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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上花轎 第七章 作者:凌玫玫
    贛江之濱,千百舟船往來頻繁,歡喜離愁全于此上演。

    或過盡千帆皆不是,或望穿盼得郎歸回,一帶暮春流水,容含了多少情結感懷,左右著人們的過去與未來。

    “你為什么也跟來?”姜伯詩俐落地指揮仆人們搬運行李,岸際與船舷在一踏一踩間敲打著他的心板!拔乙詾槟阒皇莵硭托!

    冷硬的背部線條映入姜仲書的眼簾,他收拾起一番神傷,說道:“姜家缺了我不礙事,可是我缺了你……或者說,我不愿再見你因季禮而受傷!

    “你話說反了吧!”姜伯詩回身,軒眉憤視!凹径Y是因何而成今日這模樣,你應該很清楚!”

    “就是清楚,才要跟著你!苯姷谋憩F如利刃在姜仲書心頭割下血痕!凹径Y有你保護,那誰來保護你?”

    他著實一怔,姜仲書眼底的堅毅像是可以隨時為他舍命而不悔。

    “不可以!”他沖口道。“你那手無縛雞之力連自己都保不了。∥医^不準你上船!”他豈能容許仲書受到一丁點傷害?

    “你都讓一些閑雜人等進船了,我是姜家二公子,反倒無權無利上九江?”他咬唇反詰,以為姜伯詩嫌他累贅。

    姜伯詩當然明白他意指何在,他不經意瞥向船埠,季禮與無衣正融洽交談中。

    “季禮從未如此堅持過,我只是成全他的要求……”

    “而我的要求你卻當成耳邊風?同為兄弟,你未免偏心得太明顯。”

    “你不懂,季禮對她……這是兩碼子事!無關乎偏不偏心。”季禮對她的堅決簡直出他意料之外,他根本攔阻不得。

    姜仲書抬高下顎,絲毫無屈服之意。

    “無論如何,我去定了。而且我已經經過爹娘的同意,他們非常贊成我跟著你學習料理商務,你若想反對,跟他們兩老說去吧!”毅然決然的一串話,硬生生砸給了姜伯詩,姜仲書頭也不回步往舷梯。

    ********

    “你大哥和二哥好像起了爭執?”無衣余光窺察著彼方的動靜。

    “一定是二哥不放心大哥遠行的一些叮嚀話,沒什么的。”季禮似是習以為常!暗故悄悖洺W瑔?”

    “生平以來第一次!

    季禮即現擔憂神色!叭绻局心阌惺裁床皇娣浀酶嬖V我!沒坐過船的人有時候很難適應水上的顛簸!彪S后,他懊惱地自言自語。“我怎么這么胡涂?萬一水井姊姊身體不適,怎辦?……”

    見他模樣,無衣不禁噗哧一笑。

    “放心,我沒那么脆弱。只是短短一趟九江,不礙事的!

    “真的?你可不要勉強!鼻屐`的黑眸仍含蘊憂思。

    “我現在說不去的話,你也不去嗎?”

    原是玩笑的問語,沒想到季禮竟認真起來,旋即答道:“我馬上去告訴我大哥,我不上九江了!

    “等、等!”無衣抓住他手臂!拔壹僭O而已,別緊張。”

    猶不相信的眼神定然注視她,她強調了好幾遍話語的真實性后,季禮才總算釋懷。

    對此,她不由得喟嘆。太習慣他的關心體貼,會不會造成日后分離的戕害?

    不曾愛過一個人,孰料一旦愛上,卻是段沒有結果的情感?或許這注定是她白無衣該行的道路……就如未與季禮相遇前她所認定的一樣,活在自己孤獨的世界,終其一生……

    心海雖刮起欷吁的波浪,但外表她仍強作若無其事,與季禮說說笑笑。

    “大少爺,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啟航!币幻謮汛鬂h吆喝道,無衣循聲望去,見姜仲書一臉不懌逕自登船,將姜伯詩拋在腦后。

    “奇怪,二哥也要同我們到九江嗎?”季禮的問題她并沒有聽入耳,她滿腹疑惑地直視姜仲書半晌,然后又刻意仔細梭巡船埠每個仆人。

    怎么會這樣?她以為這種情形僅發生在迎夏身上,但現下她眼界所及,居然沒有一個人能讓她完整讀出東西來。不是模糊的影像與聲音,就是壓根兒漆黑靜寂一片。

    她的能力真出了問題?不是身體不適的緣故?

    “水井姊姊,我們要出發了!蹦耖g,季禮已跳上船,一高大身影也隨即走至她身旁,擋去她頭上的陽光。

    她抬眼,兩道不具善意的目光射進她眸中。

    “我是基于季禮的安全考量,絕不能留他在姜府,所以才答應他的請求,讓你同去九江。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分地位,可別做出僭越的舉動,帶給我們姜家困擾!苯姲凳局

    “我知道!毖院喴赓W的回答,卻藏斂她深不見底的愁意與無奈,隨著贛江水,無止盡地奔流。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船艙微微滲出的暈黃燈火輕浮于水面,柔和的光線交織著微微的水浪聲,不免予人怨遙夜而起相思之感。

    只是對于獨坐船梢的無衣而言,深愛之人近在咫尺,怎也會染上這望月懷遠的哀愁?

    “水井姊姊,你不困嗎?”季禮揉著有些惺忪的睡眼,緩緩自甲板步向無衣。

    “你想睡的話,先去吧!我想再站會兒,吹吹風!

    “你是不是還不習慣坐船?”他旋即湊近無衣,學她靠在船欄上。

    “你看我這樣子,像嗎?”她口吻雖平和,思緒卻被廣闊無涯的海面牽引至幽深處,黑夜籠罩其上,恍如陰霾籠罩了她的心。“去睡吧!否則被你大哥瞧見,他可會不高興!

    季禮嘟著嘴,老大不情愿!耙灰共凰植皇且挂共凰。況且大哥應該就寢了,不會發現的啦!我就在這里陪你!

    凝望他清揚雙目,無衣舍不得移去,卻又不得不移去。

    “季禮,你知道為什么中國人喜歡拿月亮作文章嗎?”循她視線,季禮瞧瞧波紋不斷模糊的水中月,再抬首盯著那輪飛鏡,側著頭認真思索。

    “因為它漂亮?”

    “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K東坡說:‘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些以前我都只當是騷人墨客對月亮莫名的偏愛,但現在我懂了!彼旖菨M含悵然味道!霸铝疗鋵嵤且环N寂寞、孤獨的象徵吧!天地茫茫,無人可傾訴,孤寂極處,明月便成了唯一的傾聽者!

    “你覺得……寂寞?”雖然無衣說得平淡,但聽在季禮耳里,卻如撩撥他心弦的悲鳴。

    她不置是否,僅淺淺地笑了。

    “我絕對不會讓你寂寞!”季禮緊握她雙手,信誓旦旦!耙驗槲視惠呑优阍谀闵磉叄晾现了蓝疾桓淖。”

    海風拂起她的發絲,卻吹不散她誤解的事實。甘甜之語和著風的咸味,嘗在心頭只教她五味雜陳。

    “不要輕易對我做承諾!睙o衣強逼自己掙開手,撇去目光。“你要知道,你將來可能會遇到比我更好、更值得你喜歡的女孩子,我不會是……你的唯一。”

    受傷的容顏早在她預料之中,所以她拉開距離、移轉視線,卻意想不到被他摟入懷中。

    “為什么?你不相信我?”沙啞的嗓音令無衣心口微微一抽。“或許真的會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出現,但請你教教我,如何才能不愛你,而去愛別的女孩?”

    偎在他胸前,她聽得一清二楚,其中堆聚的傷情。

    她也痛徹心扉。】墒乔也徽搻鬯男”砻,繼而季禮的溫柔、真摯,她這種人奢求得起嗎?

    “季禮,你的幸福重要,我……配不上你!

    “我的幸福就是你,我以為你最明白。”激動的靈魂箝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紛亂的心跳催促她推離季禮,試圖冷靜。

    “你所以為的幸福不見得對你最好啊!我能給你的微乎其微,別人給的卻可能超乎你想像之外!彼龥]有美貌、沒有青春,又擁有一身奇特能力,對于季禮,她什么也給不起。

    “我只要你微乎其微的那一份,其他什么我都不要!彼瓜率,沒再上前!澳阍浾f過,在你心目中,我比任何人都重要?赡悻F在卻拚命把我往外送,送給一個不知名的‘別人’,難道是我會錯意了?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季禮此刻看來是如此害怕肯定的答案,她只消一個“是”字,便可讓他就此絕望死心吧!然而,這結果造成的痛楚她承受得了嗎?

    沉默在彼此間撞擊,撞碎了季禮的把握,也撞傷了無衣的退讓。

    驀地,她感到陣陣寒意自海面逼迫襲來。

    “季禮,回船艙去!快!”驟然轉變的語氣令季禮一怔。

    “怎么了……”疑惑尚未問完,無衣全人背對他擋于前,似乎在防范什么。

    “前面……不太對勁。”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仿佛遠處闇闃的海面上,正航來死神的使者。

    該死!她怎么會興起這個念頭?

    但她心里十分清楚,這是她那古怪能力給她的最大警告。

    “會不會是別艘船正要經過?”

    “不,它的殺氣如此強烈,完全針對這船而來。你快進去喚醒你哥哥們,還有那些漢子小廝!”

    “可是你一個人……”語未罷,風中咻地一響,無衣緩緩倒向身后的季禮,左肩胛結結實實中了一箭。

    血液從傷口周圍汩汩流出,鮮紅染遍無衣米黃色的上衣,包括季禮的雙手。

    “水井姊姊!”他發狂地大喊,同時也驚動艙內熟睡者。

    不知何時,季禮面前已佇立兩名黑衣人,亮晃晃的長刀握在他們手中,雖然蒙著面,但依然可想像其形貌之兇惡。

    “箭是你們射的嗎?是你們嗎?”季禮的黑眸完全失去理智的光芒,薰爆的憤怒幾近要淹沒他們。

    “逃……季禮,快逃!”無衣護住帶箭的傷處,強撐起身子攔在季禮前。

    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她的能力發揮不了效用?讀得出敵意,卻讀不出他們的目的與下一步行動。多年以來,她的確深切渴望能力消失,但并非在此緊要關頭。

    兩名黑衣人相互使了眼色,大步一邁,長刀即朝季禮砍來。無衣雖帶傷,仍舊搶先奮力一格,然而血流不止早已耗去她大部分氣力,以致于她只推開黑衣人寸許,便給一腳踢到一旁。

    這一踢,令血液更加速、加量沖至喉嚨口,無衣強忍下惡心,見季禮雙面被夾攻,身上劃出數道傷痕,她顧不得自身后果,咬緊牙根拔下肩胛血淋淋的箭頭,瞄準其中一名黑衣人,出其不意、趁其不備,使盡吃奶的力量,刺入他的背部。

    黑衣人全然沒料到她竟會使出這一招,緩緩轉身的驚駭目光,落在無衣逐漸模糊的焦距中,面罩后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出聲謾咒卻不得,便不支倒地。

    “你這臭娘們!”另一人粗戛地罵道,刀鋒望無衣移去,她故意靠在船欄上,額頭不斷冒出汗珠,唇際卻是詭譎的笑,似乎樂見他將苗頭指向自己。

    同歸于盡也無所謂,只要季禮可以得救……

    “我先送你上西天!”大刀才要揮下,季禮卻在千鈞一發之刻絆倒他。

    “不準你傷害水井姊姊!”季禮大叫,傷口扯著遽痛。

    “你這混帳!”黑衣人昏昏沉沉地爬起,無衣見機不可失,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抱牢他,往船欄頂去,他一個踩空,重心不穩,拉著無衣雙雙跌入鄱陽湖。

    ********

    好冷……呼吸愈來愈困難……周遭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咦?眼前怎么突然浮現翠地流水?好懷念的感覺……她想起來了,這里是她小時候最愛游玩的場所,她常吵著要娘和姊姊們帶她去……

    啊!場景換了,是家里后庭的桃花樹,彤弓和言嘉最喜歡在樹下追逐玩!

    一幕幕過去在她腦海持續播放,垂髫、及笄、逾齡、出嫁……直到遇見季禮。

    自從意識到她的能力以來,她以為生命于她不再有意義可言,自然步入盡頭是她唯一的等待。然而,真正碰觸到死亡的這一刻,她才明了,她割舍不下的情感竟多如山高水長。

    娘、姊妹們……還有那名老是弄得她暈頭轉向的癡兒……

    難道她原本孤寂沉沉的歷程里,季禮的參與只是曇花一現嗎?

    好想抓牢他、抱緊他,與他相惜相伴一生……

    她不想死。

    ********

    冰寒極處,她以為已在絕境。然而陡然間,強烈的暖意緊緊裹圍全身,原本死寂的心房再度注入希望……

    無衣徐徐張眸,映入眼簾的并非她料想中的陰慘地獄,而是木頭橫梁的天花板。

    她欲起身察明身于何處,肩胛的傷口卻無比裂疼地提醒她。她忍痛半坐起,環視四周,簡易的木造房間里除了她躺的這張床與一、兩張桌椅外,可說是環堵蕭然。

    視線飄回近處,她心弦大震,一名男子趴在床沿熟睡。

    “季禮?”他怎么會在這里?

    季禮聞及呼喚似地微微蠕動了下,蒙朧間睜開眼。

    “水井姊柹!”一見無衣安好貌,季禮旋即清醒,精神大振。

    “你……”他憔悴的臉容掛著大大的欣喜,紅腫的雙眼而今載滿如釋重負,這是為了她的結果嗎?“你哭了?”

    “這不重要!彼徽Z撇開!凹珉蔚膫谶會痛嗎?被踢的腹部沒事吧?”

    依舊是百分之百的關懷、毫不矯揉的對待,縱使她的傷處如何作痛,也會在他如此的口吻神情下完全被征服。

    “季禮,你可以靠過來一點嗎?”

    “怎么了?是不是你的傷……”他焦灼地探前,卻讓無衣突來的動作給打住。

    她緊緊擁著他,沒有半分空隙與遲疑。

    “你的傷口……”季禮只怕弄疼她,她卻凈是搖首。

    再怎樣的痛都勝不過她在冰冷的湖水中可能失去他的恐懼與悲傷。

    “我好怕,怕我從此沉尸湖底,再也見不到你!痹詾橛铀膶⑹顷庨g的永訣,想不到竟是死里逃生的相聚。

    “我就在這里,你不要怕!我答應過你會陪你一生一世,我絕不會食言。”擁抱的溫度一點一滴暖進無衣的心扉,莫名的熟悉感啟開那沉墜湖中的記憶。

    就在最接近死亡的瞬間,有人拚命抓牢了她……摟住她……

    “季禮,我不是落水了嗎?怎么現在我會安然無恙呢?”答案尚未自季禮口中道出,沉厚有力的嗓音便在門前解決她的疑問。

    “想當然耳是這位小兄弟救了你嘛!”踏著矍鑠健朗的步伐,一名白發白眉的老翁精神奕奕地出現在他們面前,身后隨個捧著碗藥湯的小姑娘,約十二歲出頭。

    一見來人,無衣立覺羞澀收回雙手,兩腮桃赭,但遲鈍的季禮還搞不清楚狀況,毫無松手的意愿。

    “季禮,放開我!”她盡可能低聲求道,卻仍是聽進了老翁的耳里。

    “哈哈!年輕人親熱應該的,別顧慮我這個老頭子!彪m然豪爽的笑聲明白表達了老翁的不介意,然無衣腮旁的紅潮卻未見褪卻,反倒更加擴散。幸而季禮瞟到小姑娘手中的藥湯,忙上前取來,才松開他的懷抱,教無衣喘下一口氣,靦腆地問道:“請問您是?”

    “甭用敬稱啦!我姓艾,艾草之‘艾’?蜌恻c的你就稱我一聲艾老伯,隨便點的喚我糟老頭子都沒關系。”歲月在他眼尾額上刻畫了極明顯的軌跡,但是他的笑容言語間卻令人感受不到絲毫衰老的侵蝕。

    “是艾老伯救了我們,讓我們住在這里養傷的!奔径Y一邊解答一邊細心地為無衣吹涼熱燙的藥汁。

    “我們?掉落湖中的不是只有我嗎?”她頓了頓!澳恰彼@詫睜眸,定然鎖住季禮。

    以他的個性,要做出任何她意料之外的舉動絕有可能。換句話說,當她落水時,他該不會也跟著她……

    “這個小兄弟背著你來到我家門前時,已經是負傷累累、全身濕透,幾乎快倒下去,一雙鞋磨得腳底皮都沒了。河岸距此地少說也有個一、二里之遠,我真佩服他,一般人可不容易做到啊!”艾老伯落坐,閑適地描繪過程,卻在不著痕跡中點出季禮用情之深。

    “當時他猛敲門,死命地哀求我一定要救你,聲淚俱下。明明自己都發高燒、數道傷口嚴重發炎,他也不理會,堅持要我為你療畢,他才肯接受治療。之后整整三天三夜,他不休息、不闔眼,硬是要待在床前照顧你。所以與其說是我救了你,倒不如說他才是你的救星。沒有他千辛萬苦把你背來,我哪有用武之地?”

    無衣怔怔地凝住季禮,心頭如滿潮時海水漲涌狂奔。她知道季禮對她情重,但此情居然可以大到他連舍命亦不惜,是她萬萬無法想像的。

    “我沒有不闔眼,我剛才就打了個盹,不是嗎?”季禮生怕無衣又責他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趕緊推翻艾老伯的說詞。

    “是與否都不重要,先讓她喝下這碗湯藥吧!”艾老伯說道。

    捧著湯藥,無衣微微欠身,謝道:“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艾老伯忙揮手!拔也皇钦f過甭用敬稱了嗎?而且救你的人是他不是我,我不過是幫你檢查傷處,然后敷藥、找藥、熬藥罷了。你肩胛的傷口雖深,幸未及骨,按時換藥即可;腹部受的是內傷,多喝些我的草藥汁,不多日自可痊愈。”他立起,識趣地笑笑。“好啦!不妨礙你們小兩口,我祖孫倆先走了,記得藥汁一定要喝完,別嫌它苦,良藥苦口啊!”

    望著一老一小出房門的背影,無衣深感幸運,能遇得如此謙沖貴人而大難不死。

    少頃,她挪回目光于季禮,他搔搔頭,有些無奈與央求地說道:“我知道你又要罵我不珍惜自己,對不起嘛!你先把藥汁喝完再開罵,好不好?”

    無衣垂瞼瞥了瞥碗內的黑色液體,二話不說送入肚里。喝完,伸手入懷,想拿出絲絹——

    “這給你!奔径Y遞出無衣的藍絲絹,她不由得一愣。

    “怎么會在你那邊?”

    “丫頭姊姊……就是艾老伯的孫女,她幫你換濕衣服時掉落的,她烘干了要我還給你!

    無衣接過手,拭了拭嘴角,心頭百感交集。

    “為什么當時你也跳入湖中?你不明白我的用心嗎?你若出了任何差錯,那都是我極不愿意見到的!

    季禮緘口半晌后,平穩地笑道:“我可以把這些話原封不動還給你嗎?”

    無衣頓時回不出半字,在一段時間的沉默后,唇畔的怔意漾成了靨輔。

    “我總是說不過你!痹诩径Y面前,她的能力、伶牙俐齒都可以輕而易舉且心甘情愿地消弭無蹤。“幸好我們都平安無事。”

    見無衣不露慍色,季禮笑咪咪地拿走空碗!拔覀兪羌耍匀唤杂刑煜。”

    “也許吧!話說回來,那些黑衣人到底是誰?看他們殺氣騰騰的樣子,似乎非一般盜匪……季禮?你怎么了?”

    捧著空碗的季禮,笑意倏地消失,若有所思陰著眸,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語:“那些人……以前想傷害……不,想殺死我們,這次他們又……”他雙手一沉,清脆的破碎聲應時響起,喚停他的言語,也霎時轉換他的表情。

    “你說什么?什么以前、什么殺死?”季禮的模樣十分不尋常,無衣不免擔憂急問。

    “我剛剛說了什么嗎?”他一臉呆傻,方才的異樣全不復見。

    無衣只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季禮怪異的反應來去匆匆,“以前”、“這次……又”……難道季禮指的是五年前中毒一事?他有記憶?可能嗎?

    “欸?碗怎么碎了?”他蹲身清理碎片,而無衣困惑的目光正團團包圍他。

    ********

    蒼白的臉孔、無血色的唇瓣,混著泛黃搖曳的燭光,絕望地令姜伯詩心痛如絞。

    三天兩夜了,躺在床上的仲書毫無蘇醒的跡象,仿佛睡眠將成為他的全部,永不與他分離……

    “混帳!”姜伯詩咬牙咒罵了自己一頓。

    誰都不準帶走他的仲書!即使是最難以爭抗的死亡!

    “大少爺……”一名小廝輕步邁進房中,迎上姜伯詩嚴峻的神色,不由得打了冷顫。

    “結果如何?”聲音也是緊迫盯人般地猛厲。

    “天黑后,差爺們和我們繼續打撈到現在,可是……”小廝猶豫著該否道出與前兩天同樣的答案。

    “一群飯桶!”姜伯詩掄實拳頭欲朝桌幾發泄,但想到仲書的情況,便收起憤怒,壓低音量。“找!再給我找!我不相信會連個影兒都找不到!”

    小廝趕忙點頭稱是,迅速退出房外。

    姜伯詩幾近心力交瘁,眸光既愁又傷悲。

    五年前的悲劇,如今還要再上演一遍嗎?

    當時他被吵醒,走出船艙便見船頭一片凌亂,那丫鬟縱身引黑衣人墜入湖中,季禮尾隨于后,他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眼睜睜任二人在漆黑汪洋中消失。更糟糕的是,對方不只一路人馬,又從船尾攻擊而來,仲書為救他而負重傷……

    上回是季禮,此回居然把仲書也牽扯進來,這后果教他如何承受?

    姜伯詩埋頭雙手間,痛苦得淚水都不禁滾下。

    “這不像你,大哥。”虛弱的嗓音撐著笑意傳開。

    姜伯詩怔忡抬首,新落的淚珠滑過兩頰,坐起的姜仲書彎著眉,溫柔地望著他的長兄。

    姜伯詩步伐踉蹌中蘊含無比的驚喜,上前就是一抱。這舉動倒愣了姜仲書,雖然心頭情愫強烈映和,手臂卻遲疑著該不該給予回應。

    “你終于醒了,太好了!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擔心得睡不著、吃不下,我……”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姜伯詩尷尬地縮回手。“我的意思是……對不起,我沒弄疼你吧?”

    “沒有。”姜仲書頭垂得低低的,聲如蚊蚋,內心喜悅卻不斷滋長。一向堅強的大哥,鮮少會有如此激動的表現,而今為了他,不僅落淚,還……

    這是否證明他在他心目中占據一席特殊的地位呢?

    “幸虧你沒事,假使出了問題,我真不知如何跟爹娘交代!苯妱e過面拭去臉上狼狽,口吻轉而正經八百,儼然一副兄長為手足憂心的模樣。

    看在姜仲書眼里,卻難飾期待與失落之間的差距感。

    對啊!他們只是兄弟……

    “船上一切安然無事吧?”他強顏歡笑,轉移話題,問道。

    姜伯詩立即黯淡神色!八耶敃r經過的漁船幫了我們大忙,只有幾名下人受了輕傷,船身亦無大礙,惟獨……季禮和一名丫鬟落水,迄今行蹤不明!

    “怎會?派人尋過了嗎?”

    “船一靠岸,我立刻聯絡當地官府,尋了三天,依舊無消無息。五年前季禮為我中毒,今次我又害他失蹤。我在商場樹敵眾多,箭頭理當沖著我來,然而苦果卻總是讓我的兄弟承擔。”

    見姜伯詩自責不已的神狀,姜仲書胸臆一陣酸楚。心疼他的愴然,也哀憐自己的處境。

    大哥的眼里,季禮永遠多過他。

    “已經查出對方是誰了嗎?”

    “跟五年前那批人可能脫不了干系,聽此地知府說前些日子他們才剛從牢里出來,大概是得到消息,知道姜家三位少爺都上了船,打算來個趕盡殺絕,一報前仇舊怨。”話尾的嘆息明顯裹上層層的惶恐與掛慮。

    “如果落水的人是我就好了,這么一來,大哥你就不用如此煩惱。”是嫉妒所致,或不經大腦,總之姜仲書脫口而出的幾句話霎時令姜伯詩火冒三丈。

    “你在胡說什么?這種事情有分誰好誰壞的嗎?”姜伯詩簡直怒不可遏。“倘若今時換作你遭逢此厄,我早就同那丫鬟一樣,隨你下水了……”

    一番類似告白的言詞突如其來攤在兩人面前,講的人詫異自己怎會三番兩次沖動,聽的人則迷迷糊糊,不太能理解其中涵義。

    “你傷勢甚重,需要多休息,所以就在這家客棧好好養傷,我先去吩咐下人煎藥。”姜伯詩像在逃避壓抑已久、可能隨時一觸即發的情感,匆匆丟下話語。

    “大哥……”

    正要跨過門檻時,姜伯詩徐緩且清晰地宣告道:“仲書,我對季禮只有兄弟情義,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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