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老將軍要是看到這張折子,一定比皇上還要生氣吧?”
聲音從門口傳來,來人身穿儒裝,淺灰色的衣帶將他襯托得飄逸出塵。
“清和?”哥舒唱微微一怔,“你回京了?”
“嗯!鼻搴驮谒媲白,就如同在自己房里一樣自然,道,“其實還有別的方法的!
“哦?”
“趁著現在賜婚的圣旨還沒下來,我找人替她換一副容貌,娶她進門,先斬后奏,皇上總不能讓你休妻,頂多找個碴罰你一點俸祿——可得快,萬一圣旨一下,抗旨不遵的大罪,就是哥舒老將軍也吃罪不起。”
哥舒唱默然,半晌道:“不行!
清和有絲詫異,“為什么?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我以為你會懂得……”哥舒唱看著他,“你以為你當初幫我,是你真正懂得……清和,我怎么能為了跟她在一起,讓她沒有了身份,沒有了姓氏,甚至連自己的容貌也沒有?!”
“容貌……”清和一嘆,“既然連一切都沒有了,又何必在意容貌?”
“讓她頂著一張陌生的面孔和我一起生活……我,我……”哥舒唱的頭垂下去,雙手抱著頭,“不能這樣……太自私,太自私了!
清和默然,道:“前面已經做了那么多,只差最后一步,你甘心就這樣放棄嗎?”
“……我還有一條路!
“嗯?”
“掛印!
清和眉毛一皺,“我沒有想到哥舒唱也會有這樣任性的念頭。”
哥舒唱苦笑。
是太任性了……掛印一走了之,皇上那頭怎么辦?父親那頭怎么辦?他從懂事起就被譽為“最像哥舒翎”的孩子,在哥哥們已經上戰場隨父親殺敵的時候,他被送進問武院,修習身十八般武藝再隨父出征,那個時候,三個哥哥都已經戰死了。
“我只剩你一個了。”父親說。
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希望,哥舒家唯一的延續。
二十二歲那年,他承襲護國將軍位,英武年少,得到越陽公主垂青,大路通天,青云直上。
不可以任性。你不是自己的,你是哥舒家的。
你姓哥舒。
你要優秀,最優秀。
承父位,打勝仗,娶公主,這是命運對他的獎賞,需要他一直付出所有努力去回報。
只是,很累。
他無力地撐住自己的額頭,這樣一刻,無比地思念她。
跟她說話,一起吃飯,摘一朵花簪到她的鬢邊,在她唇上輕輕一吻。細細的流水,細細的陽光,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生命的意義到底在哪里?到底要做什么?什么都不愿去想。
只想兩個人,在一起。
正在跟小孩玩的珰珰忽然打了個噴嚏。
和嬸關切地問:“著涼了?”
“不是!鲍毇毿Γ笆浅胛伊!
和嬸也跟著笑,小孩子扯著珰珰的衣擺,要求她再跟他玩石子兒。
和嬸問道:“這位唱公子,家里是大官吧?”
“咦,你看得出來?”
“世家子弟,跟旁人是有點兩樣的!
“嗯,他跟許多人都不一樣!彪m然她并不認識多少人。
“他家的少奶奶很厲害吧?”
“應該很厲害吧?”畢竟是公主啊,“不過他們還沒有成親!
“沒有成親就將唱公子管得這樣嚴?”和嬸咋舌,“這女人可了不得!
珰珰一笑。
和嬸小心翼翼地問:“你的家里人,同意你這樣跟著唱公子嗎?”
“家里人……”珰珰嘆息,“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也不記得我的家人!
這樣的回答在和嬸看來是一種傷心的回避——她真是越來越同情這位異族姑娘。異族女子在大晏世家是不受歡迎的,珰姑娘一定是在唱公子的家里受了委屈吧,才不得不這樣偷偷摸摸地躲到這個小城上。
“珰姑娘,你別嫌我多嘴。咱們都是女人,將心比心我才多這個嘴。”和嬸道,“你總不能一直這么下去啊,你得為自己的將來著想。”
“怎么著想?”
“趕快替唱公子生個孩子!有了孩子,名分就定下來。母憑子貴,就是這個道理!焙蛬鸬,“鎮西邊上有座送子觀音廟,特別靈!什么時候我陪你去拜一拜,一準能生個大胖小子!”
“孩子?”珰珰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目光落在在一旁玩的小孩身上,小男孩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忍不住心里一甜,問,“真的很靈嗎?”忽又想起,“不行,唱不想我出門。我長得跟你們不同,出門很容易被人注意!
“這很簡單!焙蛬鸷苡淇斓刂д,“戴上風帽就好了!
當下和嬸便翻出一頂風帽,帽沿垂下布簾,珰珰嫌不方便,讓丫環找出一條輕紗裙裁下一大堆,替換下厚厚的布簾。戴上之后,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里面人卻能很輕松地看見道路。
這是珰珰第一次出門,走在路上,總有認識和嬸的人打聽這位身姿高挑曼妙的女子是誰,透過輕紗,隱隱只看到一點朱唇,紅得耀目。和嬸只說是自己遠房的外甥女,聽說這里的送子觀音靈驗,專門過來求子。
廟里香火很盛,進進出出幾乎全是女子。孩子是否注定是女人操心一輩子的事?年輕的女子想要個孩子,年老的想為孩子求個孩子。
珰珰學著和嬸的樣子跪下,從來沒有拜過菩薩,面前這高大慈悲的漆像真的有人們所說的那么通靈嗎?
菩薩,你真能聽到我的愿望嗎?
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唱的妻子,可以牽著他的手逛街,可以成為他的家人,可以朝朝暮暮地看到他,一生一世都不分開。
有孩子固然是好的,沒有孩子也沒有關系。
我只要有唱就可以了。
“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耳畔仿佛有這樣的聲音。
這是自己的聲音。
心里是這樣想的……卻有一絲恍惚,那個人好像并不是自己……隱約看見兩個人跪在佛前,虔誠跪拜,“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呵。
菩薩真能保佑嗎?心里卻已忍不住相信,菩薩已經聽到,并且會代自己實現。
菩薩俯視眾生,慈眉善目。
雖然明知道即使輕紗遮住了自己的臉,卻遮不住周圍人的好奇,回去的路上,珰珰還是忍不住逛了逛。
喧囂的叫賣聲,街上擁擠的人群,茶樓里飄下來的小曲,熱鬧的紅塵,俗世的快樂,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茶樓上二胡伊伊呀呀地拉,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嬌聲細氣地唱。起初她不知道那樂器的名字,還是和嬸告訴她,說完,和嬸感嘆:“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難為你的漢話倒說得這么好!
這話說得珰珰怔了怔。按她的容貌,應該不是漢人。為什么,卻說得這么好的漢話?
她記得睜開眼睛的時候,唱問:“你醒了?”
她毫無疑問地聽懂了,點點頭,又問:“這是哪里?”
那是一間小小的民房,房主是路媽的女兒和女婿。路媽在街上看到她暈倒在路邊,所以把她撿回來。
她的所有回憶,就是從這一刻起。
意外昏倒,貴人相助,遇上英武又優雅的男子,愛上了他。
回憶之前一大片的空茫,什么都沒有。因為沒有一絲線索,所以干脆放棄了希望。反正這樣的日子也不賴,她有唱。
有唱,就足夠了。
女孩兒唱:“捍撥雙盤金鳳,蟬鬢玉釵搖動。畫堂前,人不在,弦解語。彈到昭君怨處,翠蛾愁,不抬頭。”
她小小年紀,自然解不出詞中意,但是聲音宛轉,別有一股動人處。聽到“畫堂前,人不在”,珰珰悵然一嘆,輕輕和著她的曲調唱了一遍。
她的聲音低沉,吟唱時有輕輕的沙啞,里面仿佛歷經歲月風霜跋涉而來的澀意,就像第一遍的濃茶,入口總是苦澀,次后便是回甘。
茶樓里的客人們都望過來,輕紗帽沿遮住了她的面容,隱約看見紅唇一點,十分明艷。
珰珰嘆了口氣,向拉二胡的爺爺道:“老人家,人生苦短,需及時行樂,你拉這么傷心的曲子做什么?換點喜氣的吧!”
“二胡聲音暗澀,越悲傷的曲子用二胡拉越好。”答話的卻是唱曲的女孩子。
珰珰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笑道:“那么,不要二胡了,換別的吧!
女孩子看了看銀子,又扭過頭去看了看爺爺,道:“我爺爺只會拉二胡,要是姐姐想聽,我可以彈別的。”
說著,從角落里拿出個包袱,解開來是一把三弦琵琶。她撥了兩下試聲,珰珰道:“你不用撥子嗎?這么彈手不疼?”
女孩子“呀”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彈琵琶,對方又給這樣高的賞錢,一時緊張,居然忘了拿撥子。
和嬸問:“姑娘彈過琵琶?”
“沒有呀!鲍毇毜。
和嬸點點頭,“那就是以前看過別人彈——我見你不知道二胡,以為你也不知道琵琶,正想告訴你呢!
“也沒聽過!鲍毇氹S口答,一面看那女孩子調音,女孩子的手法不是很熟練……她驀然怔住。
她可以肯定,自己沒有彈過琵琶,也沒有看人彈過琵琶,但是,她何以知道彈琵琶要用撥子?何以知道不用撥子手會疼?
何以知道這女孩子彈琵琶的手法不熟練?
這種冥冥之中的篤定由何而來?
難道說,在記憶之前,在那一段完全空白的時間里,曾經,曾經有過一個琵琶?
早已滅絕了的希望,忽然之間,仿若死灰中掀起一點火星。
以前……以前……她的以前……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杯里的茶傾在身上。
琵琶聲已經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