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玉的美貌和冷涼兒又大不相同,被夕陽一映,暗影柔倩,氣質上就先過人一等。
云在天回過頭,見她神色專注,心里有些不忍:“郡主,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那天在王府里,雖然是假戲,卻是真情,是我對不住你,你,你還是先回去吧。”
寧玉輕“咦”了一聲:“你和田恬——”
“我們相識已久,我心里,已容不下其他人!
寧玉輕聲道:“你要好好想想看,田恬相貌不過中上,家境也不好,說起來,不過是口齒伶俐了些,你倒喜歡她哪里?”
喜歡?哪里?云在天沒有想過這么多:“田恬她,她也說不上有什么好處,可我就是放不下她——”
寧玉看他的眼光更為不解:“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不如她?”
“不是這么回事!
“我要你明明白地告訴我。”
客房里留有少女特有的芳香,云在天訥訥坐了下來,他不想跟寧玉有過多的糾纏。然而這女子身上有一種近乎威嚴的東西,云在天不知有虧于她在先,還是別的什么,總覺得有點怕她。
寧玉給他斟上了一杯桂花飲,淡淡道:“說給我聽好不好?”
云在天被那奇異的桂花香氣所蠱惑了,思緒不由自主地就回到了那煙花綠柳的江南——田恬笑著坐到了對面桌旁:“兄臺想什么想得這樣入神?”
那時也未曾料到,陰差陽錯,竟然是這樣的一場奇緣。
不能忘懷的,略帶了花香的江南……云在天神色越來越恍惚:“這桂花飲……”
寧玉看著他漸漸地倒在了桌上,輕輕嘆了口氣,她心目中的夫婿本該是爹爹那樣的英雄,可不是連喝桂花飲都能醉倒的男人,可是,人的理想和現實差得多遠哪,喜歡,是連自己都不能控制的東西啊。
“云在天——”寧玉一手支著下頷,靜靜注視著他,“你和你的名字,一點都不相襯呢。”
她聲音還未落下,虛掩著的房門忽然被撞開來,一人奪門而入,看到倒在桌上昏昏大睡的云在天,一把就揪起了他:“笨蛋,你還有心思睡覺,快給我醒醒!
云在天如今卻任大羅金仙也喚不醒的,那人急得反手抽了他兩下,仍不見他有半分清醒的跡象,四下里看了看,一掀帳子就鉆到了床下面。
寧玉就算是再有大家風范,也被這一連串變故弄得目瞪口呆。不到半盞茶功夫,又一人站在了被推開的房門前,寧玉眼望過去,見那人高挑的身形,整個屋子里的光線都被他禁住了似的。
“姑娘,”他緩緩開口,音色十分清冷,“請問有沒有一個少年男子撞到你這里來了?”
寧玉一笑:“公子這是什么話,到女孩子房里找男人?”
未出閣前的少女和已婚婦人的衣飾裝扮完全不同,一眼就可以分辯出來,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失禮了!
寧玉看那人身形有如鬼魅,一閃既沒,愣了一會兒,才緩緩關上了門,回頭一看,田恬已從床下爬了出不,神色悠然自在,不見一絲狼狽:“謝了,郡主!
寧玉凝視著她:“田恬,你——到底是什么人?”
田恬輕嘆:“郡主,我身負國恨家仇,有許多話,都不能與你細說,等他日我還清了這滿身的孽債,再把詳情細細地說與郡主聽!
寧玉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半晌,忽然說:“田恬,你還真當我是白癡了!
田恬“啊”了一聲笑起來:“郡主果然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我這點小伎倆瞞不過你,郡主的援手之恩,我先在這里謝過。不過這次我得罪的家伙太厲害了,容不得我廢話。這個人——”
她一指云在天:“先借我用一用,他腦筋雖然不太好使,拿來做擋箭牌卻是一塊好料!
寧玉看了一眼云在天,淡淡道:“這個人,本來就是你的,無所謂借與不借。”
田恬拍手大笑:“郡主,我從以前就覺得你是個好人,如今一看我的眼光果然沒錯!彼f著話從衣袖里掏出一顆蠟丸,捏碎了蠟封,塞進云在天嘴里。
“我先行一步,那家伙疑心極重,保不準一會兒還得折回來,煩勞郡主告訴這位云兄一聲,我在郊外的城隍廟等著他,他若不去,就等著毒發身亡吧!
寧玉一把拉住了她:“你這是什么意思,他對你的一片心,你固然不明白,也不該這樣辜負他!
田恬向她一笑:“郡主,男人的心,誰又說得準呢,今天海誓山盟,明天就要拋到九霄云外。我得罪的人那么厲害,他不去幫我,我豈不要死得很慘?”
她輕輕推開了寧玉的手,微笑著說:“我可是半點還都不想死呢!
寧玉氣提指尖發抖,看她絲毫也不在意地遠去了,忍不住回過頭來狠戳了云在天一下:“你看你,你這是什么眼光?”
云在天一驚而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郡主——”
寧玉冷笑:“你不要叫我,快到城隍廟去尋你的心上人去吧,她可真是溫柔嫻熟,怕你不記得,不惜喂了一顆十全大補丸給你呢。”
云在天呆呆地聽她把事情經過說完,只覺得像做夢似的,一覺醒來,天翻地覆。坐了一會兒,向寧玉拱手一揖:“多謝郡主成全!
寧玉卻背了身不去理他:“我看你,落到那種人手里,離死也是不遠了,我不用你謝,只當不認得你!
云在天也有些迷茫,田恬的為人,田恬的心意,他是越來越摸不透了。
出了客棧,一邊走一邊尋思,田恬來找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為了什么,這個人,難道就不能稍稍安份一點兒?再轉念一想,真的安份了,那她也就不是田恬了。
云在天一路尋著,找到了郊外的城隍廟,往里面一看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從懷里掏出來個火折子,點亮了,慢慢地摸了進去,忽然聽得里面有人輕咳一聲:“滅火!”
就覺得身后輕風襲來,云在天下意識地一閃身,用手指一帶,就將那人牢牢抓在了手里。那人也不急,火光掩映之下,卻見她笑顏如玉:“你想害死我么?快把火折子滅了。”
云在天手指一松,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對面的人就近在咫尺,連呼吸都清晰可聞。云在天莫名奇妙地緊張起來,手指里一片濡濕,他暗暗罵自己沒出息,和田恬耳鬢斯磨也不是一兩天了,怎么現在就這么沉不住氣。
田恬輕笑:“傻瓜,你還真的來了。”
云在天微顯怨懟:“我怎么可能不來?”
田恬笑得戲謔:“是呵,你命還在我手里呢!
云在天靜了一會兒才說:“是醒酒丸吧!
田恬一怔,旋即笑了:“這次怎么這么明白?”
“你根本就不是能害人性命的那種人,何況是我?”
田恬似是被噎了一下:“是你?你又怎么樣,我怎么就不能害你,我恨不能害死你呢!
云在天心頭一蕩,忍不住緊緊抱住了她:“我以后再讓人傷心,你就是害死了我我也不冤!
田恬笑著捶他:“快放手,喘不過氣來了!
云在天卻不肯,黑暗中她的氣息越來越鮮明,他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田恬——”
“什么?”
“我能不能——”
“笨蛋!”
明明什么都看不見,他卻那么清晰地就能找到她——溫熱而柔軟的唇,甜美得像是一場夢境。像是從上輩子就留下來的記憶,輾轉到了今世,忽然之間,什么都明白了。揭開了謎底,原來那么久那么久,他在尋找的就是這個人,迷失過躊躇過,卻不知冥冥中早有注定。
田恬伏在他懷里吃吃輕笑:“世上的人都要像你這么好欺負該有多好。”
云在天無奈:“總有你踢到鐵板的時候!
田恬抬眼望著他:“我怕什么,有你在,我怕什么?”
云在天忍不住翻給他個大大的白眼:“你是不害死我就肯甘心了!
田恬在暗中悄無聲息地笑了:“你會為我死嗎?”
會嗎?
你會嗎?
云在天微啟了純齒,有些艱澀地開口:“我——會!
田恬輕聲說:“你說過的話,你可要記得,否則,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云在天一震:“田恬,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自己看哪——”田恬黝黑的眼瞳與夜色融為了一體,“你看到了什么?”
那瞬間就能將人淹沒的無底限的黑,深不可測的過去與未來,蟄伏在平靜的外表下,激烈而剛硬的靈魂。
云在天不禁緊緊擁住了她:“田恬,田恬……”
田恬沒有說話,四周就靜了下來,有一種很微妙的氣氛,像水一樣,平和而自然。
云在天想就是這樣了,就是這個人,像是許久許久以前丟失的自己的一部分。她的痛他能感覺得到,在內心深處,不可告人的隱秘。他不用問,在眸光相觸的一瞬間,靈犀相通。
黑暗中的風聲,有如海嘯,夾雜了細微的夜出的生物的掙扎。云在天忽然抱緊了田恬縱身一閃,輕如鴻雁般地躲到了城隍像后。
田恬正想開口,云在天卻把手指壓在了她唇上:“追來了。”
田恬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見,只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壓迫。那個男人帶給人的,永遠是這樣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即使相隔甚遠,她也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許久,云在天拿開了她唇邊的手指,溫熱的觸感仍停留在指尖上,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把手指攥進了掌心里:“你又怎么惹到了他了?”
田恬微微地笑了:“你猜。”
云在天有些泄氣:“不用猜了!
“是嘛,天底下像你一樣的人,多得很吶。”
“有誰能像我一樣人財兩空!
“那是你的福氣,把人賠給了我,財不還是你的。”
云在天無語,半晌才說:“你呀——那時候,你不肯認我,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跟我賭氣也就算了,何苦拿自己開玩笑!
田恬輕哼:“你還有臉說,好兄弟,輕薄你的好兄弟,傳出去也不怕人笑!
云在天臉上紅成一片,好在四下里黑,看不清楚,只是語氣也不大流利了:“我……我知道我錯了,這件事我們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不好!碧锾耖_口就將他噎了回去,“以后我要天天掛在嘴邊上,讓你記得清清楚楚!
云在天汗:“我知道錯了都不行么?”
田恬一點他的鼻尖:“錯了不算什么。只怕你錯過了,才要憾恨一輩子!
云在天心頭一震,攥著她的手,許久沒說出話來。
田恬輕聲說:“那天從你家里出來,要不是賀蘭山救我,你現在是真的看不到我了,我心里,不是不怨你的!
云在天反復說道:“我知道,我對不住你……”
“也沒有什么對得住對不住,男女之間的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只是,我走了,從此不在了,你不會后悔嗎?我想知道,所以才出現你面前,云在天,你不能再負我第二次,不然我會恨我自己沒志氣!
云在天心頭萬般滋味,只化做了一種酸楚,強忍著才沒哽咽出聲:“我是后悔,怕你再不理我,也恨自己自作自受,我若再負你,你只管殺了我,我不還手!
田恬微笑:“到那時候,你可就未必肯讓我殺了,憑我的本事,十個也不是你的對手,只好砍自己幾刀來解氣。”
“不許說這種話!痹圃谔彀阉氖诌镁o緊的,“就算你不肯殺我,我也要被天打雷劈——”
“別說了!碧锾裱谧∷淖欤骸拔衣犃巳饴,你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東西,哄你的郡主姐姐還差不多,到我這兒來騙人,你看我是能讓你哄得了的嗎?”
“我哄你,你竟說我哄你……”云在天瞪大了眼睛,強行掰開她的手,“我和那郡主,連話也沒說過幾句,你卻這樣擠兌我,真是昧了良心!
“我本來就沒良心!碧锾褫p哼,“你現在才知道,不嫌晚了些!
云在天又被她賭得說不出話來,半晌,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哪里是個沒良心的人,其實——算了,就算是沒良心,我也認了。”
田恬笑出聲:“好像我要拐你似的,云少爺,你那紅知已多得漫天飛,連冷七少爺也逃不過你的法眼,又到我這里來裝什么好人?”
她這一說,云在天倒想起來了:“冷涼兒哪里,哪天你尋個機會,跟她把話說明白了,省得她老吊得不上不下的,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田恬搖頭:“心疼了?我偏不說,我十三歲投奔冷家堡的時候,沒少挨她拳頭,她喜歡我,那是她的報應!
云在天哭笑不得:“你怎么這么會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