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回響著熟悉的叫喊,雙肩似被一雙大手鉗住了來回搖晃。昆明直被搖得昏天暗地,胸悶欲嘔,無力地張開了眼睛,望著眼前那張因惱怒而變得有些猙獰的面孔。
一,二,三——
三秒過后,昆明惘然的眼眸瞬間睜大,整個人霍然坐起來,抽息:“爸、爸爸?你怎會——”
“你小子!”路崖咬牙瞪眼,眼前的不肖子。
但見昆明他頭發凌亂,面頰潮紅,一股子靡靡酒意與旖旎之氣撲面而來,白皙的頸子上有幾道可疑的痕跡,嘴唇還有一排若有似無的齒印……
“爸……”大腦一片混亂,昆明腳步不穩地站起身。沒錯呀,這是“聚仙齋”的單廂……可是老爸為什么會在這里?小寶呢?明明他和小寶在喝酒……酒?難道自己喝醉了?
黑眸混亂地越過父親的身影掃過去,毫無人影。直到后側遞過來一杯水,他才霍然回頭,“小寶!
站在他身后的阿寶,正微微笑著。一身復古式的立領長衣穿在身上,烏黑的童花頭整齊地覆在額前,整個兒有條不紊,整潔端秀,簡直令昆明懷疑方才那個縮在他懷里幾乎要喵喵叫的勾人小貓兒另有其人……
等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昆明滿臉通紅地轉頭,望向老爸。重點是,老爸為什么會在這里?
似乎看出了他眼底的疑問,路崖吁出一口氣,“是寶心打電話要我來的!
“什么?”昆明徹底暈掉,又轉頭望向他的小寶,“為、為什么?”
戴寶心不語,抬臉朝路父微微一笑,“路伯伯,匆忙把你喊來真是不好意思。請先坐下來喝杯茶吧!
“唔,你別客氣!甭费骂h首,坐了下來。
昆明開始如坐針氈,“小寶……你為什么……”
“是因為,方才聽昆明吐露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所以,這才把路伯伯喊來,就是為了求證這件事是真是假!卑毚鸬们宕嗨,神色卻不帶半分玩笑。
心臟怦怦怦,似是要躍出胸腔,昆明只覺得方才喝下的酒到這時才從體內揮發出來,泌出了一層薄汗,莫名地開始緊張,“哪……件事?”
戴寶心神色不變,靜靜望向路昆明,“困擾你好幾個月的事情,你豈會不知?”
“小寶……”手指隱隱顫抖起來,昆明頭皮開始發麻。他萬萬沒想到,小寶竟把他這兩個月以來的心神不寧完全瞧在眼里,這必要時刻,居然以美酒美色誘出了她想要的秘密。而為了解開這個似是而非的謎題,她竟又直接打電話把關系人請來,手段如此干脆。
昆明瞧著這個集聰穎與勇氣于一身的女孩,一時說不出話來。
何必非要弄清事實,何必非要求證……若是事實,又當如何?
“究竟是什么事?”路父盯著面色如雪的兒子,不悅,“何至于嚇成這副樣子?昆明,你倒說來聽聽。”
昆明望了望阿寶,又望了望父親,忍不住在心里呻吟了一聲。索性閉上眼,喃喃地吐出了幾個字。
室內一陣古怪的靜默。
昆明忍不住張開了眼睛,但見父親的神色像是目睹火星人來訪似的不可置信。接著,那震驚又化成了怒氣,再后來,那怒氣中竟帶了三分羞惱……一旁阿寶則靜靜地望著路父的神色,漸漸地,她嘴角上揚,帶了三分篤定的愉悅。
“你胡說什么?!”就在這時,路崖終于爆發,茶盞“啪”一下放到桌面,他指著兒子的鼻子,惱羞成怒,“這種話也是亂說的嗎?什么同父異母——你胡說些什么?臭小子!真是口無遮攔,一派胡言!”
一頓喝斥將昆明罵得頭昏腦漲,似乎有些欣喜的放松感,神經卻依然緊繃著不放松。他定定神,清晰地問:“那,書架上那本《花間集》又是誰送的?里面為什么有小寶和她媽媽的合影?”
路崖先是一怔,不由得滿臉通紅。
昆明心里又起了疑竇,只覺得掌心里開始冒冷汗,“還有,我在小寶家里曾見過你和……戴阿姨的合影……”昆明有些窘迫地看了小寶一眼,低聲道,“那么親密的照片……不只是朋友吧……”
阿寶聞言,緩緩地點了點頭,“路伯伯,可能小時我是見過您的,可惜長大后卻不記得你的樣子。方才第一眼瞧見你,我就記起來,家里的確有一張你和家母的合照,在沒見你之前,我也曾一度猜測那照片上的男人是我的……呃,父親!
“這、這這——”路崖一臉尷尬,“你們兩個孩子,真是想象力過于豐富……”
“那么,并不是那樣的對不對?”昆明問得急促。
路崖橫他一眼,慢慢地揮了揮手。
阿寶和昆明相視一眼,很默契地不再出聲。坐在父親對面,昆明有些忐忑不安。他一眨不眨地注視父親的神色,一個皺眉都會讓他心跳疾速。阿寶則悠然地喝著茶,一手在桌底下覆著昆明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溫柔地撫觸,似是安慰。
“……初見燕舒那一年,她還不到二十歲!甭费碌皖^,撫摸手里的茶盞悠悠開口,“美術學院的大二學生,天分高,人生得也好看,追求她的男孩子真是多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甭费螺p輕舒出一口氣,那張一笑百媚生的容顏,似乎一直鮮活地閃動在腦海里,“那年,她獨個兒去我所執教的高中寫生,站在天臺上畫操場上的鳳凰樹。
“那時,我習慣在每節課后去天臺散心。于是,就遇見了她!彼剖窃诨叵肽亲屗郎纪涣说乃查g,路崖停了許久才回神,緩緩地開口,“從此后,我每天的同一時間,都會去天臺……即使她不在,我也會待上許久,許是像以往那樣散心,許是……在等她。
“再后來,我們就走在一起了!卑l出一陣模糊的低嘆,路崖緩緩說,“……那時只覺得,天下所有的寶貝擺在面前都不會多瞧一眼……一心只等著她畢業,一心想娶她……她年紀比我小了十歲,一個人在外求學,父母又不在她身邊。那時……她還小,現在想想,真后悔自己沒有好好保護她……”
阿寶聞言低嘆。昆明和她對視一眼,心領神會。
“……我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始終都不說!泵嫔下冻鲆唤z傷懷,路崖低頭,“和她在一起半年多,我始終尊重她……萬萬沒想到她會懷了孩子……她始終不說孩子的父親是誰。我難過了很久,想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她,懇請她嫁給我!崩ッ髀牭竭@里,頓時露出“好險好險”的神色,松出一口氣。轉眼看阿寶,卻見她聽得極是出神。
“可是她卻告訴我,她剛辦完休學手續,馬上就要結婚。”隔了近二十年,提起這段往日情緣,路崖表情仍是掩不去傷感,“我問她是不是要嫁給孩子的父親,她說不是。我聽了很生氣,我對她說:‘既然不是孩子的父親,那你為什么不嫁給我?’她只是搖頭,卻不回答……
“那段時間,我請了一個長假在家休息,什么都不愿去想,一想到就覺得心如刀割。我不明白為什么會變成那樣……簡直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路崖緩緩搖頭,似是對這些傷心的往事依然不理解,“我一遍遍地懇求她,她卻始終不理。直到她結婚那天,我悄悄地跑去她所在的青城。新郎……看上去待她很好,捧在掌心似的,呵護備至,那家境也是一等一……
“回家后不久,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在里面說對不起,她說除了孩子的親生父親,她誰都不愛,之所以嫁給現在的先生,不過是想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優秀的環境……我看完信,很是傷心。從那之后,木已成舟。我心灰意冷,決心要忘了她。只要她幸福,那么我就可以忘了她;丶液蟛痪,我就在父母安排下去相親,結了婚!
說到這里,他默然半晌。
廂房外隱隱傳來一曲幽幽的古琴奏樂,那樂聲,透著一股年歲久遠的悠思。
“不久后,就有了昆明!甭犯柑а,望向了自己的兒子,“昆明,我和你媽媽,相識的時間太短,相互的了解不多,是以,婚后的生活并不美滿……在你六歲的時候,她遇上了初戀的愛人。于是,我們和平地離了婚。不久,她就和那人定居墨爾本!
阿寶望著昆明,神色十分詫異。
她倒不知,昆明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細細思索一遍,記起家里那張照片,當時七歲的昆明,可能是因為媽媽離開不久的緣故,所以才會那么悶悶不樂,對人總是不理不睬……
“那么,為什么在電話里,我告訴你我和阿寶在交往的時候,爸爸的語氣會那么緊張?”昆明瞪著老爸,神色悻悻然。
路父一怔,記起來了,“遽然聽說這個消息,沒想到上一代未了的前緣,會在你們身上續起,所以……很是感慨。”
“只是在感慨嗎……”回想著當時電話里父親那震驚的、凌亂的、幾乎讓他在此后費盡思量的話語,昆明呻吟起來。
“你小子,從小就喜歡胡思亂想……現在,我把這些舊事講給你,日后可不許再疑神疑鬼!甭费律裆珟е謵阑稹
昆明臉一熱,頓時說不出話來。
“就是那張照片,讓你疑神疑鬼了這么多天?還把自己搞得像鬼上身一樣?”路父拍了他的后腦一掌,“昆明呀昆明,難道你就不懂得直接來問?”難怪這些日子,他一直覺得兒子怪怪的……
“想問的……”昆明心有余悸,低下頭,“但是,卻怕極了會是事實。”
阿寶心一澀,扣緊了他的手。心里充盈著很多近乎心疼的蜜意。
“爸爸,還有書房里那本《花間集》和照片——”
“那個都被你翻到了?”路崖黑著臉,神色越發惱火,“你小子……”
見他又要訓斥昆明,阿寶飛快地微笑,輕道:“雖然不太清楚是什么,但是《花間集》這書,一定是家母所贈的吧?她曾說過年輕時,最是喜愛南唐的花間詞派!
路崖聞言,神色奇異地變得柔和,“是啊,那書是燕舒當年送給我的。那時,她總笑話我,說從事理工科的人,腦袋構造遲早會機械化。所以,就送我一部詞集,希望我性子能感性一些……而那張照片,是她后來寄給我的!
講至此,昆明終于如釋重負。
不顧阿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舒出一口氣,緊緊地扣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