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回到本屬于她跟言有意兩個人的簡陋小院,推門喊了許久,他才從柴草堆里鉆了出來——清朝為什么沒有自動打火的灶臺呢?每次生火都費了他的老勁,真想趕緊賺足了錢,住進有丫鬟、老媽子伺候的大宅院里,才好擺脫了這生火的痛苦。
見著她,他滿心疑惑,“阿四?你怎么回來了?你不是說最近漕幫事務繁多,你得留在幫里加班,就不回來了嘛!”看她眼睛盯著灶臺,他忙擋在前頭,“你別盯著我的晚飯哦!我可沒做你的份!
“誰惦記你的晚飯,我有事跟你說。”阿四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了,“我問你,是不是你要收購豐盛行?”跟他說話不用客氣,現代話照搬全上。
“那哪是我的主意?我就算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啊!收購豐盛行要多少錢哪!我上哪兒拿去?”他要是有這個錢,早獨立門戶了,還給別人打工,賺那個辛苦錢?他又不傻。
阿四由此得出結論:“那這事就是胡順官的想法?”
“東家說,他上次去廣州看到了生絲買賣上巨大的利潤,他想收購豐盛行拿下江浙一帶的生絲買賣。”
他的想法竟跟阿四如出一轍,她不知該笑還是該惱。阿四無意識地玩弄著頸項上的祖母綠,深感跟一代巨富商賈做對手,壓力頗大,“他不知道豐盛行已跟漕幫談得差不多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東家要我去談,我自然要盡心盡責,盡可能地把豐盛行拿下來。這好歹是我進阜康的第一件活,不做漂亮了,日后我可怎么服眾?”言有意肚子正餓得慌,一邊生火做飯一邊跟她閑聊正事。
眼見著他好不容易生著了火,幾把柴火一加,火如豆跳躍,眼見著就快不行了,言有意又是吹又是扇的,忙得不亦樂乎。
阿四冷眼瞧著,也不幫忙,嘴里卻仍嘀咕著:“我不相信胡雪巖專干那種撬人墻角的買賣。”以一代名商巨富的手腕,斷不會干這等丑事,否則他雖能賺錢,卻賺不了大錢。
言有意哪里曉得她心中的想法,一個勁地坐在火堆旁自以為是,“大商人必有大手腕,我想胡雪巖下一步定會壟斷這一代的生絲,這樣才能跟洋人談個好價錢。阿四,漕幫向來不是經商,只是販運,你還是斷了做生絲買賣的念頭吧!”
他不過剛離開漕幫,就不盼著老東家來點好了?阿四憤而怒道:“你以為獨家生意好賺錢?我告訴你,生意向來是做得越大越能攬錢。杭州若只得你一家經營生絲,便形成不了大的市場,沒有大的市場做背景,你一家的生絲如何跟蘇州、上海、云南、四川的絲錦緞綢相抗衡?你能發什么財?”
“那不過是你一廂情愿的想法罷了!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說她!阿四指著言有意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是不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你試試便知道了。言有意,今天我還就告訴你了,我之所以能當集團,而你只能給我當秘書,我比你多的就是這一點點的……東西!”
她那不可一世的表情激怒了言有意,讓他很想揮拳頭揍下她滿臉的自信。拳頭,他是不敢揮的,可他有更狠的手段打擊她的信心。
“我的烏四小姐,你是比我厲害!你是高等學府的,你是大家族的千金大小姐,你是排名全球五百強集團的——你多厲害。】赡銋柡τ惺裁从?身為女人,你連個真心愛你的男人都沒有,你還驕傲個什么勁?”他一邊扇風一邊說,風越大火越大,他說得越來勁。
“言有意,你說什么呢?”火苗躥動,阿四心頭的大火也熊熊燃燒起來。她火大地拿起灶臺邊的一瓢水就倒進了火里,言有意辛苦生起來的一爐火徹底熄滅了,這潮濕的爐灶怕是好幾天都紅火不起來了。
眼見著辛苦半天起的爐火被她一瓢水澆滅了,言有意心頭的火也跟著燃了起來,“我說什么?我說韋自勤愛的根本不是你,而是你堂姐——不是你,是你堂姐!”
阿四走了,二話不說收拾起留在小院里的全部家當走了。
言有意一改從前唯有睡覺時才回小院的習慣,只要有空就賴在那里,找個小板凳往院子里一撂,他的目光始終是盯著門外的。
原本以為她只是在賭氣,原本以為她氣過之后還會回來和他講和,原本以為他們會在不經意間相遇,一個微笑過后又是他鄉見故人的溫暖。
然,事實一再地告誡他:那,只是你的以為。
阿四走得決絕,再沒回過這間小院,言有意無數次地在街上尋找著熟悉的身影,終是未見到她。
明明就待在一座城里,漕幫總堂和阜康錢莊分明就隔著兩條街,可他們卻像一個留守在年,一個被丟到了清咸豐年間一般,再未見到對方。
他甚至以為他們此生都無法再見,就在此時,有個人進了阜康的大門,讓他和阿四之間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引發他和阿四之間矛盾的豐盛行老板程當家的。
“您怎么來了?找我們東家?我這就給您叫去!”言有意差了人好茶好臉地伺候著程當家的,自己親自在旁陪著,直到管家請了胡順官出來。他連忙起身引了來,“東家,豐盛行的程當家來了,您去應承幾句!
胡順官正在親自理賬,聽聞程當家來了,慌忙迎了出來——頂下豐盛行的買賣談到半道,他這時前來,料想必有大事。
“程當家的,有什么事,您派個小廝過來招呼一聲,我自當親自前往,怎么好勞您大駕呢?”
“我說胡老板,今兒個我是為談正事來的,您的一番客套大可以收起來,咱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當面鑼對面鼓地把話講清楚嘍!”
聽程當家口氣不善,胡順官多賠了些笑臉,心里也多留意了幾分,“您說!您有話盡可以說!
“今兒來,我不說虛的,也對你說句實話。豐盛行這幾年勉強維持,錢賺不到幾個,我整天跟著那些桑農、蠶農,還有洋人跟前周旋,心倒累得有幾分死了——這是杭州城里人盡皆知的事,我想瞞也瞞不住!
略喝口茶歇歇氣,程當家心中的郁結看來是存了好久,今日是不吐不快。胡順官也不拿話抵他,靜聽他說下去。
“好不容易漕幫的大管家看中了我這買賣,眼看著拿上那筆錢,到鄉間置幾分薄產,我就可以過幾天清閑日子。好嘛!你派了人來,說是要給更高的價,想頂下我這份買賣。我到底是生意人,想賺更多的錢是人皆常情。我推了阿四大管家的情面,等著你來跟我談生意。這阿四大管家是走了,可你的人也不來了,這一拖就是好些天——你這不是拿我開涮嘛!”
話聽到這分上,胡順官抬起眼來瞥著言有意,這事本是交由他去辦的。胡順官因為新鋪開張,忙著銀錢的周轉,想著欠信和的銀子要還,諸多事宜一時忙不過來,便少盯了幾眼,沒想到竟落得這樣的局面。
“程當家的,這事是我胡順官對不住您,對不住豐盛行了。您容我兩天,兩天后我必然給您個確鑿的答復!
胡順官叫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程當家,指名讓言有意跟他進后堂。
“你去豐盛行跟他談買賣的時候,知道漕幫已跟他在談了嗎?”
言有意點點頭,“我知他們在談,但還沒有最后簽合同——我是說沒簽契約書,這事便沒有敲定,我們大可以介入啊!”
現代、清代規矩一樣,沒有簽署具有法律效應的文書,買賣便不算做成,更何況是頂讓一間商行這么大的買賣。
胡順官卻有所想法,“從中作梗非生意人的厚道,更何況還是針對漕幫!
“經商如打仗,勝者為王敗者寇,這才是根本!边@些話還是從前阿四對他說的呢!她做生意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賺錢才是根本。
“我老家在安徽,我們那里以儒商居多。做生意看似儒雅溫厚,實則犧牲一定利益結交更多的朋友,從而發展日后的生意。”這些想法,他沒辦法在一時之間對言有意說清楚,他只想知道,“你既然已經弄黃了程當家同漕幫的買賣,為什么不趁著這火候同他談下這樁生意呢?”
“我……”
“讓我來說,你看是不是對了你的心思。”
胡順官站起身來,在房里踱著步子,每一步都敘述著言有意肚子里的小算盤,“你先以高價為誘餌炒黃了程當家同漕幫的買賣,等程當家回過頭來找你的時候,你并不急于同他談生意。你放著他,冷著他,讓他自己心里先沒底。等你以為時機成熟之時,再壓低價格頂下他的豐盛行。屆時,即便他不想賣給你,也不好再回頭找漕幫——我說得可對?”
他一步步踩在了言有意的心里,一句句說得全是他的盤算。
“沒想到,東家,你跟我存著同樣的心思啊!”
“我呸!”口水直接啐上他的臉,粗人就是粗人,當粗則粗。
胡順官雖升了東家,多年的積習卻難以改變,遇到心上不舒服,一著急起來粗口就使上了。
“你自以為這買賣做得便宜,你可知道這事一旦經程當家的說出去,以后我們還能跟誰做買賣?阜康的聲譽就這么被你給敗了,你倒是幫我省了些買下豐盛行的錢,可買回我阜康的好名聲,得花多少銀子,多少心血你算過沒有?更何況你得罪的還是漕幫!”
被他數落了一通,言有意耷拉著腦袋給自己被罵找借口:“東家,你是不想惹阿四生氣對不對?所以才這么說的!
“你胡扯什么?”胡順官的雙頰“刷”的一下緋紅,他打死也不承認言有意說出了一點點他的心思,只是一點點而已。
不不不!他不是因為阿四才不與漕幫為敵,他如此行事,自然有他的理由,“如今陸地上不太平,很多貨物錢糧的運輸都靠水路。漕幫執掌水路多年,阿四更是打通了漕幫水路上的運輸,讓諸多水路形成一張巨大的網,有了這張網她能買到東西南北很多我們想要而拿不到的貨。得罪了漕幫,不僅日后阜康想拓展生意找不到幫手,怕是連普通的兩地運輸都困難。”
“那我不做也做了,現在該怎么辦?我去漕幫負荊請罪?”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成大業,言有意豁出去了。等他成了天下巨富,他要狂罵下面的人,把今日的本錢全都如數討回來。
正好,他也借著這個機會去找阿四,他欠她的一句道歉,他該還給她的。
“這事你自當去道歉,可不是現在!
換身衣裳,胡順官親自前往。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