孫國璽。

    “今天中午有空嗎?我請你吃飯!睂O國璽的聲育充滿了磁性,上天厚待他,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了他,連聲音都是好的。

    “我沒空!蔽也患偎妓。

    “就我們兩個,你媽還不知道我回來。”

    他曉得我跟母親已經半個月沒說過話了。真是個聰明人。

    “你剛到?”

    “嗯!中午我在松石小筑等你!

    我回到辦公室開始翻箱倒柜,再大的膽子我也不敢穿這么邋遢去見他。

    他不會惱怒,母親會。我是母親最沉重的包袱,任何人只消一眼便能從我身上見到她的過去。如果可能,我知道她希望把我捏死。

    我藏在浴室櫥柜的秘密武器是一套圣羅蘭衫裙,這是我的夏季大禮服,所有重要場合,一概通用。

    但當我把我的秘密武器從柜里拉出來時,才發現領圈發黑,前襟有污漬,裙子后擺皺得一榻糊涂。這怪不得別人,我自己懶,穿過了不送去洗,鼠大哥沒來光顧已經不錯了。

    我打電話叫附近的干洗店派小弟過來拿,他們永遠能在一小時內把衣服干洗好燙得畢挺,再送回來。

    我討厭任何應酬、宴會,因為那代表我必須花一大筆干洗錢。

    鐘敲過了十二響,我立刻動身,一刻也不停留。黃百成有麻煩那是他自己找的,與我毫不相干。

    他曾指著鼻子罵我自私。

    他知道就好。

    他的上一任助手連早餐都會幫他準備。我不一樣,我不是助手,只是技術工。

    他可以在技術上挑剔我,嫌我的模型翻得不好、角度做得不對,其它免談。

    我在冰箱上留了紙條,那是他對這個辦公室唯一還關心的地方。

    到了松石小筑,騎得我滿頭大汗,看門人認得我。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會有人穿圣羅蘭騎腳踏車。

    我也想不到,但我沒車錢,連干洗衣服都是記帳。

    “老爺來了,在書房等你!笨撮T人接過我的千里馬。

    我上了樓,這是孫國璽的私人俱樂部,除了家人、重要的客戶,等閑的人他不會邀來這里。

    他正在看書,悠閑得很,一點也不像去打了場仗回來。

    艾葵上禮拜跟我說過,他這次去紐約,去談一筆重要生意。

    他親自出馬,自然事關生死。不過他這個人有個好處,再要緊的事也休想從他臉上看出絲毫端倪來。

    連他結婚都不例外。

    他第一次結婚我去了,我還是花童。

    他第二次結婚,我也去了,當花童嫌老,當伴娘嫌小,只能做嘉露的臨時褓姆。她當時還小,只有五歲,小得不知道阻止父親娶后娘,天真地告訴我,白紗裙不夠好看,爸爸下次結婚她要穿太空超人裝。

    “越紅!”孫國璽發現我站在門口,喊我過去。

    “找我有事?”

    “有!”

    “什么事?”

    “我們先吃中飯。”他站起身,打開通往餐室的門。

    這間餐室很小,只有四坪大,我還不曾進來過。每回來松石小筑,一家人總在另一個餐廳。

    房間鋪滿了榻榻米,當中嵌了個桌子,桌下一個坑,剛好放兩條腿。

    和式餐廳,吃的卻是道地臺灣海鮮。

    我沉默地吃著三杯小管、老鼠斑、蔥絲象魚。

    “我在紐約碰到了你父親!彼蝗皇铺祗@地冒出一句。

    “哦!”

    “你不問他現在做什么?”

    “做什么都與我無關!

    “他開了一個夜總會,取名天堂,專跳牛肉場。”

    我笑了起來。越明—一我父親,十年來未踏進臺灣半步,卻很懂得發揚臺灣鄉土文化。

    “你笑什么?”

    “天堂?好名字!蔽亦哉Z。

    “他很想見你!

    “在天堂?不必了。我不會到那種地方!

    “如果你愿意見他,他可以隨時回臺灣來!

    “臺灣警察也隨時等著他!蔽也恍嫉卣f。越明當年離開我們母女時,席卷了一大筆錢走,俗稱這種人為“經濟罪犯”。

    “父母再錯也是父母!

    “他們做他們的父母,與我有何相干!”我不耐煩地回答。

    “越紅!”孫國璽皺了皺眉,“你這種態度——”

    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無論在何處,總有人指責我的態度,學校、公司、社會……

    “我的態度不良!蔽业卣f。

    “你可以好一點。”他包容地說。

    “謝了,我不靠態度生存!

    “靠你的藝術!”

    “技術!”我糾正他。

    他笑了笑。我是他的一大煩憂?真希望他不要這么想,他不欠我什么,真的。

    他養了我十年,我對他唯一的情緒是感激。

    我的態度不好,但心地還沒那么糟。

    我尚能區別善惡、黑白、好壞。

    “你還在黃百成那個公司上班?”

    “對!”

    “為什么不找個更好一點的工作?”

    “這個工作夠好了!鄙习鄷r蹺著腳看小說,有幾個人能夠。

    “你有才氣!

    “很多人都有!睍媰晒P算不了什么。

    “如果有更好的工作,你愿意考慮嗎?”

    他終于開始試探了。是母親教他這樣?還是他覺得我老是混日子不成話?

    “人各有志!蔽曳畔驴曜,開始喝茶,中焙火的白毫烏龍。是我最喜歡的茶,平常不敢多喝,但今夭可以。只要黃百成的圖一好,今晚誰也別想睡覺。

    “最近政府的書禁要放寬了,出版生意可以做,你有沒興趣?”

    “沒有!”我直截了當地回答他。從小時候起,我對他便很誠實,這是我們能相處的最大原因。

    “不問哪一方面的出版物?”

    “哪一方面都沒有興趣。”

    他沒有繼續再游說我。他是個很好的商人,精明、識趣、不亂施恩惠。

    最重要的是他清楚認識金錢的價值。

    也許有錢人便是如此,任何一分錢都是他們的命,不會隨便讓錢掉到水里去。

    他若是施恩而強求于我,我能把事情做得多糟便會攪得多糟。

    “最近看到嘉露沒有?”他轉移了一個話題,向我打聽他的女兒。他們不說話的時間比我和母親長。已經兩年了,嘉露十三歲生日那天突然發誓不再理她父親。

    她做到了。

    她是個有決心的人,跟她母親一樣。

    在她們眼中,沒什么是不可能,就是死也是很容易。

    我做不到。

    死對我來說很難。

    我雖不熱愛生命,但也不愿意作賤它,這點,母親跟我是同志。

    所以。當她和嘉露的母親同時堅持要一個男人時,嘉露的母親死了,她留了下來。

    這件事情我和母親心意相通,任何人說她錯,我都不以為然。

    我也不覺得自己良心有愧。

    或許,這便是黃百成說我冷酷的原因。

    我的確和旁人不同,但這是我的錯嗎?

    黑板就一定是黑的?不!那只是光譜上發生的一種作用而已。

    我和孫國璽談話到此為止。我仍騎著車離開松石小筑,他站在陽臺上看我。

    我回過頭跟他揮揮手。

    我知道他是真羨慕。只有年輕,才能在烈日下騎單車。

    不是每個人都能跟他一樣都能成為億萬富翁,但也非每個人都年輕。

    不過,錢可能越賺越多,人,卻越活越老。

    青春易逝。

    孫國璽也有過青春。

    他目前所擁有的,是青春的記憶。

    而我的青春——我知道,將來我的記憶里,不可能有什么值得驕傲的。

    說一句夠驕傲的話——我是個謙虛的人。

    二回到百成公司,里面鬧翻了天。張南茜來了,她是黃百成最不愿意見到的人,為了躲她,我曾整整一個禮拜謊稱他不在。

    不料功虧一簣,她竟趁我中午出去時摸了進來。再大的白賊七都沒用了。

    “你勸勸這個女人!”黃百成一見我立刻躲回工作室,把門鎖起來。

    “你看看,黃百成居然這樣對我!”她氣得直掉眼淚,一地摔碎的煙灰缸與玻璃杯碎片。

    他們之間發生過戰爭。

    我從未見過像他們這樣的情侶。

    他們總是要經過—場又一場的暴風雨,無盡的啜泣、謾罵、互毆,當別人以為這場暴風雨永無休止對,他們又奇跡似地恢復了正常。

    然后,又是另一場暴風雨開始。

    他們是典型的歡喜冤家,我們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又不是第一次!”我嘆口氣。不準備撿那些破片、碎渣,明天一早清潔婦會來收拾。

    “第一次什么?”她哭泣著看我。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再開口。

    “你把話說清楚。骸彼奔钡刈ノ业募。

    “跟我有何相干?”我推開她的手。在平常,她并非無禮的人。好相貌、好家世、好工作;但對于一個男人而言,她卻不是一個好情人。

    這是她的致命傷。

    “你心理變態!”她詛咒我!澳忝看味简_我說百成不在,讓我們沒辦法見面,害我們吵架!你到底是何居心?今天給我講清楚!”

    我就知道會殃及無辜。

    “你說話!”她的目標繼續對準我,十分歇斯底里。

    愛,會使一個有教養的女子發瘋。我為她可惜。

    我開始撥電話……

    她奪走我的電話。“你還有心打電話!你這個惡人……”

    她越罵越不堪,我看了工作室一眼,黃百成好修養、好氣性,可以躲著不出來。

    說不定因此而靈思泉涌。

    !藝術家!

    算我倒媚,我認了。

    我去撥另一支電話。

    “你打給誰?”她又來奪。

    “告訴張祥瑞,要他把自己的妹妹領回去好好管教!

    “你敢!”她張牙舞爪。

    還真想吃人不成?我繼續撥。

    還沒撥通,張祥瑞倒來了。

    “我就知道你在這里,跟我回去!”他的臉氣得鐵青。也難為他,這場戲每個月都要上演一次,偏偏他最瞧不起的人便是黃百成,認為他搭上南茜,是過分高攀。

    也難怪,臺北四大公子之一,怎會看得上一無是處的黃百成。

    “我不!”南茜又哭又叫。她應該是公主,卻情愿做潑婦。

    如果我是男人,她只要鬧過一次,我永遠不會再愛她。

    黃百成有毛病。

    或許他們前世相欠。

    不是冤家不聚頭!

    “越紅,對不起!門房阿伯一打電話我就趕來了。”張祥瑞把她拖走,臨走時跟我道歉。

    誰稀罕!

    他們一走,我便去敲黃百成的門,我受夠了。

    “黃百成,你出來!我們說清楚。”南茜惡言毀損我半天,他是聽見的,下回再敢讓我當惡人,我會——一我手下一用力,門竟然開了,里面空空如也,窗子是打開的,黃百成早從陽臺逃掉了。

    可憐我白替他耽心。

    “怎么,你們這兒剛打過快?”進來的是安海倫,她是紡拓會的設計師,我高中的同學。她的服裝設計是一流的,人也是一樣,所以我們能保持往來。

    “刮臺風!蔽衣柭柤纭

    “又是南茜?”

    “總不會是我吧?”

    “從沒見過你發脾氣,越紅,你發起脾氣來是什么模樣?”

    “你猜!

    “我猜你不會,你永遠是事不關己。”她笑道。

    “你猜對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會惹我發脾氣,除了我自己。

    “幫我—個忙。”

    “你說”

    “下禮拜我要帶隊到新加坡去辦一場服裝秀,我們可以技術合作……

    “干嘛說得那么好聽?”我笑,“說是來借首飾不就成了!

    “我們也不是白借。”她扭怩地,“會把百成公司招牌打山來!

    “那跟我有什么關系?”

    “又來了,老套!”她以手按額,似乎快要昏倒。“越紅,你不說這句話會不會死?”

    “不會!”

    “不會就別再說了,越紅,你包嫁不掉,男孩子一聽到你說這句話會跑光,而且他們最合作,必然奔走相告!

    “誰說我嫁不掉?”

    “誰又說你嫁掉了?我什么時候喝了你的喜酒?”她質問我。

    “為什么請你?我把請你的錢省下來自己買酒喝了!

    “竟然說這種話,自己還嘻皮笑臉的,可憐噢!”

    “你剛才說什么?來借首飾?不借了!”

    “好吧!我收回,你嫁得出去,保證嫁十八次,傻女十八嫁!

    “這句話免費奉送!蔽野言捜恿嘶厝,“你去嫁,嫁十九次。”

    “那也好!”她笑嘻嘻,“當今社會,對老處女諸多諷刺,當個離婚婦人浪漫有趣多了!

    “當心紡拓會將把你趕出來,你失業后只有在街上乞討了!

    “我一定常駐貴大樓,由百成公司照顧!

    “找黃百成?你做夢!他只會去找警察趕你。他最無情了!”

    “比不上你!币粋聲音自背后響起。

    我登時面紅耳赤,第一次在黃百成背后說他壞話,就給他逮著。

    “臺風眼原來在這兒。”海倫笑說。

    “安小姐駕臨敝公司,有何見教?”

    “她是來跟我們技術合作,讓本公司名揚四海!蔽椅Φ卣f。

    難得安海倫的臉也會紅。在學校她是出了名的厚臉皮,再糗的事也不會懊惱。

    “借給她,你會少掉什么?”黃伯成真不知好歹到了極點。

    “借借借!”我打開保險柜!霸俸玫呢i肉貼不到羊身上!

    “什么意思?”

    “這些全是黃百成先生的心血結晶,干我姓越的什么事?”

    我拉出一格格抽屜給她看,“挑吧!”

    “喂!我們還是朋友吧!態度這么壞?”安海倫生氣了。

    “你是老板的朋友,要不要我搬張椅子請你坐?”。

    她氣得要哭。

    “沒見過這么壞的嘴。”黃百成搖頭,溜進工作室。

    “等等”我叫住他。

    “還有事?”

    “南茜的事下次別找我,我是你請來的技術工,不是愛情協談中心!

    “你說夠了沒有?”他居然對我吼。

    “你如果能記住,感恩不盡。”我冷冷地回答。

    他“砰”地一聲關上門。

    “哇!好漂亮!我要這—條!焙悇偛胚要哭,這回又破涕為笑。

    她也是藝術家。

    奇異的另一種人類。

    我真奇怪怎么能跟她做朋友。

    “拿吧!拿吧!”我說。

    “生什么氣?”

    “我氣什么?”我笑,“海倫,你不介意的話,我要睡午覺了。”

    “黃百成待你真好!”

    “只看見賊吃肉,沒見到賊挨打。這份工作對任何人都是虐待。”

    “難得聽你抱怨,快告訴我老板怎么樣虐待你?”她興高采烈。這個惡婦人她最巴望的是我被別人氣死、欺負死。

    “我的自尊心還不至于那么低吧!”我瞪她。

    “自尊心!多少人被這三個字害死!彼坪鯚o限感慨。

    “你的嘴就像蘭花!蔽胰滩蛔≌f。

    “怎么說?我可不敢以為你是在恭維我。”

    “蘭花一到春天就開個不停!

    她想了一下才會過意來。我記得她念中學時,并不那么遲鈍。

    “你去死!”她詛咒著。

    “我的工作還沒有壞到該去死,倒是你自已要多注意,海倫,你變笨了!

    我們不歡而散,她帶走她需要的首飾,我睡我的午覺。

    她帶走的那些東西,我一件都沒有登記,用不著記,每件東西都在我腦子里。

    不論款式、色澤……我自己打造的東西,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過我一輩子也不會再做相同的第二個。我不是藝術家,只是個技術工。藝術家才會不斷模仿自己、抄襲自己。

    睡完了午覺,黃百成正坐在我的桌邊瞪著我。我憎恨任何人看我的睡相,我回瞪他。

    “你看著我干嘛?”

    “你很美麗!彼粲兴嫉卣f,“越紅,不管你穿什么,都有獨特的氣質!

    我還是瞪他,黃百成從不贊美人,當他嘴里能說出好聽的話時,并不表示他很開心。

    “連睡覺時你也很美麗,象只美麗的豬。”他惡毒地補充了一句。

    “老板,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下次你罵我時一定要想清楚,那對你將是一個慘痛的經驗!

    “不敢有下次了!彼洱X一笑。

    “畫好了嗎?圖拿來!”我手一伸。

    “就是畫不出來,才找你商量。”他愁眉苦臉。

    (此處缺若干字)

    “對!我是你的靈感,我現在就刺激你,黃百成,今天是25號,下月初你得如期發薪水,一個蹦子兒都不能少!

    他怒氣沖沖地走了。

    笑話!我怎會是他的靈感?我當然不是。每月二號到卅號我是他的伙計,一號我便是他的債主。

    靈感,虧他想得出來!他真太有喜感了。

    黃百成過不了一分鐘又回來,一手抓著他的上衣,一手抓著我的。

    “你干嘛?”我急著擺脫他,不論我平日多么殘酷冷漠,這一套對他全不管用。

    “去喝咖啡,去跳舞!總之,別待在這里,會把人悶瘋。”

    要發瘋的是他不是我,他卻硬拖我下水。

    (此處缺若干字)

    “你到哪里去了?”他費了好大氣力才擠過來,青色的燈光打得人臉如同鬼魅。今天不發薪水,我用不著敷衍他。

    “我一直都在你后面,你舞步太菜沒臉見我!

    “見鬼!”他咬著牙齒罵。

    “你說什么都對,你是老板。你看,我不但陪笑、伴舞,等一下若開香檳,我還可以陪酒。”我大聲說。四周的人全轉頭看我們。

    黃百成只好笑。普天下也只有他受得了我的幽默。

    無論是伙計還是老板,要待在百成公司可不容易。

    快節奏的舞曲告一段落后,響起輕輕柔柔的音樂,四周登時一片漆黑。

    黃百成臉皮忒厚,居然握住我的手。去他的!鬼才和他臉貼臉。

    “對不起!賣笑不賣身!蔽易灶欁呋刈弧

    “拜托你說話別那么難聽!”他追來。

    “拜托你以后做個正當的老板,四萬塊錢月薪還陪你跳三貼,小貓都替你羞恥!

    他看了我半晌,嘆了一口氣:“越紅,我們好不容易出來玩,別吵架好不好?”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笑什么?”

    “你這話該早點對南茜說,也不會弄得天怒人怨!

    “我跟她——”他搖搖頭。

    “別訴苦,有話打9959595留著慢慢說。”

    “這是什么電話?”

    “救救我專線!

    “你真過份!”

    “哈!我找了你一天,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有個人直奔到我們桌前,是華重規。

    這人陰魂不散,我今天必是與他八字犯沖,走到哪兒都會撞著他。

    他著我的眼光也十分曖昧,也許在他眼中,我是傭人、掃樓梯兼伴游的綜合體。

    “找我?有事?”黃百成的豬兄狗弟很多,不知打哪兒認識這個活寶。

    “當然有,我最近籌備一部古裝戲,劇本已經通過,請你當服裝指導,有沒有興趣?拜托,務必幫忙!

    “你找她,我這徒弟好得很!”黃百成做人惡劣,把自己不要的爛差事往我身上推,我太了解他,他只做名利雙收的工作,差一點的碰都不碰,是標準的勢利眼。

    “對不起!我有別的客人,轉臺了!蔽壹傩α艘宦暎酒鹕砭妥。

    到了樓下,才發現這回連破腳踏車都沒有,為今之計,只有坐自家的十一路公車回去。

    這也沒關系,一路上漂亮的商店多得很,走累了,隨便進一家逛逛,吹冷氣。

    待我吹夠了冷氣回去,黃百成早已回到公司,趴在工作桌前,做努力工作狀,理都不理我。

    想必我教他寒心。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值得欣慰的是,他迷途知返。

    我陪他耗,耗到了碗士七點,他把圖給我。

    明天早上十點鐘,珠寶公司的人才來,還未得及。

    我們分工合作,到了凌晨一點,打樣打出來了。的確漂亮,我們前嫌盡釋。

    他老先生興致大發,還想繼續趕工。

    “不用了!”我把工具全收起來。

    “沒關系,我精神好得很!彼撵`感泉涌,不停地在紙上畫著。

    他真合適設計珠寶,如果敬業,是臺北的第凡內。

    “不用了!”我打呵欠,“我剛想起來,記錯日子,珠寶公司約的是后天!

    他“呀、呀”幾聲,不知是驚,是氣?

    但在我看來,只象個大嘴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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