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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冠 楔子 作者:鴻雁
    那是一個冬夜,那是即便多年之后也無法忘懷的黑暗與森冷。而她與他的相遇,像夜里劃過天際的流星,在第一眼便迸出炫目的火花。

    或許,在目光相對的一刻,震撼心弦的只是她一個吧?問過自己多少遍,其實答案早已在心上輾轉千回,卻只能哽在喉間難以出口。

    該怎樣去形容他的目光?那讓她在剎那間迷失了自己,錯把短暫的瞬間看作是幾千幾萬年的永恒的目光,可能對當時的她而言,真的是一種很難描述的感覺。一直到她像個五六歲待啟蒙的娃兒般讀完了、讀懂了那些原本對她而言好似天書的書卷時,才能說出那感覺:“幽寒如冰,熾熱如火!

    幽寒如冰,熾熱如火。許多年以后,聽到她評語的人只是冷笑,對她的話嗤之以鼻。瞧,果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冰與火,毫不相干的兩種物質又豈會溶于一身?更何況她所說的那個人可是仙風道骨、俊美無比的仙師——無名大人。

    的確是很矛盾的形容,但她當時的感覺就是如此。

    當她驚惶地后挪幾分,終于看清面前面無表情的男人時,那種古怪的感覺像從腳底躥上的寒氣,讓她戰栗不已。那隨風飄揚的黑發,燃著火、凝著冰的雙眸,白得近似透明的臉,艷得像剛剛潤了血的唇,杏黃的道袍,握在手中未出鞘也可覺出寒意的長劍……這人,好像她看過的一幅畫或是一尊神像。是在哪里看過?怎么竟會記不起來?

    她癡癡地看著他,著了魔一樣,身后漸漸逼近的嘈雜聲都似聽不到,直到那人眉眼微動,垂下的淡青色劍穗微微顫動,她才猛然驚醒。傻了嗎?竟像個白癡一樣看著一個陌生男子。若是讓人瞧見,還當她發花癡呢!

    她慌忙爬起身,要躲藏,但卻在逼近的火光中無所遁形。

    “找到她了——在這兒!”來人發現獵物似的興奮叫聲。

    她凄然而惶恐,陷入絕望的悲哀,那男人的目光卻越顯冰冷。

    “你快走吧!”她叫著,不想連累這素不相識的道士,更不想再給他們機會往她身上潑污水。

    “死丫頭,看你還往哪兒跑!呀!郭大娘,快過來啊,你媳婦果真是要跟人私奔呢!”喊叫的男人逼近,借著火把的光亮瞧清了面前的男人,不禁愣了一下,“嗄!還是個道士呢!”

    “張大哥,你別亂說話啊!”她急急地喊著。

    “亂說話?!我哪有亂說話?三更半夜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這不是有私情又是什么?你做得出我倒說不得嗎?”

    “他是一個道士啊……”她還未說完要說的話,身邊冷淡而帶著嘲弄的聲音讓她為之一窒——

    “道士?!道士怎么了?難道道士就不是男人啦?”

    仿佛突陷寒潭,沁得手腳發涼。她慢慢地回過身,連聲音都是發顫的:“大娘,你不要誤……”

    “啪!”一個耳光摑在她臉上,打斷她所有的話。臉上火辣辣地痛,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這又算什么?又不是沒挨過比這更痛的!

    “賤人!你要說這是誤會嗎?你真當咱們的眼都是瞎的嗎?像你這樣的野種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早就叫老頭子不要收留你,他偏是不聽,現在可好,不但害了他自己,還差點兒連郭家最后一點香火都毀在你手上……”一身麻衣、頭戴白花的婦人惡狠狠地罵著,后來干脆對她拳打腳踢。

    “大娘,郭大叔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再多的委曲、再多的折磨她都忍受了,可為什么卻還要這樣冤枉她呢?

    “不是你又有誰?老頭子的飯菜可一向是你打理的!

    “不錯,飯是我做的,可是……”淚水在眼眶里打滾,她卻強忍著不讓自己哭泣,“我根本就沒有理由去害一個一直關心我、愛護我的人。「螞r阿仁他還是我未來的相公……我又怎么會害家翁和自己的相公呢?!”

    “我呸!你個小狐貍精也不知使了什么花招,哄得那死老頭子硬要阿仁娶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憑你那副德性,哪配得上我們阿仁?!”

    心在滴血,原來有些話即便聽了幾千遍還是會讓人傷心的。雖然當日答應郭大叔嫁給阿仁純粹是為了報答養育之恩,但被人嫌棄至此,也是她的悲哀了。“大娘,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討厭我,但是沒關系……要不是大叔他肯收留我,我早就死了不知幾百回了。為了大叔,你就算打我罵我、把我當牛馬使喚我都不在乎?墒牵悴荒苊林夹恼f我害死大叔啊……如果我有心下毒,大娘你又怎么可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呢?”

    怔了下,郭大娘突然一巴掌打在她臉上,“你什么意思?!你這個小妖精,害死了老頭子還不甘心,還嫌老娘沒吃你的毒藥是吧?!”她拍著大腿哭天搶地,“老天爺沒長眼啊!怎么不下道雷劈死這個沒良心、黑心肝、不要臉的騷狐貍呢?死老頭子!殺千刀的!你養豬養狗也比養這么頭黑心狼好啊……”

    傻愣愣地看著郭大娘又哭又叫又跳的,她卻連哭都哭不出來。平日里見慣了郭大娘撒潑不覺得奇怪,但那些冰冷的目光卻比刀子更刺人。難道他們都信了郭大娘的話,以為她真的下毒害死了她的恩人嗎?

    “大娘,你也別哭了,先把殺人兇手帶回祠堂見二叔公吧!”

    “哪里用見二叔公呢?奸夫淫婦,一個都別放過,直接押到河邊浸豬籠啦!”

    “浸豬籠?!”她的腳一軟,真不知還能怎樣。他們竟連辯白的機會都不給她,難道她真的是命中注定早死?還是她的出生原就是不該有的錯誤?

    牽動嘴角,目光淡淡掃過眾人。原本灰暗的眸子忽地燃起了一點微光。猛然抬頭,她急急道:“你們要殺便殺,可別胡說八道害人性命。這個人我根本就不認識……”

    “不認識?眼前明擺著的事兒,你害死了家翁還與人私奔……和你娘一樣的賤貨!”

    “胡說!”死死地瞪著郭大娘,她發出任何人都沒想到的凄厲叫聲,“你說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可以說我娘不好……我娘,她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女人……”

    “呸!好女人?你娘是世上最賤的賤女人……”郭大娘啐了一口,回身見眾人因她的話而有所動搖。

    “這道士好像沒見過似的,眼生得很。”

    “可不是——是個道士呢!”

    “難道……”

    “道士又怎么啦?你們瞧瞧這個道士,活脫一個專勾引女人的小白臉。這一身道袍還說不定是從哪個道觀偷來的呢!”郭大娘嚷嚷著,引得眾人都看了個仔細。是啊!好年輕的男人——何況就算真是道士也難保不會……

    “還看什么?還不快抓了這奸夫淫婦浸豬籠!”郭大娘喊著,有人應聲上前。

    “不要!”掙不開,她只能大叫:“快跑!快跑啊……大娘,你放過他吧!我真的是不認識他。 辈灰、不能和他死在一起!她不要死后還要背著淫婦的惡名。

    一口濃痰吐在她臉上,“還說不認識!看你這副騷樣——不認識?!”郭大娘轉身兇神惡煞似的喊:“干什么呢?還不快點!”

    眉輕輕地揚了起來,如遠山飛揚,只淡淡的一眼卻讓郭大娘立刻收聲。

    哪來的道士?看起來不好惹。她喘了口氣,禁不住別過頭去,就聽那道士用一種低而輕柔卻讓人從腳底寒到頭發梢的聲音說:“貧道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但是你們實在不應該招惹到我身上來……”

    “惹到你這個假道士小白臉又怎么樣?”在她發抖的時候,村里最壯的漢子張三郎上前挑釁。

    是呀!一個道士又有什么了不起?是她想太多了。她在心里想著,突然聽見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渾身一哆嗦,才發現那是張三郎的聲音。剛回頭,一點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指尖劃過一抹紅,鼻間飄過一絲腥氣,然后才發現張三郎正在不遠處又蹦又跳慘叫連連,而捧在左手中的右臂竟似山泉一樣噴著熱燙的血……那、那是……

    郭大娘突然抱住頭放聲尖叫,同時刺破耳膜的尖叫與怒罵成了她這輩子無法擺脫的噩夢。

    雪亮的劍光一閃,仿佛在一瞬間割破了所有人的咽喉。在一片死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顆滾落在地的頭顱上。

    “太吵了!贝丝,那個俊美道士的微笑在他們眼中簡直就是惡魔的微笑。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毫無意義的叫聲,也不知是誰先掉轉了身,總之,剛剛還威風八面的一群人像遭到虎狼攻擊的兔子般逃得飛快,只留下一具沒有頭的尸體和那個有著惡魔微笑的道士……不不,還有一個直勾勾盯著他的女孩子。

    很久以后,他告訴她,那一天她的模樣讓他以為她不是嚇傻了就是嚇瘋了,以致于在他轉身離去時,在她開口喚他的那一瞬恍惚了心神。

    “帶我走!”開口的時候也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這個人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她面前,就在剛才,她怎么竟敢請求他帶她走呢?

    頎長的身軀有瞬間的僵硬,然后他慢慢走過,沒說話也沒看她一眼。而她竟那樣癡癡傻傻地跟在他的身后。

    就那樣跟在他的身后,一步又一步,慢慢走過了樹林,遠離了村莊……不知走了多久,她的臉頰、手腳由冰樣的寒冷變得熱辣辣的,上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墜……他的腳步并不是很快,她卻覺得可能永遠都無法追上他……

    直到天邊露出第一線曙光,他才停在一條河邊。那是一條小河,結著薄薄的冰層。她甚至聽見冰的下面河水在歡唱。

    “你打算跟到什么時候?”他的聲音透著不耐,卻是他第一次開口對她說話。

    “如果……我不死,就一直跟下去!”有些興奮,卻不知為什么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是嗎?”目光掃過她搖搖晃晃的身子和她凍得紫紅的臉和手。如果這樣跟著他,大概不用半天,就可以解決這個麻煩了吧?嘴角微翹,他忽然改變了心意,“那么,你發誓吧!說你會永遠永遠地忠于我——忠于我無名!”

    無名!那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卻有種感覺——這個名字的主人會改變她的一生。

    那一年,是大圣朝慶昌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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