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硬跳上車掀簾人內,燕奔翻閱置于角落疊放整齊的書堆,每一本都和南宮靖云臨行前贈予村長的一樣,書內放著金磚,只有散亂在車板上的才是一般的書冊。
大約算了下,有二十本動過手腳的書,意即有二十塊金磚在這僅能擋風蔽雨的簡陋篷車內。
“連一百兩都要賴帳的人竟然有二十塊金磚!”遇上這等事能不發火怒吼的只有作古的圣人!“南宮靖云!”
“別這么大聲嚷嚷嘛!”南宮靖云呵呵直笑,依然氣定神合。
“金磚本來就不是我等著被搶才隨身帶的,這些東西應該給需要用的人不是嗎?”
氣頭上的燕奔哪理他那么多。“你騙我!”
“我沒有!彼麩o辜搖頭!拔艺f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是你自己不信的!
“鬼才知道你把黃金藏在書里!彼廊换睾,怒氣未消!肮室獠幻髡f,好看我出糗對不對?”
南宮靖云非常老實地點頭,想到方才他和村長談話時的茫然表情,又忍不住地笑出聲。
“南、宮、靖、云!”他要宰了他!
燕奔沉聲一吼,撲向盤腿坐在車中的人。
轉眼間,燕奔健壯的偉岸身軀順利將南宮靖云壓在下頭。
只是,仍然止不住他的笑。
“還笑!”他怒目以瞪,眼前是張笑意盎然的俊雅面容,還有一只遮住理應和右眸一樣噙著笑意的左眸的眼罩。
看見這只黑色眼罩,燕奔的火氣就如風吹煙霧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又一陣的心口掀疼。
如果沒有意外,這只眼該跟右眼一樣都能看見他,燕奔心中如是想著。
“哈哈哈……呃……”被一雙專注的黑眸鎖住,恐怕任誰也笑不出來。南宮靖云這會兒才感覺到燕奔的重量!澳愫苤亍!
“是你太輕,跟羽毛似的!彼f,似乎沒有起身的打算。
羽毛?南宮靖云哼笑一聲!爸辽俦妊坎撕寐犚稽c。”
“你不痛?”
“什么?”
右手指尖輕撫上遮蔽南宮靖云左眸的眼罩,重復道:“不痛嗎?”
隔著眼罩的輕撫令南宮靖云渾身一震,別開臉不說話。
“是因為受傷才瞎的吧?”若不是因為受傷留下傷痕,就根本不需要眼罩遮掩,他猜想。
“誰說要受傷才能——”
“不痛嗎?”燕奔打斷他的話,強硬地要求答案。
“不痛!蹦蠈m靖云翻了翻白眼,才正眼看壓在他身上的人。
“那就好!
“你起不起來?”南宮靖云屈肘欲起,因為動彈不得而作罷,只能問身上的人是不是心情轉好,肯放人了。
“暫時這樣又不會少你一塊肉。”燕奔皺眉道。干脆挪身好方便自己以他單薄的胸口為枕,雙手纏扣在他腰間!捌匠D憷纤谖覒牙,現在換我睡一次行不行!
“誰老是睡在你懷里?”南宮靖云失笑,因為他挪身他才能屈肘勉強撐起自己,看見枕在自己胸口的人的臉!安贿^就那么一次而已。”
“那就當還我一次不行嗎?”
“我說不行你就會離開?”
“當然不會!”說得多理直氣壯!
“既然如此,何必問我!闭媸!南宮靖云松肘躺回車板,一切隨他。
就此,狹窄的空間不再有任何聲音。
南宮靖云望著蔽天的車篷,若有所思。
不曾讓人這么近身,更不曾靠近別人身軀的他竟對燕奔破了例,他就對他如此信任和放心?
呵呵,恐怕他是陷了下去呵。
陷了下去——這局該如何了結?他思忖,很難得的竟找不到答案,看來他的淵博才學在此似乎無用武之地。
許久許久,直到他以為燕奔真的就這么睡著的時候,聽見他的聲音。
“南宮靖云。”
“你不是睡了?”
“我是想睡,但是——燕奔頓了頓聲,雙手撐地,支起一半身,凝目俯視,眉頭深鎖。
“但是什么?”
“你太瘦了,胸膛像塊砧板似的,躺得我好難過!
“你——”南宮靖云右眸倏地大瞠,首度被他氣得無法如以往一般口若懸河。
氣瞪的眼看著燕奔收回一手按上自己結實的胸膛,自顧自地點了頭!翱磥淼孟朕k法讓你長點肉才行!彼刹幌氡K砧板睡。
“你——噗!哈哈……”
不行了,哈哈哈哈……南宮靖云笑得蜷起身子,像尾被熱水氽燙的蝦。
呵呵呵……普天之下只有燕奔能讓他這樣一會兒氣、一會兒笑,像個瘋子似的,南宮靖云邊笑邊想。
渾然不覺自己方才惹人生氣不久又逗人發笑的燕奔,只是一瞼疑惑的看著身下笑顫著身子,一時半刻還止不住笑的南宮靖云。
他說了什么好笑的事嗎?
南宮靖云果然是個怪家伙。
***
才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去汲個水就回返的燕奔還沒看見驢車就聽見交談的聲音,才往前幾步一探究竟:
同樣的攔路事件又起。嘖,難得過了幾天安穩的說。他不悅地嘀咕在心里。
這回找上門的是三名騎馬的中原人,個個眉宇間神閑氣定,一看就知絕非泛泛之輩。
“說你是災星轉世還不承認。”燕奔緩緩走到被逼下車的南宮靖云身旁,將水袋交給他后一邊閑話家常,一邊拿出短棍準備“動工”!爸笆菛|瀛人,現在又是中原人,看看你做人多失敗,東瀛和中原的人都得罪過了,接下來突然跑出胡人我也不意外!
“英才總是招妒!蹦蠈m靖云無奈地聳了肩!芭匀说募刀饰铱晒懿涣。你真要怪我也只能怪我才學淵博,自招其禍。”
“你還真敢說。”燕奔瞄了他一眼!澳樒み衲哪!
“燕兄言重了。”
唉……斗不過。燕奔搖頭,決定轉移目標,扛棍上肩,走向三匹駿馬。
“你們要一個一個來,還是全部一起上?”狂妄的口氣不因人比駿馬矮了一截面有所改變,他勾勾手指,不耐煩地道,“我的意思呢,最最好全部一起上,一次解決,你們方便,我也方便!
“大膽!”駿馬背上的其中一人厲聲喝道。
不過——燕奔老兄似乎只當它是東風吹過而已!澳銈冏詈孟埋R,我可不想傷了這三匹駿馬!毕袷菍彶彀憧戳丝,他點頭!斑@三匹馬身強體健的,肯定能換不少銀子!边@更堅定他要保全馬匹的決定。
“你——”
方才口喊大膽的人氣得咬牙準備罵人,前頭的男子立刻揚手阻止。
那家伙是帶頭的?燕奔看見他動作,又瞧了眼他身上的衣衫。
嘿嘿,韜文錦是高官顯貴之人才穿得起的衣料,看來這家伙來頭不小啊。
“三番兩次派人偷襲南宮靖云的人就是你這渾小子?”
“大膽!竟敢對——”
“閉嘴!鄙碇w文錦衫的男子喝止屬下放聲,扯韁來到最前頭!霸谙轮旆晏,特在此地恭候南宮公子大駕!
朱逢棠?恭候大駕?燕奔回頭!澳阏J識他?”詢問的語氣很不滿,仿佛只要南宮靖云點頭說認識就等同犯下滔天大罪似的。
幸好,南宮靖云的回答是:“朱公子,在下與你素昧平生,何來恭迎大駕之說!
不該再逗留太久,唉,瞧,又被找到了;只是——這回是哪方人馬?南宮靖云心底盤算著。
朱逢棠……莫非是——原來如此。南宮靖云唇角揚笑,他知道是誰了。
“你我心照不宣,南宮公子!
“喂喂,你們說話就說話干嘛拽文?聽都聽不懂。”被冷落在一旁的燕奔非常不快地抗議。
“對這種人只有拽文才能應付!”南宮靖云呵呵笑道:“我說朱公子,你找錯人了,在下不過是一介窮酸書生,不值得你如此大禮相待。”
“哈哈哈……只怕南宮公子是嫌在下廟小,容不了你這尊大菩薩!敝旆晏暮ψ仨W過深沉。
“在下習慣以天為蓋,以地為廬,多謝朱公子美意。”南宮靖云拱手一揖,拉著燕奔就要上車!白甙桑
“不是偷襲?”一頭露水的燕奔不放心地問。
“朱公子不是那種人!苯z毫不擔心被人偷襲,南宮靖云轉身背對朱逢棠等人上車。
只有燕奔還警戒地面對眾人,倒退地踏上車板坐定。
“南宮靖云!”朱逢棠終于有所行動,策馬來到車前,隔著燕棄與南宮靖云相望!澳銘撉宄约含F在的處境,你一意孤行,無法避免接踵而來的殺身之禍!
“南宮靖云明白朱公子的用心,但這一切不過是你們的誤會,在下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說的話?”
“信也好不信也好,南宮靖云就是南宮靖云。”伸手進車里隨意抓了本書出來翻閱,南宮靖云邊看邊開口。
“難道你想一輩子居無定所,終日在生死間閃躲?”
“生死有命,何況我身邊還有一位俠士同路,他答應過會護我。”
“一輩子?”
朱逢棠一針見血的問,讓南宮靖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反倒是燕奔主動開口為他解圍:“沒錯,我燕奔說到做到!
“你是燕奔?”朱逢棠打斷他的話,訝異寫滿在俊逸爾雅的臉上。
“怎么?”那是什么嘴瞼!澳阏J識我?”啥!這人他見都沒見過。
“你就是燕奔啊……”朱逢棠像沒聽見他話似的低喃道:“呵呵,原來他也出手了……”
“喂,你在說什么?”如同身處雷電交加、惡劣天候下的鴨子,朱逢棠的話他打開始就沒有一句聽懂過。
除了“閉嘴”兩字以外。
朱逢棠沒有理他,只是向南宮靖云抱拳行禮!凹热荒蠈m公子執意如此,在下就不勉強,但得勸你若想置身事外就別再北上,轉往南下愈遠愈好!
“多謝朱公子金玉良言,在下先行一步!
“保重!
南宮靖云朝他頷首,輕拍驢子,繼續上路。
直到看不見篷車,后頭一人策馬上前!巴鯛敚@……”
朱逢棠揚手阻斷屬下的話,只交代:“今日之事,你們兩人誰也不準說出半個字!
“是!彪S行兩人同聲應道。
朱逢棠又移目望向北方——
是嘆息,又像無奈。
***
“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幾天來不斷重復這句話的燕奔口氣里已經有明顯的不耐煩。
問了不知道多少遍,這回若再丟給他一個“我也不知道”的答案,他就親手掐死他!燕奔暗忖。
似乎洞悉他的打算,南宮靖實這次回答的是:“你真想知道?”
“廢話!”要不他問了這么多天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問好玩的?燕奔氣得白眼頻翻,一腳踢上前頭的驢屁股出氣。
驢子回頭像是憤恨地瞪了他一眼,立在原地不動。
“笨驢!竟敢給我停下來!”
“拿驢子出氣算什么英雄好漢。”南宮靖云失笑道。
“我從沒說自己是英雄好漢!毖啾嫉目跉鈽O沖,充分表明他被南宮靖云的有事相瞞給惹毛了!拔沂裁炊几嬖V你了,而你卻什么都瞞我!”
扇子在燕奔面前左右晃了幾下!澳隳挠惺裁炊几嬖V我?”
“當然有!”燕奔幾乎是吼了出來:“我告訴你我家無恒產,自幼父母雙亡所以靠偷搶過日;十歲的時候倒楣踢到鐵板,想偷一個看起來就要嗚呼歸天的老頭子,結果被他逮個正著,才知道他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山怪老;之后被他逼迫收作徒弟學武,十年后又被那老頭踢下山,獨闖江湖至今六年有余。喜歡美酒佳肴,千杯不醉;最恨讀書識字,看到書就頭昏眼花,所以一個字都不認得。我這樣還有什么沒告訴你的?”
南宮靖云撫額失笑,不時搖頭!澳銢]事把自己的事告訴我做什么?”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為什么燕奔會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全說給他聽。
“當然是要你知道我!”要不然他抖出陳年往事作啥?
“知道你,很重要嗎?”
“廢話!要相處一輩子:不知道我行嗎?”嘖!
南宮靖云的心猛地狂跳。相處一輩子?
南宮靖云瞪著他!罢l跟誰相處一輩子?”
“難道這里還有第三個人不成?”燕奔目瞪他!爱斎皇俏腋!
“你跟……我?”是他聽錯還是在作夢?他說相處一輩子?跟他?“燕奔,你最好說清楚我們為什么要——相處一輩子?”
燕奔背倚車梁,一腳屈起踩在車板上,一腳還是毫不客氣地伸長踩在陵驢上。
驢兒又吃疼的嘶叫一聲。
“再吵我就剁了你!”一聲喝令,取得最后勝利,燕奔才轉頭!凹热晃乙呀洓Q定要保護你一輩子,我們兩個不就要相處一輩子?”這么簡單的道理,他向來聰明的腦子怎么會想不透?
“已經決定要保護我一輩子?”南宮靖云很難得的臉上竟然浮現疑惑!笆裁磿r候的事?”
“幾天前遇見朱逢棠的時候!
遇見他的時候……南宮靖云再想了想,才頓時領悟!澳隳菚r是為了替我解圍才——”
“我燕奔從不誆人!
不誆人?南宮靖云右眸因為理解而添上愕然!八阅翘斓脑捠悄恪
“他說你一輩子都有性命危險!
“所以你決定要保護我一輩子?”
“你不是說自己飽讀詩書很聰明,怎么會不懂。”
“你可知一輩子有多長?”
“到死之前都算!
“就算你娶妻生子也要保護我?”他是這個意思嗎?
“誰說我要娶妻生子來著?”燕棄不假思索回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坐直身子,瞪著南宮靖云。
這家伙該不會不懂吧?他明明做得很明顯不是?
“不娶妻、不生子?”急如擂鼓的心音催促體內血氣直往上沖,南宮靖云竟覺此刻喉嚨又緊又干,雙頗、耳根不時泛熱。
察覺到自己不穩的反應,南宮靖云噗哧笑出聲。
原來自持如他,遇上這事也會失措。
“你笑什么?”
“你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南宮靖云不答反問。
果然不懂!澳阋詾槲腋陕锍商毂銚阄以谀闵磉叄植皇菦]事找事。”
“你的確沒什么事做。”在村里的時候只見他吆喝大虎一行人做這跑那,他除了跟在他身邊之外真的沒做什么。
“你——”燕奔被他堵得啞口無言,除了用可能會有人來襲的名義守在他身邊外,他的確啥事都沒干。
“你的意思是要跟著我一輩子?”
“你這不是廢話嗎?我不跟著你要怎么保護你?”嘖!
“你就不問我要不要讓你跟?”南宮靖云靠上身后車梁,雙手交叉胸前。
“你當然要讓我跟,這還用問嗎?”
“我為什么要讓你跟?”
難道他并不——緊張無措瞬間爬了滿臉,燕奔倏地收腳改坐為跨,健壯的身影罩得南宮靖云眼前只能看見他兩潭墨池里燒灼的火氣和——
一種令人欣喜的霸道。
“我要跟,你就得讓我跟,”
他雷震般的吼聲,聲音之大,連南宮靖云都忍不住側頭微閃。
“你這叫霸道!
“叫我土匪都行,我說要跟就是要跟!
“你知道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嗎?”
“不知道就不會說了!”他還做了不是嗎?嘖!
“你我都是男——”
“我不管!”燕奔立刻沖口打斷。
“就算后世之人恥笑也不在乎?”
“啥,死了之后棺材一蓋就什么也聽不見,隨他們說去!彼笥议_弓地撐在南宮靖云身側,壓低身子,那模樣、那表情,簡直是再道地不過的土匪頭子。
“你真的決定要這么做?”
“你還以為我在說笑話不成?”
“你曾說我像塊砧板!
“我說的是你的胸膛。”嘖!還說自己是英才,竟然連話都記不清楚。
南宮靖云右眸白了他一眼!澳歉f我像塊砧板有什么不同?”
“管你是什么地方像砧板,只要想辦法讓你多長點肉就
行!毖啾贾钢鴥扇藗冗叺能嚭煛!袄镱^還有二十塊金磚,其中一塊我要拿來讓你長肉用。”
呵!竟然把主意動到金磚上了!叭菸姨嵝眩鞘俏业!
他還真是會喧賓奪主。
“沒的說,事情就這么決定,我說了算!
“霸道!
“我本來就沒說自己不霸道!敝皇遣怀S枚选
南宮靖云的愕眸望進燕奔的一臉理所當然,就見燕奔挑眉像在說“你想怎樣”似的。
他嗤地一笑,將手伸向燕奔!叭绻阏鏇Q定這么做——一”
“怎樣?”
越過燕奔肩膀的手勾扣在他頸背,將他拉向自己,南宮靖云挺直身子,仰首吻上他溫熱豐厚的唇。
燕奔忽覺眼前一時電光疾閃,涌起狂風暴雨,令他的思緒為之詫然中斷。
待回神,燕奔只看見一抹戲謔的笑容掛在方才欺近他的唇邊,唇瓣還留有吻后的紅熱,足以懾魂勾魄。
注視那兩片唇瓣,看著它一開二口,耳邊也聽見它發出的聲音,接續方才未說盡的話: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就算哪日你后悔也不行,你要心里有數!
這句話,深深烙進燕奔心中。
一生一世——
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