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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下) 番外—他的名字 作者:風弄
    皇宮中,永見不到官員各處呈來的奏折上形容的一望無際的金黃麥田。最多,偶爾抬頭,看天。

    天色澄清,同樣也是一望無際,象泛著波浪的海洋,太陽雖然還閃著白光,卻已經少了霸氣,勉強待在中央。

    也難怪,已是深秋。

    他掃一眼案頭,整整齊齊的奏折分成兩摞。這邊的,已經批完;而另一邊,比這邊高的,是未批完的。

    “唉……”他微微嘆一口氣,聲音在御書房中回蕩起來,響得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這里是這般的安靜,竟比墳墓更可怕。

    總管小福子從外面無聲無息鉆進來,小心翼翼又尖聲尖氣地問:“皇上有吩咐?”

    他皺眉,不自覺挺直腰桿,無聊地揮揮手,腦子里忽然閃過一事,沉思著,象矜持地拿定了主意,慢吞吞吩咐道:“召九王爺進宮。”

    小福子領命去了,他這才重新坐下來對著滿桌的奏折。

    九弟現在該在九王府。

    若他在九王府,那人一定在他身邊。

    他們兩人……

    拿著手上的奏折,前面“秋收甚豐,此乃皇上洪福之征兆”云云反復看了幾次,不由滿心煩躁。扔了奏折,又站起來,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

    他們兩人又該如何?

    九王府當年被砍掉的樹重新栽起來了。深山里找的好樹,用了不少民夫和銀兩運回來栽種,應該長得不錯。

    也對,那人喜歡爬樹掏鳥窩,沒有樹的王府怎能留得住他?

    時間過得慢,這個時節竟還是叫人氣悶。

    “小福子,”他停下來,看看天色,轉身問忙奔進來的總管:“九王爺怎么還沒來?”

    “回皇上,奴才立即派人再去!

    他搖頭:“不用。下去吧!焙髞恚右痪鋰诟溃骸叭舻搅,立即請進來!

    “是。”小福子彎著背退出去。

    御書房中余他一人。他依舊背手踱步。

    九弟來了,怎么和他說?太妃到跟前哭訴了兩三次,說九弟無論如何也要留個后。但九弟的脾氣他這個二哥是知道的,哪里會肯?就算能跟九弟把道理說通,那人一定也不肯。

    萬一鬧起來,又是刀光劍影、血肉模糊的場面。

    “九王爺,您總算到了,皇上正等得急呢!遍T外傳來小福子殷勤的聲音,門簾被高高掀開。

    來了。

    他忙收回焦躁的神情,坐回鋪著明黃墊子的椅上。

    門外進來一人,眼睛點漆般的發亮,通身白衣,飄逸又神采奕奕,麻利地行禮,邊問:“皇上叫得好急,出事了?”

    “沒大事。”他冷靜下來,方才冒上來的郁悶似乎全消了,悠閑地坐著,指指一邊的椅子要弟弟坐下:“我們兄弟多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沒法子,皇上忙!本磐鯛斪聛,抹抹趕路惹出的汗珠:“國家大事太多,前兩天契丹的使者團到京,別說下面負責接應的官兒,連我王府里的人也忙得人仰馬翻。這些年契丹人打戰打出明堂了,說起軍力……”

    “好了,又說起國事。今天明明是叫你進來說自家事的。”他揮手叫停,視線忽然落在九弟的腰帶上。

    黃色的絲綢腰帶上系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本是稀世珍品,卻被碰掉了一個角,真是暴殄天物。

    他皺眉,指著玉佩:“那不是上月朕賞你的,南田新進貢上來的。”

    “是,臣弟看著喜歡,天天佩著……”九王爺解釋著拿起玉佩,發現多了個缺角,不由愣了愣,很快露出個無奈的笑容:“什么時候又把這個弄壞了?天下的東西到了他手里就沒有能保個完整的,鬼頭鬼腦,虧著不動聲色把我給瞞住了。”

    他搖頭:“不要太縱容了!

    九王爺臉上卻仍是寵溺的表情:“他雖貪玩,倒不怎么闖禍。”

    坐在明黃墊子上的人似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只覺得酸味上冒,但皇上的威嚴擋住酸氣繼續冒出來,勉強壓制下去后,沉默了半晌,才把一直藏在心里的考慮說出來。

    “九弟,上月送到你那的畫像,都看過了?”

    一提那些畫像,九王爺的臉色立即差了,含糊地應了一聲。

    “也……該納個王妃了!

    “皇上……”

    “上好的閨秀,任你挑!

    “皇上……”九王爺坐立不安起來,惱怒地低喊一聲:“二哥!

    “別尋思我動了什么心,這是你皇額娘三番四次來求我作主,我才不得不出面!彼m然一字一句擺著皇上的架子教訓,心里卻知道不頂用。

    “我用不著!

    “怎么用不著?你想絕后?”

    “過繼一個!

    “不行,王族的血脈可以隨便混淆?”

    “那九王府就絕后!”

    “你混帳!”他一掌拍在案頭。

    九王爺瞅了他半天,冷冷站起來:“二哥,你要逼我?”那模樣,讓他瞬間想起從前在二王府中,他這個從小最親密的弟弟瘋狂的情景。

    刀尖,不過一晃眼,就已經入了胸口。

    血濺在四處。

    九弟緊緊抱著那人,兩三個侍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分開。

    直到現在,坐在代表最高威嚴的龍椅上,每當回憶起那時來,眼前仍會一片鮮紅。他一生人中,從不曾如此驚心動魄。驚心動魄后,卻是黯然銷魂。

    怎不黯然銷魂?每一個帝王都會對這刻黯然銷魂。

    四海之主,富極,也窮極。

    他端著帝王的架子,牢牢盯著弟弟的眼睛,但對面的眼神沒有絲毫閃爍,表明愿意隨時魚死網破。對著已經長大的弟弟,一股銳氣猛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腹腔內似乎空蕩蕩的。他緩緩收回目光,慘然笑笑:“我怎敢逼你?我知道,若說為他,你是不惜把性命都賠上的,別說要沖撞我這個哥哥,就算要殺盡天下人,我看你也肯!

    他露出灰心的神色,九王爺也靦腆起來,收斂了方才的鋒芒,低頭解釋:“不止為他,我也肯為二哥你賠上性命!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胡涂!彼S意笑著駁斥,象把方才的事兜開了,依舊叫弟弟坐下來,說著不著天際的閑話。

    小福子一直在書房外豎著耳朵聽里面的動靜,聽到緊張處已經開始瑟瑟發抖,到后來,好不容易放下心,才敢吩咐宮女:“茶水恐怕要涼了,快進去換上熱的。皇上正和九王爺敘家常,你們手腳輕點。”

    聊了半個時辰,九王爺頻頻看天色。他心里明白,唇角微翹:“不耐煩了?也罷,回去陪他吧!

    “難得陪皇上聊天,怎會不耐煩?”九王爺口里說著,腳卻已經站了起來,踱踱腳,不好意思地說:“玉郎正在親自教戲子排戲,王府里不知怎么亂呢!

    “排戲?”

    “明天是他生辰,說一定要看自己親自排的戲!本磐鯛斴p輕笑起來。

    他不由怔了一下:“哦,明天是他生辰。”

    “可不是?”九王爺急著回去,匆匆行禮:“臣弟告退。”

    看著九王爺身影在搖晃的門簾后消失,他才回過神來,轉頭看看案頭待批的奏折,似乎又有點心亂,再站起來,還是背著手緩緩踱步。

    踱了一會,停下來,揚聲道:“小福子!

    “奴才在,”小福子伶俐地鉆進來:“皇上有吩咐?”

    他沒有立即說話,思考一會,說:“有旨意給九王爺。不要另派人,就你自個去九王府傳旨!

    “是。”

    “明日,朕會親自去九王府,著九王爺安排,讓我見一個人。聽明白了?”

    “是,聽明白了。”小福子彎著腰把方才的話清晰地重復一遍,隔了半天不見他下面的吩咐,想問又不敢問,心里直犯嘀咕。

    他知道小福子為難什么,輕道:“那個人是誰,你一說九王爺就明白,去吧。”

    “是!

    眼看小福子要退出門外,他忽然又不放心起來,喚住小福子:“回來!毙「W踊氐缴砬,依舊躬身等著旨意。

    他又斟酌半天:“這事不要張揚,也別讓那人知道。你去了九王府,單獨見了九王爺才頒旨。還有,他要不肯,你就說,朕答應了,只要他辦妥這事,畫像的事朕就不管了!

    吩咐完,心境轉好了點,仿佛忽然多了一點盼頭,說不出隱隱的歡喜。天還是一片波濤似的,看著也覺得有幾分雅致。他重新坐在案臺前將奏折拿起來,繼續沒有完的事兒。

    多時,小福子回來覆旨:“九王爺領了旨意!

    “說了些什么?”

    小福子仔細回想九王爺當時的模樣,含含糊糊中又帶著點明白,遲疑地答:“沒說什么!

    他放下奏折,輕松地站起來,笑道:“今天乏了,朕想早點休息!彼煞簝上陆罟牵菹⑷チ。

    說是休息,其實一夜不眠。不是如往常般心煩,而是渾身都是輕飄飄的,不住看外面漆黑的天。好不容易,熬到天發出灰白的光,他不用奴才侍侯,自己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負責叫起的太監宮女們進門見了,都唬得臉色發白,只道遲了皇上定的時辰,正雙膝發抖要撲通跪滿一地,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卻笑了:“朕今天微服,侍侯吧!

    換好衣裳,領了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從皇宮小角門無聲無息地出去,他搖頭拒絕了侍衛準備的小轎,朝當日熟悉的九王府走去。

    遠遠的就能聽見九王府里的熱鬧。百姓們不知出了什么事,圍在王府外黑壓壓地探頭。

    九王爺在隱蔽的側門親自開門,將九五之尊迎進王府。

    “打點好了?”

    九王爺不答,一路大步走著引路,在各種結得正盛的果樹中穿來插去,到了后花園深處,才轉身看著他:“皇上真要見他?”

    他挑眉:“朕不能見他?”

    “當日有旨意,皇上要是見到他,就……”

    他笑起來,擺手道:“朕的旨意,朕當然能改!

    九王爺帥氣的臉還是沒有笑容,四面傳來的樂音絲毫沒有讓他放松。他瞅著面前的男人,象在防備隨時會出現的危險,直到天下至尊的臉色也有點不好看了,轉了身,輕問:“二哥還是放不下嗎?”

    身后沒有回答。

    九王爺肩膀垮了一垮,但很快又挺起脊梁,別過臉沉聲道:“你是皇上,又是我哥哥,要別的事,我一萬件也答應下來。但玉郎,我是萬萬不會放手的!

    又是犯上的言語。

    他又挑眉,想冷冰冰回贈一句警告,要這弟弟莫太無禮,但話出口時,卻是嘆氣:“你太不懂事。我若動了歪心,當日又何必成全你們!

    “那……”

    “只是,”他微微笑道:“昨日忽然想起,這么些日子,他從來都是滿口二王爺二王爺,竟是從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又如何?”

    “我想親口告訴他!

    “告訴了又如何?”

    他悶住了,濃黑的眉舒展不開,仿佛藏在里面從不讓人看見的苦澀快滴淌出來。他嘆氣:“你不會明白。一個人若連名字都沒有人喊,是何等寂寞!

    九王爺動容:“二哥……”回頭看他

    “天下敢直稱我名字的,恐怕只有這個人了。若不告訴他,豈不可惜?”他還是抿著唇,風流貴氣地站著。

    想起玉郎平日說起二哥,總一個一個“二王爺”,若日后真知道了他的名字,一定會毫不忌諱地直喚當今皇上名字。九王爺念著情人的膽大包天,也不由笑了。

    “好,玉郎正在前廳搗亂,我想個法子騙他過來!

    被騙者來得很快,而且興致勃勃。一手拉著九王爺的手,眼睛上卻蒙了一條黑布,走路全靠九王爺領著,遠遠便大聲喊:“你到底要送我什么?怎么半天還沒有到?”

    “別急,送你的當然是最有趣的東西。”

    他徐徐站著,看他們相依著走近。

    九王爺到了地方才松手,咬著玉郎耳朵說:“你乖乖站著,不要把眼睛上的黑布摘下來,我去拿禮物!

    “我為何要乖乖站著?”玉郎不滿意地搖頭,臉朝九王爺的地方轉:“我……”

    “我下月要去江南出巡!

    抗議立即停止了,換上興奮的聲音:“我也去!”

    “那你就聽我一次!

    “好,好,聽你一次。”玉郎說:“但你今天晚上聽我的。”

    九王爺不提防玉郎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臉皮再厚也不禁紅了紅,不好意思地看看一旁的二哥。

    “站著不要動,不要摘黑布。”

    “知道!快把禮物取來!

    九王爺去了,后花園只剩兩人。一個蒙著眼,一個卻直直盯著另一個。

    他看著面前一臉無聊的人,正不安靜地左右轉頭,似乎考慮著偷偷將蒙眼的黑布摘下來,還是那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他本來非常緊張,心頭被說不出的滋味繞著,現在卻一下子按捺住了,看著玉郎已經不耐煩地用手掀黑巾,忍不住輕輕喊一聲:“不要摘……”

    “誰?”玉郎沒料到面前站著旁人,耳朵立即豎了起來,伸手要掀黑巾的手,卻被另一雙沉穩的手緩緩按下。

    “不要摘!

    “你是誰?”玉郎偏著腦袋仔細聽著,似乎覺得挺有趣,忽然揚聲叫起來:“玩抓貓貓嗎?叫陳伯也來!喂,你到底是誰?小三子?羅哥兒?打賭,我再猜一次保證能猜著。若讓我猜著了,得讓我在你屁股上踢一腳!

    看出玉郎沒有認出自己的聲音,他不由松了口氣,卻又覺得有點失望,無聲嘆了一聲,想好的話說出口時卻沒了當時想象的瀟灑:“我的名字……”

    “。 庇窭蓞s似乎想起什么,驀然震了一震。

    他知道要糟。

    果然,玉郎猛地摘下黑巾,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幾乎跳起來:“二王爺?”他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人,舉手揉了揉眼睛,剎那安靜后,卻忽然將手中的黑巾往當今皇上臉上一扔,怪叫:“你沒有看見我!你沒有看見我!”象見了鬼似的,簌一個轉身撒腿就跑。一到拐角,正巧九王爺回來,玉郎大叫:“笙兒快跑,要掉腦袋了!”抓起九王爺的手就拖。他卻不知道,皇上已經改了要他腦袋的主意。

    兩人轉眼逃得無影無蹤,空余花枝搖曳,似笑無情。他呆呆站著,愣了不止一會,竟不知所措起來。

    “……叫……”他努力地發著聲音:“叫……”忽然發現有點哽咽,頓時驚惶,收斂著失落將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桿,但手還是在發抖。

    他邁步,裝做賞花,緩緩走了兩圈才停下來。

    手已經不抖了。

    他看向兩人逃開的方向,雕著牡丹花門頂的小圓門深處沒有人蹤,為玉郎祝壽的戲卻似乎已經開始了,空氣中遠遠飄來“萬般皆下品,唯有爬樹高”的曲子。不倫不類的詞,一聽便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他失笑,很快嘆氣,天下孤苦的滋味都轉到他舌尖下。

    “我的名字……”沒有人,他只能對著空氣,抬頭說:“叫錚!

    空氣沒有響應。

    笙兒!笙兒!玉郎興致勃勃的叫聲作對似的在耳里回蕩。

    他極力想象玉郎在后花園中到處找尋自己,四處探頭叫“錚兒”的模樣,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

    “錚!”他不甘心似的,對著身邊一株連花苞也沒有的梅樹道:“我叫錚!

    “錚,這是我的名字。”

    “錚。”

    至高無上的名在空氣中回蕩,他重復了許多次,直到自己也覺得無聊,才自譏地笑起來,搖搖頭,去了。

    咚咚咚咚……好戲開鑼。

    眾人粉墨登場,看好戲的都在臺下伸長脖子。

    后門,有一道失望的身影矜持地挺直了腰桿,在幾個剽悍大汗護衛下無身離去。

    安靜的后花園,卻響起低沉的聲音。

    “錚?”異域的音調里帶著玩味,似乎這字有趣極了:“錚……”

    “王子,這就是莫國的新君!庇辛硪粋輕輕的聲音在旁邊提供資料。

    “嗯!蹦腥说穆曇暨把那個字含在嘴里,仿佛怎么也咀嚼不盡里面的味道:“錚!

    你的名字,原來叫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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