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的繡莊,是京城最出名的繡莊之一。
店主見他身穿一品朝服,知道是個大人物,連忙迎出來行禮,殷勤伺候,問:“大人想要些什么?”
“我聽說花家小姐的手藝天下無雙,我想請她縫制兩套衣服,她在嗎?”
“這個……小姐人在杭州,并不在京城!钡曛饔行┓鸽y,“而且,要等我家小姐做衣服非三五個月不可,大人能等嗎?”
哥舒唱微微吃了一驚,“做兩件衣服,要那么久嗎?”
“按小姐的手藝來做,是要這么久哩,大人急用嗎?”
“那么……請貴店手藝最好的師傅來吧。”
不一時,一位老師傅被請來了,問:“是哪位客官要做衣服?”
“我和她!备缡娉,“兩人!
老師傅哦了一聲,拿出尺子給兩人量身形,一面道:“客官喜歡什么顏色?要用什么樣的布料?做成什么樣的款式?”
“紅色!备缡娉f,“吉服應該是紅色吧?”目光望向給明月珰量身形的老師傅,次后滑向明月珰。
他的目光認真而溫和,明月珰呆了呆。
“吉服。 钡曛鬟B忙道賀,“真是恭喜二位啦!”
“唱……”明月珰仿佛身在夢中,“你在說什么?”
“不可以嗎?”哥舒唱笑著說,喜悅也是逼人的,心里怦怦跳,“難道,你還是想嫁給世子?”
“你——”明月珰咬了咬牙,忽然撲到他身上,在他唇上重重地咬了一下,“你突然這個樣子……”聲音驀地有些哽咽,明明想笑,卻又想哭,“你都不跟我說一下!”
她這樣大膽奔放,旁邊的店主和老師傅有些尷尬地轉過頭去。
那一下咬得極重,哥舒唱的唇幾乎給她咬破,撫著唇,苦笑一下,“你就不能輕點嗎?”
“誰叫你這樣嚇我!”她碧綠的眸子汪著霧氣,嘴角不由自主往上揚,整個人埋在他胸前,被龐大的喜悅充滿,“你要娶我做你的妻子嗎?”
“嗯!
他的聲音沉沉的,雖然低卻堅定。給她無比的安全感。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所有的掙扎和失去都得到了巨大的回報。她靠在唱的懷里,光亮與溫暖籠罩全身。
唱的胸膛就是她的天地。
護國將軍的婚事,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籌備起來。兩個人都巴不得能快一點,但是光做好吉服至少就得大半個月,更別提請客諸事。原本要回姑蘇的哥舒翎也因為這件事耽擱下來,兒子要成親,對父親來說,總是一件大事。
這一天是五月廿三,哥舒唱告訴父親今天一天不回家,哥舒翎問:“怎么?兵部有事?”
“不。今天是珰珰生辰!
“哦,去吧!
哥舒唱轉身出書房,哥舒翎忽在門后喚住他,道:“生辰要去菩薩面前上炷百歲香,還要吃長壽面,你知道嗎?”
哥舒唱倒沒聽說過。
“這是姑蘇人的習俗……算了,你去吧。”
哥舒唱微微俯首,大步而去。他的步子邁得很快,因為這個時候明月珰已經在大門口等他。
這是他陪她過的第一個生辰,從今以后,她的每一個生辰,都可以由他陪伴著度過。
是的,從今以后,直到老去,直到死。
我都會給你過生辰。
這個念頭令他的步子快得像要飛起來。
書房里的哥舒翎望著兒子的背影出神。
這個兒子長得太像他,不由讓他想起了許多往事。
在他像兒子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懷著一顆幾近飛翔的心,去給女孩子過生辰。帶她去上百歲香,然后吃長壽面,她笑起來眉眼彎彎,一切仿佛還在眼前。然而……人已經永遠、永遠不可能再見到了啊。
陽光照進書房,光線里有細塵飛舞,哥舒翎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站起來,去看花園里的蘭花。
走到門口,差點撞上一個人,那人穿淺灰衣衫,飄逸出塵,步伐有些急促卻即刻止住腳,“老將軍,下官——”
“清大人!备缡骠崆逦貑境鏊拿,他雖然只是四品平章知事,但才智出眾,計謀高遠,哥舒翎一直有所耳聞,眼見他行色匆匆的模樣,不由鄭重起來,“有什么事嗎?”
“哥舒唱可在?”清和道,“我今天在御覽閣無意中聽到一則消息——月氏單于哈路王已經遞上降表,愿意世世代代歸附大晏,年年進貢,歲歲來朝,只有一個要求……”
聽到這里哥舒翎神情一震,“這個要求,和唱兒有關?”
“他要陛下處死明月珰!闭f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清和的目光一閃,“他說,明月珰其實是鬼將軍明月阿隆的女兒,為了給父親報仇,不惜挑起月氏和大晏的戰爭,次后又假裝投降,真實目的是為了親手殺死老將軍您,更有可能會對圣上不利……”他從袖子掏出一份折子,遞給哥舒翎,“這是我默記下來的內容,哈路王借著這一點向圣上表明歸附之心,措辭嚴厲,寫得慷慨激昂。那日在大殿上,哥舒唱和明月姑娘雙雙頂撞圣顏,又掃了越陽公主的顏面,我擔心,皇上這次手下不會留情!
哥舒翎匆匆看了一遍,眉頭緊緊鎖了起來。
“眼下唯有老將軍進宮面圣,講明明月姑娘的身世……雖然不一定管用,但皇上也許會賣老將軍一個人情也未可知!鼻搴偷溃袄蠈④娍芍栏缡娉谀睦?我去把他找來!
哥舒翎默然不語,清和等了半天不見答復,他原是極聰明的人,見老將軍這副神情,心里“咯登”一下,“難道……”
“明月珰的確是明月阿隆的女兒,最初也的確是想報父仇……”哥舒翎沉沉一嘆,“清大人,此事交給我處理。唱兒……等過完今天再說吧!
“事情緊急,老將軍還是早些把哥舒唱找來吧!”知道了明月珰的身份,清和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不早些商議對策,恐怕就來不及了!
“正如你所說,皇上這次恐怕不會留情。”哥舒翎說著,負手向花園走去,聲音落下來,“還能有什么對策呢?”
那一天哥舒唱到晚方歸,才踏進大門,老路便迎上來,“少將軍,老將軍在書房等您!
“嗯,我一會兒就去!
“老將軍說您回來了就馬上去!
“你去吧。”明月珰道,“一定是有急事!
“嗯。”哥舒唱點頭,理了理她的鬢發,“累嗎?先去洗個澡,好好休息!
“累的人是你!泵髟芦気p輕在他腮邊一吻,“我可是你背回來的!
哥舒唱低低一笑,跟老路往書房去。
一進門便覺得有些詫異,哥舒翎的臉色沉得可怕。
“父親,怎么了?”
哥舒翎推過來一張紙。
哥舒唱一看,認得是清和的筆跡,才要開口,視線卻被上面的內容緊緊扯住,臉色一點一點蒼白起來,他的手輕輕顫抖,“他、他撒謊,珰珰根本就厭惡戰爭——”
“那又怎么樣?”哥舒翎沉沉道,“于公,作為歸附的唯一條件,圣上沒有理由拒絕。于私,越陽公主一直垂青于你,哪個父親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兒得到幸福?”
“事實并非如此!”那張紙在哥舒唱的掌心里被捏得變形,他的聲音也似變了形,又低又啞,“他在報復——”
“這是哥舒唱嗎?”哥舒翎的聲音威嚴極了,“事情已經發生,你不去想想如何對付,卻在這里做這種無謂的解釋,你,真的是我的兒子嗎?”
冷汗滑下哥舒唱的額頭。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以至于令他失去了應有的鎮定。
更令他恐慌的是,父親所說的,全是事實。
這的確明顯是哈路的報復,居然以此作為歸附的唯一條件,借大晏天子之手,來報復明月珰的背叛。
再加上他對越陽公主的拒絕……
一切足以將他逼入絕地。
“現在還沒有圣旨下來,大約圣上也在思忖……你考慮的時間并不多,唱兒!备缡骠崧玖似饋恚涍^他身邊的時候,問,“今天,過得還好嗎?”
哥舒唱沒有回答,黑眉黑眸,在燭光的映照下,異常的黑。
哥舒翎低低一嘆:“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唱兒,能有歡喜一日,便夠一生回味。不能太貪心!
說罷,他離開。
書房陷入徹底的寂靜,仿佛連燭火都暗了下來。
哥舒唱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明月珰洗完澡,換上輕軟的衣衫,推開哥舒唱的房門,屋子卻是空的,她想了想,往書房來。
還沒到書房,遠遠瞧見哥舒翎從游廊間走過。
“你怎么一個人待在這里?”她踏進書房,猛然瞧見哥舒唱竟半跪在地上。
在陣前指揮如意的唱,在馬背上英勇非凡的唱,永遠鎮定優雅的唱,這樣頹喪?
明月珰久久說不出話來,在他面前蹲下,“出什么事了嗎?”
淡青色的衣擺停在面前,他慢慢抬起頭來。
她碧綠的眸子盛滿擔憂,輕輕伸出手,撫向他的面頰,“唱?”
一股酸澀從肺腑直沖咽喉,近到眉睫,哥舒唱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她,抱得那樣緊,恨不得把她擠進自己的骨骼里。
“到底怎么了?”
哥舒唱沒有回答,下巴抵在她的發上,她看不到他的臉,不知道他臉上的神情痛苦得幾乎要快要撕裂。
如果皇上真要她死,他能做什么?
帶她走……
——那樣的話,整個哥舒家都要被連累,甚至要背上通敵叛國的罪名。
眼看著她去死嗎?
怎么可以?只是設想,神魂都要離散。
我該怎么辦?珰珰,我該怎么辦?
明月珰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唱,有什么,你告訴你啊!
他的聲音響在耳邊,帶著嘶嘶的輕音,竟像是抽泣:“珰幫我拿酒來,好嗎?”
明月珰起身,去拿酒。
片刻,她抱著一壇進來,身后跟著兩三個下人,各自抱著一壇。
她拿出兩只大碗,滿上,望向他,碧綠雙眸倒映他的臉,“喝得了這么多壇嗎?”
他接過,一口飲盡,從來沒有這么猛烈地喝過酒,酒的辛辣勁氣把喉嚨嗆得要燒起來,他拼命忍住咳嗽,再喝一碗。
明月珰的目光有些憂傷,“以前,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喝酒。喝醉了,就會忘記那些事。雖然忘記只是暫時的,但暫時的也好!笨墒浅泔@然和我不一樣。如果有什么事情能讓你這樣,那就不是暫時忘記就可以解決的。
哥舒唱不停地喝酒。
一碗,兩碗。
一壇,兩壇。
夜色越來越重,霧沉沉。
這樣子的哥舒唱,就像失去了勁氣的重羅劍,空有鋒芒,無力施展。
明月珰的目光越來越憂傷。
唱,有什么事,你寧愿這樣灌醉自己,也不愿意跟我傾訴?
酒氣從腸胃騰上哥舒唱的額頭,一陣陣,像風,像水,把整個人淹沒。
酒似乎隨著他的血液流經四肢八脈,直到指尖,手指一松,握不住酒碗,“當”的一聲,它摔在地上,破碎了。
他的右手沉下去。
“唱……你醉了。”
明月珰放下酒,想把他扶起來,他的頭靠在她懷里,含糊不清,“我沒醉……”他重重地呼氣,“珰珰,告訴我,那天在城頭上,如果我不回答你,你會怎么樣?”
珰珰抱著他,聲音像是嘆息:“會死!
“為什么?”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想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像母親一樣,一輩子都活在回憶,那樣就什么意義?她其實早已經死了,在你父親拒絕她的時候,就已經死了;钤谑郎系乃,不過是一具只有回憶沒有將來的軀體!闭f著,她嘆了口氣,輕輕地在哥舒唱的額上一吻,低聲道,“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母親可能是瘋子——喜歡一個人,怎么可能喜歡到失去自己的地步?卻沒想到,我自己也變成了瘋子。”
原來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沒有了自己。
哥舒唱的指尖陷進她的衣服里,輕薄的衣衫被握得變了形。
一滴淚,滑下他的眼角。
他閉上了眼睛。
醉意徹底襲來。
最后一句含糊的呢喃:“珰珰,我也是……”
明月珰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灑滿窗欞。
身邊的哥舒唱還沒有醒,他的眉頭隱隱皺起,昨夜喝太多了呢,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
明月珰的手撫上他的面龐……嗯,為他準備一碗清淡的粥吧,醉酒之后的腸胃最適合不過。
費了好些工夫,才在廚娘的指導下完成一鍋粥。而哥舒唱還沒有來找她,這么說,他還沒有醒。她配好小菜,跟粥一起放在托盤里,端進他的屋子。
可是很奇怪,哥舒唱不在屋子里。
“少將軍一起來便出門了。”丫環道。
明月珰有些喪氣,她準備得很辛苦呢。
哎,不管他,說起來,成親用的紅燭燈籠之類,今天也該到了。雖然哥舒唱說把一切交給老路操辦,可是作為新娘子,她對這些瑣碎事情有一萬分的興趣。
穿過游廊的時候,明月珰瞥見一個太監帶著幾個侍衛從花廳出來。那太監十分面熟,想了想原來就是在城門見過的朱公公。
朱公公看見她,微微一頓,向她走來。
幾個侍衛將她圍住。
他們身穿胄甲,露出朱紅袍袖,這是在大晏皇宮見過的羽林軍才有的妝束。
一絲不祥從明月珰心底蔓延出來。
朱公公看著她,臉上絲毫沒有當日在城門下迎接哥舒唱時的笑容,面目肅穆,平板地道:“奉圣上口諭,捉拿逆賊明月珰,交由刑部候審!
“捉拿?逆賊?”明月珰皺眉,“什么意思?”
“一切到刑部自有分曉!
朱公公說完,幾名侍衛一擁而上,明月珰身形輕盈,搭在一人肩上騰空翻躍,落在一旁,冷然道:“拿出憑據來,否則,我不會跟你們走。”
幾名侍衛都是好手,被她出其不意閃開,不再等第二句話,再一次圍上來。明月珰拳腳工夫極平常,左挪右閃十分狼狽,正在這時候,只聽一聲低喝:“住手!”
這聲音低沉卻堅定,隱隱有金石般的力量,世間只有這一個聲音,可以令明月珰安下心。
哥舒唱從游廊盡頭緩緩走近。
“唱……”明月珰大叫,“他們要捉我!說我……”
“月氏單于上書圣上,說你是挑起兩國戰事,又潛入大晏,圖謀不軌。”哥舒唱平板地說,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有這種事?!”明月珰大怒,“哈路竟然——”說到這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虛空中像是有把利刃,割斷了她的話頭,她的目光凝固在哥舒唱冰冷的面龐上。
現在已不是哈路的問題,而是哥舒唱的問題。
“這件事,你早知道?”明月珰碧綠的眸子瞬間冷卻下來,心里卻可怕地燒灼起來,“你知道我要被捉走?什么時候?昨天……所以你昨天喝醉?”
“這不重要!
“那你告訴我什么重要?!”明月珰聲音仿佛已經啞了,逼到他面前來,“你告訴我,什么是重要的!挑起戰端,潛入敵國,這是什么樣的罪名你不會不知道吧?!我進了刑部,還能活著出來嗎?”
哥舒唱的臉上沒有表情。
冰冷得像塊石頭。
像是萬年冰封從來沒有解凍過。
無數個念頭在明月珰的心中千回百轉,驀然,她大笑了起來,“這就是你的選擇?不想被我連累,所以趕快撇清關系?”
“明月珰,這輩子,算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
明月珰的眼里迸出淚來,自己絲毫不覺,心肺像是活生生被劈成兩半,并不覺得疼,只是冷,冷到了骨子里,整個人都發起顫來。
昨天還對她許下永生永世不分離的誓言,今天就眼睜睜看她被帶走。昨天還說要陪她過每一個生辰,今天卻冷漠得像是從未相識——這就是,她拋棄一切愛上的男人?!
每一個轉念都像是在心上凌遲。
——明月珰,你瞎了眼!
“啊——”
她劈手奪了一個侍衛的刀,迎面向哥舒唱斬下!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