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吉坐在公共汽車上,無心裝載窗外的景致,無聊地玩弄著自己圓圓短短的手指。有時,他會抬起頭問身邊的尹老師他們會去哪里。盡管這可能是他第四次提出這樣的問題了,但是心蕾仍然滿臉慈愛地回答他他們將會去報名參加繪畫比賽。
小吉“聽”后,一臉的茫然,便又繼續玩弄起自己的手指。
他并不知道心蕾老師曾為了此事和他的父母詳談了大半天。他的父母開始的時候是不同意的,因為他們家境實在太貧寒了。做母親的失業幾年,一家人就只靠小吉的父親那點微薄的退休金生活。他們并不是交不起那20元的報名費,但是他們看不出自己那個又聾又傻的孩子會在這樣一個大型的比賽中有什么作為。何況來參賽的都是些手腳健全,天資聰穎的小孩,請來的評委更是國內最有威望的畫家,因此他們不希望把用來吃飯的錢花在這件于他們根本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心蕾了解了他們的擔憂后,決心代他們出錢為小吉報名,她實在不忍看到自己學生的才能就此被埋沒了。
小吉的父親聽了,立即高興地同意了。但小吉的母親則在一旁嘟噥,不明白心蕾無緣無故的為什么會對她的傻兒子那么好,想必是另有目的。心蕾沒有在意她的那些閑言碎語,而是趁著這天是休息日就把小吉帶到“展翼”公司的門口報名了。
想不到來報名的人還真多,報名點前彎彎曲曲地排著一條密不透風的長龍,那些跟著父母來的小孩一個個神氣十足,仿佛比畢加索還畢加索。他們見到了小吉,都瞪圓了眼睛盯著他,大呼小叫得喊著“傻子”。幸好,小吉是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的。但那些夸張的表情和動作還是把小吉嚇得哆嗦,緊拉著心蕾的手一刻也不敢放。心蕾拍拍他的頭,安慰了一下,便拉著他走到人龍的最后耐心地等著?伤男氖侨f分擔憂的,不知道大賽組委會是否允許像小吉這樣的特殊兒童參加比賽,她害怕結果會令小吉失望。
苦苦候了大半個小時后,終于輪到他們了?墒切睦偎鶕牡氖虑榘l生了。
“這是你孩子啊?”報名點的工作人員打量了一下小吉,問。
“他是我的學生,他父母沒空來。所以我帶他來了!毙睦俅稹
“哦,但他不能參加比賽。”
“為什么?”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參賽規則上寫得清清楚楚了,參賽的小孩必須有藝術才能,會畫畫。他會畫畫嗎?你這不是來瞎折騰嗎?”
“他會啊,他畫得比一般的小孩還好。你怎么能說他不會?”
“不行,不行。就算他會。那我們把他放在哪個組別啊?是幼兒組,還是少年組?走,走,別在這兒煩著!
那人一臉的不耐煩,趕蒼蠅似的向心蕾他們揮著手。
“但是……”
“下一位!”不等心蕾再說半句,那人便叫了起來,排在后面的人立即走上前,把心蕾和小吉硬生生地擠出了隊伍。
心蕾拉著小吉呆呆地站在隊伍外不知如何是好。走吧,又不甘心,再擠進去吧,又沒有膽量,思來想去,眼內開始有些濕潤了。
忽然,她想起了楊平。幾天前,她和他談過小吉的事,希望他每天放學后抽時間為小吉開小灶,指導一下他的繪畫技巧。當時,楊平已接了老王的班,是一名正式的美術教師了,于情于理,他都不應該推卻,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愿意接受的。于是,他一口就答應了,還給心蕾一個十分溫暖的笑容。所以,她打了個電話給他,請求他過來再幫她一次忙,為小吉報名。
很快,楊平接了她的電話后,騎著他的“人肉奔馳”來了。心蕾歡喜若狂,馬上拉著小吉跑過去迎接他。
可他的臉不再是陽光普照了,而是陰云籠罩。心蕾并沒有留意他的變化,扯著他的手就往隊伍里跑。
“心蕾!彼辛寺暋
心蕾停住了,疑惑地望著他。
“我不能幫你!彼蛔忠活D地說出來,神情嚴肅,仿佛鼓著很大的勇氣。
“為什么?”心蕾驚訝不已。
“你必須自己把這件事解決!
“我可以自己解決就不用麻煩你了。你幫幫我,也幫幫小吉吧!”她苦笑著說。
他搖了搖頭,又說:“你可以做到的,你一定可以。
“我不行。”她想起剛才的情景,幾乎哭出來。
他仰首對著天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然后把助聽器從自己兩只耳朵上脫了下來。
“現在,我什么也聽不見了。聽不見你說什么,也聽不見別人說什么。所以,我幫不了你,現在只有你才能幫得了小吉,所以你不能退縮,你所做的事情再不只是對你自己負責,還要對其他人負責了。”
“不,不,你把助聽器戴回去。我不行的,不行的。心蕾又是大叫又是做手語的,表情極為著急。
但是,一切只是徒勞。楊平對她的哀求不為所動,還把頭側過一邊,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心蕾好生失望,她本以為把楊平叫來什么事都可以解決。可事與愿違,楊平不但不肯幫這舉手之勞,還反過來監督她獨自一人去應付這樣令人難堪的事情。這實在讓她既不解又氣惱。
她噘著嘴用力捶了一下楊平的胸口,想把他的鐵心腸捶碎。但沒有用,她只得轉身就拉著小吉重新擠進那吵吵鬧鬧的人堆里。
那工作人員見她又來了,不等她張口就連忙擺手,說:“走吧,走吧,小姐,我們真的不能讓他報名!
心蕾心里一沉,回頭望一下楊平,看到他也在望著自己,眼里是期待,是鼓勵,但卻絲毫沒有要過來幫忙的意思。但這已經足夠了,心蕾感到有股力量撲面而來,使她的勇氣百增。
“你憑什么不讓他報名?他明明就符合資格,你這樣做是歧視!”心蕾義正詞嚴,更是努力地把聲量提高了許多。
那人聽了,對她翻了一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我說他不符合資格就是不符合資格。你知道我們公司舉辦這次活動的目的是什么嗎?除了為少年兒童提供一個展示長華的機會,我們還希望通過這次活動宣傳一下我們公司的形象。我們公司的形象一直是健康的,高品位的?赡愕膶W生哪一點符合我們公司的形象要求?算了吧,小姐,我們不會讓他報名的。”
“你們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口口聲聲說關懷兒童,其實關懷的是你們的金錢!”心蕾越聽越氣憤,竟出人意料地大罵起來。
“哎?你這人怎么這樣?還為人師表呢?”那人也不甘弱,叉著腰,指著心蕾的鼻子也罵了起來。
心蕾把那人指著她鼻子的手猛地一撥,說:“你放尊重點,別以為你兇我就怕你!边@句話雖是對那人說的,其實也是對心蕾自己說的,她害怕自己會軟下來。
“你們這次活動的總負責人是誰?我要見見他,要他把道理說明白。”心蕾覺得再這樣與那人糾纏下去也是沒有結果的,索性來個告御狀.嚇唬嚇唬他。
“好!”那人不但沒被嚇著,反正更加張狂,“這次活動的總負責人就是我們畢總,你有本事你找她去。
“找就找。”心蕾把心一橫,拉著小吉就往“展翼”的公司大樓內沖。
可你以為見一個大集團的總裁是那么容易的嗎?不容易。心蕾還沒走進兩步.就被前臺的秘書小姐攔住了。
☆☆☆
“小姐,請問你找誰?”
“我找你們畢總!
“你有預約嗎?
“沒有!
“小姐,對不起,沒有預約不能進去!
“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她!
“不行,不行,不可以的,我們公司規定沒有預約不可以進去!
“你通融一下吧!
“不行,對不起,這是我們的工作,請你也諒解一下。”秘書小姐臉有難色。
怎么辦?心蕾想放棄,但楊平在外面等著她的好消息,身旁的小吉在等著她的好消息,她所做的一切牽動著兩顆純真的心,她怎能讓他們失望,她要堅持下去。
“那我在這兒等她”心蕾說。
“但畢小姐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的!泵貢〗阏f。
“沒關系,我就在這兒等她出來,不會妨礙你們工作的!
秘書小姐見心蕾言詞懇切,也不好阻她了,還搬出兩張椅子給她和小吉坐。
等待是容易讓人產生不安的。心蕾坐在冷冷的椅子上,手腳不知往何處擺,換了幾個姿勢仍然渾身的不自在。瞧著一個個出入于“展翼”公司的陌生臉孔,她不停地咽著口水,“咯噔咯噔”的心跳聲震動著耳膜,大腦里一直在組織著許多待會兒見到畢總時必須要講的話。
她曾經聽陸澤和潔妮議論過畢總。他們說她是“鴿子眼”,是一個“令人生厭”的老太婆。她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是否屬實,但在她的印象中做生意的人都是冷漠和虛偽的。他們一切的行為和言論總是圍繞著“金錢”這個軸心來運轉的,離開了這個軸心,世界對于他們將是了無生趣。
那么,心蕾可以成功地說服畢總這個商業王國上的女王嗎?她可是連女王的下屬也說服不了!事情仿佛毫無希望,但既然啟程了,就要前進,此時此刻,她無法退縮。
“畢總!
忽然,秘書小姐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像在心蕾的耳邊炸了個雷,讓她“刷”的一聲從椅子上直直地站了起來。
眼前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穿著杏色的行政裝,衣領別著一個鍍銀的蝴蝶胸針,面容親切、體態雍容,身邊有兩個助手,都很年輕,很干練的樣子。
她望著心蕾,表情有些吃驚,可能心蕾剛才站起來的動作有點唐突和別扭。她便轉頭看了看秘書,意思是問她到底發生什么事。
“這位小姐帶著這位小朋友在這里等了你很長時間,說有很重要的事找你。”秘書會意地說。
“哦,你好!碑吙偮犃,微笑著向心蕾點了個頭,“這位小姐,請問有什么事情呢?”
“你好,畢總。是這樣的,我聽說你們公司要舉辦一次少兒繪畫比賽,所以我特地帶我的學生來參加。但是,剛才報名點的工作人員拒絕了我們的報名申請,所以想請勞你大駕,幫個忙,讓我們有一個公平的機會,參加這次比賽。”
心蕾一股腦兒地把心里念叨了好幾遍的話吐了出來,而且流利得連自己也感到驚訝。
“那他們為什么要拒絕你們呢?他們說了什么理由?”
“他們說我的學生不符合資格!
“那你的學生到底是否符合資格?”畢總又笑了。
“他當然符合。你們的宣傳單張上所列明的參賽資格是五至十二歲的,有繪畫才能的少年兒童均可參加。他不但會畫,而且畫得很好。你若不信我可以讓他當場畫一張給你評定一下。”心蕾迫不及待地說。
“哦!你別誤會,我當然相信你。”畢總想了想,“這樣吧,反正我現在也要出去開會,那就先和你一起到門口看看吧!
那敢情好!心蕾聽她這樣一說,興奮莫名,急急忙忙拉著小吉跟在畢總后面走出了“展翼”大樓。
那工作人員見心蕾果真把畢總找來了,臉色嚇得青白,張大了口望著他們定格了好幾分鐘。
“這位同事,我聽說你拒絕了這位小朋友的報名,有這事嗎?”畢總問那人,語氣十分的平和。
“你聽我解釋!蹦侨诉B忙點頭應道,并小聲地在畢總耳邊說:“畢總,你瞧瞧那小孩的樣子。到時候比賽有好幾家電視臺的人來采訪,我怕會影響我們這次活動所要帶給公眾的信息!
“我不同意你這種說法,我覺得他不會構成什么壞的影響。我們的活動就是要關懷兒童。你把報名表給我!碑吙倗绤柕卣f,井把那人遞給她的報名表轉遞給了心蕾。
“謝謝!毙睦傩闹杏腥f千句感激的話要說,卻最終只匯成了一個詞。
“別謝,其實是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夠好。請你原諒!
畢總還想再說些什么,旁邊的人卻打斷了她,耳語了幾句,提醒她要去開會了。
畢總點了下頭,向心蕾伸出了手,說:“對不起,我要趕時間。不過,比賽那天我會去的,到時再見吧!
“好,再見!毙睦傥兆∷氖终f。
“哦,對了,你叫什么名字?”畢總又問。
“尹心蕾!
“尹心蕾?”畢總聽了,眼睛一亮,打量了她一番,仿佛在欣賞著一棵奇異的珍草,“你是聾人學校的老師?我聽說過你。”
心蕾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知道一定是陸澤在畢總面前說過她。
“看來你蠻有勇氣的嘛!好了,不說了。再見!”畢總笑瞇瞇地向她和小吉揮了揮手,走了。
就這么簡單地解決了?望著畢總遠去的背影,心蕾實在難以相信。猶在夢境,過了良久,才忍不住歡叫起來。她拉著小吉亂蹦亂跳,得意忘形,幾乎把大街當做了舞池。在此之前,她認為自己一定會被一個巫婆樣的女人狠狠地扔出“展翼”大樓的門口。恰恰相反,她碰到的是愿望女神,現在她不但為小吉爭取到參賽資格,而且自己還得到畢總一句非常意外的贊揚。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是一個有勇氣的人,是一個能辦得成事的人。過往,陸澤總是輕視她,只把她當一種陪襯。可是,今天,她勸服了連他也勸不服的人。這怎叫她不歡欣雀躍?
當然,這些小事是不能與陸澤的大生意相提并論的。但這足以讓心蕾領略到成功的快感。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在幫助她克服自身的懦弱的同時,也幫助她戰勝了對陸澤的恐懼。
這種勝利后的喜悅對于她來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她為此激動異常,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腦袋內只想著要找一個人來一起大肆慶祝。
“楊平,楊平!”她大嚷著,在人堆里尋覓著楊平的身影。
其時,他在暗暗地笑呢!他已經望到她了。
他陶醉在她凌亂的“舞蹈”中,她和小吉兩個人在大街上像兩個快樂的天使,勝利是他們最堅硬的翅膀,讓他們任意穿梭在人海內的每一的角落。陽光照在她的雙唇,猶如照在兩片潤紅的薔薇瓣兒上一樣美麗。他很想吻一下那兩片薔薇瓣兒,觸碰那種激蕩心靈的柔軟和甜蜜。
“楊平?”她也終于找到他了。
他還沒有戴上助聽器,聽不見她對自己的呼喚,但是他看到了她那對灼然的眼睛在盯著自己,含著嬌嗔,含著興奮。含著少有的自信。
她攜著小吉如小鳥般飛到他的面前,卿卿喳喳地述說著她的成功史。
“楊平,你知道嗎?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小吉可以參加比賽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嗎?我先去找那個混蛋工作人員,他竟然還是那么不講道理。真是逼著我狗急跳墻。不,不,不應該這么說。應該說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就當機立斷,找他們的老總,哈!
她想起剛才那個工作人員嚇得鐵青的臉,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后仰。
楊平聽不到她在說什么,也聽不到她朗朗的笑聲,世界是靜謐的,恰恰能令他欣賞到她開懷的笑容如水蓮般綻放,世間的一切在剎那間煥然一新。
“現在,我知道為什么你要讓我一個人獨自完成這件事情了。人們常說用自己的汗水澆灌出來的果實是最甜的,原來這是真的。謝謝你,楊平,你讓我嘗到這世間最甜的果實。”
心蕾說完,踞高了腳尖,背起手,輕輕地在他的臉上印了兩片薔薇花瓣。薔薇的顏色在他的臉上迅速散開了,把他染成了一個熟紅的蘋果。
他出神地望著她,尋思著自己獲吻的原因。是因為她興奮過頭了?是因為她想借此感激他?還是因為她已經愛上了自己?
望著她含羞地低著頭,他明白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她勇敢起來,但萬萬料不到她勇敢起來后,做出來的頭一件事竟然是吻他!
可他反而怯退了,口中含糊地念了一句:“我有事,要走了!甭曇舯任米语w過還小。
她愕然,也尷尬,無言地看著他六神無主地騎著自行車逃離了現場。
他在馬路上踩著車,仍然忘了戴上那副助聽器。四周的車輛似是虛無,眼前閃現的只是心蕾的臉容,腦子內的思緒運轉得像腳下的輪子、沒有一刻可以停止。
她為什么會喜歡上他?他只不過是一個聾子。他害怕配不上她。況且,她不是有一個完美無瑕的男友嗎?可她為什么要吻他?還有她的眼神,她的低頭一笑。不,不是,他拼命地否定著自己的推斷。她不愛我,我也不愛她!我們只是普通同事。那一吻又不算什么,人家只不過在表示感謝。
突然,他握著車把的雙手像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拉扯了幾下,身子隨之失了平衡,“啪”的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頓感左腳的腳踝痛得很,不禁如夢初醒,定睛環顧一下四周,才發現剛才被一部小車的車尾撞碰了自己那部破單車的前車輪。他不禁背門生出一股寒風,心內打了一個顫,真是好險!
他爬了起來,也把自行車扶起,推到馬路邊上,脫下鞋子和襪,細細看了看左腳的腳踝,腫了一塊,紅紅紫紫的,還被掀起一大片皮,露出鮮紅的肉。
疼,鉆心的疼,但這已是幸運了。望著眼前風馳電掣的車輛,他又一次倒吸了一口冷氣?删驮诖藭r,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對面的馬路邊上停泊著一部老舊的“本田”,里面有一個人舉著相機對準他不停地拍照。
怎么回事?是警察嗎?難道他們在為這一件微不足道的交通事故拍照記錄?不可能。〖词顾麄冇羞@樣的需要,也沒有這樣的速度,警察可不是超人!不會是星探吧?呵,又在胡思亂想了。
楊平想走過去問個明白,但步子一邁開,傷口就愈加的劇痛。他沒辦法,站在原地休息了一會兒,可再想找那部舊“本田”的時候,人家早就一溜煙地走了。
“唉!”他嘆了一口氣,推著車也走了。他以為從此以后這件事將是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