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詩詩第二天走進公司后所說的第一句話。
她死瞪著一大早就被放置在自己辦公桌上的一束淺黃色的野姜花,完全陷入無語狀態。吃飯、看電影、送花……追求女人的慣常手段悉數上陣;唉……看來那個愛倫坡這次是真的對她起了追求之心了。
“有沒有搞錯?才上任第二天就泡妞……你算哪門子經理啊……”她癱軟地伏在桌上,哀聲自語。突然身后響起一聲嘹亮的呼哨,接著是一句標準的美語,“GOODMORNING!”是愛倫坡。
一聽到這個聲音,詩詩頓時如臨大敵,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進入高度警戒狀態。她硬著頭皮轉過身,沖愛倫坡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早……早上好,經理!
今日愛倫坡換了身深色法蘭絨西裝,粉紅色襯衫配上藍灰條紋領帶,看上去倜儻瀟灑,風度翩翩。他走到詩詩的桌前,笑著道:“很可愛的花!
“對……哦,很可愛的花!彼貌恢@么自賣自夸吧?詩詩有些哭笑不得。
“你喜歡嗎?”
“還……不錯。”她尷尬地咧著嘴。
“那就好。”愛倫坡滿意地點點頭,款款轉身走進專屬辦公室去了。門板關上的同時,詩詩立刻一秒鐘也不耽擱地站起身,捧起花,沖向——垃圾桶!
她快速把花塞入垃圾桶中,踩了兩腳,又在上面蓋了幾張打印紙以掩人耳目,嘴里不停念著:“老天保佑,菩薩保護,這次紅鸞星動不算數啊,這個機會我留著下次用行不行……”正在這個時候,高跟鞋聲“篤篤篤”由遠而近地傳來,原來是“銷售部之花”——孫巧巧姑娘大駕光臨了。
隨著孫巧巧而來的,還有銷售部的其他三名女同事。詩詩與她們一向沒什么交情,交惡倒是有過那么幾次。見她們進來,她只當沒看見;倒是方才那束花讓她有些心虛,她吐了吐舌頭,回到座位上,隨手拿過一份文件翻看著。
可惜這個孫巧巧卻并不打算遂她的意。她腰肢款擺地扭到詩詩的辦公桌旁,整個身子拗出垂柳一般的窈窕造型,七厘米高的尖細鞋跟往地面上輕輕一跺,其余三女立即領命而動,一個接一個湊了過來——
“巧巧姐,好漂亮的鞋子啊!剛才進電梯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A女一臉諂媚。
“是啊是啊,你看上面的水鉆,一顆顆又大又閃,簡直能把人的眼睛晃花了!”B女羨聲附和。
“巧巧姐,這雙鞋是LV的吧?我剛聽說LV在本市開了一家旗艦店——整個內地就這么一家喔!”C女適時報上品牌名稱,抖包袱的時機把握得恰恰好。在她說完最后一個字之際,孫巧巧也狀似不經意地用性感語調低喃出,“NEWARRIVAL——雖然比巴黎倫敦慢了半拍,但我也知足了,至少這間辦公室里沒別人穿哦。”說著掃了一眼詩詩穿著大頭娃娃鞋的腳——嘖嘖,這么大的人了還穿這個,她平時SHOPPING都去兒童商店嗎?
詩詩此刻真恨不得自己的耳朵上能長個消音裝置,可以自動過濾掉孫巧巧那煩死人的炫耀話語。買了雙名牌高跟鞋而已,很稀罕嗎?她就是喜歡可愛型的大頭娃娃鞋,不行嗎?
詩詩很想當做沒聽見地繼續伏案工作,但孫巧巧的聒噪之聲仍然在耳邊滔滔不絕地響著。她不勝其擾,郁悶無比,卻不敢發作,手里握著的圓珠筆幾乎要被她拗成了S型。
正在這個時候,她眼角忽地瞥見窗外掠過一頂熟悉的漁夫帽。頓時如同見到救星一般,她站起身來興奮地大叫:“何其!”
門外的人正是何其。他聽見她叫他,停下腳步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進來。蒼白的臉上,竟然有幾分赧然的紅暈,“早。”他掀了掀漁夫帽,靦腆地沖她微笑。
“早!你昨晚沒睡好嗎?黑眼圈這么明顯。”詩詩見了他大為高興,不自覺地就伸手去拍他的肩頭;沒料想這一次,他卻退后了一步,堪堪避開了她的手。
“怎么了?”詩詩一愣。
“……沒什么!焙纹鋼u搖頭,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有尷尬,有退卻,還有幾分……難得一見的羞怯之情。他不自然地搓著兩手,站在原地看了她半晌,突然丟下一句,“你忙吧,我中午找你!北戕D身快快地逃了開去。
何其……怎么了?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竟然好像是……在害羞似的。詩詩望著他迅速離去的背影,心中迷惑不解。
好不容易挨到了午休時分。詩詩實在不愿意再去員工餐廳聆聽孫巧巧無休止地吹噓她那雙新鞋;同事們前腳一走,她后腳就端了杯咖啡,偷偷往心理咨詢室去了。
午飯時間,辦公室里靜悄悄的,只有時鐘在滴答作響。她正要轉動門把兒,卻聽得后頭傳來“吱呀”一聲,門開了——經理辦公室的門開了。只見愛倫坡一手勾著西裝外套,另一手扶在門框上,以一種廣告男模般帥氣的姿勢向她發出邀請:“詩詩,中午一起吃飯怎么樣?”
詩詩的臉頓時垮下來,“經……經理!
“我在等你的答案!睈蹅惼乱荒樥\懇加期待。
“我在……減肥,喝咖啡就夠了!痹娫娕e了舉手上的咖啡,假笑道。
愛倫坡點了點頭,轉過身正要走,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折了回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道:“你只喜歡野姜花?”
“呃?”
“百合怎么樣?海芋?玫瑰?”
“百合?海芋?玫瑰?呵呵……”詩詩繼續假笑,就是不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她知道,今天她的答案將會在明早擺上她的辦公桌。
正在兩人傻乎乎地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心理咨詢室的門打開了。何其緩緩走了出來,見愛倫坡和詩詩像兩株稻草人似的扎在門口,正在四目相對。他先是愣了片刻,隨即露出了有幾分艱澀的笑容,“怎么,不去吃飯?大家都在減肥嗎?”
沒想到愛倫坡看見何其,雙眼頓時放出希望之光,“何醫師,我正有事要找你談呢。一起吃飯吧,我請!
有事要談?什么事?詩詩心中立刻升起警戒。
愛倫坡渾然不覺地繼續說:“我發現自己愛上了一位東方女性,就像是你們中國人經常說的那個……‘緣分’吧,我第一眼見到她,就覺得和她很有‘緣分’。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一些愛情方面的專業建議,比如怎樣向她表達我對她的——”
“你們不是要去吃飯嗎?我也去!”詩詩大聲喝斷他的話。開玩笑,這種非常時期,這種非常話題,她怎么可以放任愛倫坡與何其單獨相處、然后任由他在何其面前信口雌黃?!
此言一出,愛倫坡與何其都詫異地看著她,“你不是在減肥嗎?”愛倫坡問。
“我……我可以吃蔬菜,蔬菜對減肥有好處嘛!痹娫娔樕闲Φ孟褚欢浠,背上冷汗卻嘩啦啦地流淌,幾乎要滲透了衣料。
“我沒意見。”愛倫坡紳士地點點頭,轉向何其征求意見,“你呢?”
在這一瞬間,何其臉上閃過一種頗不是滋味的表情。他看向詩詩,見她目光渴盼地望著他,似乎正在期待著他點頭。他的心頭驀然有某種苦澀泛了開來:看樣子……她很希望和這位英偉帥氣的外籍上司一起用餐吧?
苦澀的感覺如同漣漪一般,淺淺地一圈接著一圈,在他胸臆間緩緩地蔓延開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直到那漣漪逐漸消失了,才命令自己漾開一個無所謂的笑容,“好呀,反正有人請,我這個吃客當然是沒意見咯。”
三個人的午餐,令人食不下咽,如坐針氈。
詩詩沒精打采地用叉子撥拉著盤子里的蔬菜色拉,一雙眼珠兒骨碌碌地偷偷轉向自己的右側:只見愛倫坡風度翩翩地切割著盤中牛排,就像是一位在為自己的病人做手術的外科醫生,神情是那樣的冷靜超然,動作是那樣的四平八穩。
看他此刻倒挺正常的,該不會下一秒鐘突然冒出一句“我喜歡的人是商詩詩”之類的瘋狂話語吧?她怕怕地想著,又將眼光調向自己的左側。只見“那個家伙”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大口咀嚼著盤子里香噴噴的培根卷,連看也不朝她這個方向看一眼。
第二次比較的結論出來了:愛倫坡和“那個家伙”之間仍然是——云泥之別。
詩詩很是郁悶:唉……為什么會這樣呢?她希望是“云”的那個人卻偏偏是“泥”,而且是扶不上墻頭的爛泥,就知道埋頭傻吃,也不懂得要稍微察言觀色一下。而她右手邊的這位英俊帥氣、風度絕倫的愛倫坡先生這會兒已經放下了刀叉,優雅地舉杯抿了口紅酒,看來漱完了口就有話要說了!
果然——
“何醫師,根據你以往的經驗和研究,一般的東方女性是不是都不太容易接受異國戀情的發生?”愛倫坡的問題可勁爆了,直奔主題,害詩詩剛吃下肚的一口色拉險些從嘴里噴出來。
她連忙大聲地咳嗽著,沖何其拼命使眼色。可何其渾然未覺,他慢條斯理地吞下最后一口培根,思忖了片刻,開口道:“不會啊,據我所知現在的東方女性思想都很開通豁達,對異國戀情并不會存有什么負面的心理障礙。”
不是吧?他這是哪門子歪理邪說?不說別人,她就有很大的心理障礙。≡娫娐牭勉y牙暗咬,不祥的預感再度浮上心頭。
果然,愛倫坡聽了何其的話大為高興,連忙趁熱打鐵地又問:“那么,你說——她不愿意接受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你口中的‘她’是指誰?”何其揚眉。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嘩啦”一聲,桌上的高腳杯翻倒了,杯中的酒紅色液體盡數灑在了愛倫坡高級筆挺的西裝褲上。
沒有人知道這酒是怎么灑的,只有詩詩的反應特別快,急忙跳起身來叫道:“哎呀,經理,你看你怎么這么不小心?要知道紅酒的污漬可是很難洗掉的,趕快上去換套衣服吧!”
就這樣,在根本不知道誰是倒翻紅酒的“幕后黑手”的情況下,一臉無辜的愛倫坡先生終于被“遣送出境”。
一看送走了瘟神,詩詩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她連忙一把揪住何其的袖子,小聲地警告他:“你別亂說話啦!”
“我只是說事實,F在跨國婚姻的比率很高呀。”何其無辜地眨眨眼。
“事實你個頭啦!你知不知道,那老外想追我?!”詩詩就快被他氣死了,原來這家伙不僅是爛泥,還是塊笨到極點的榆木疙瘩!
“是嗎?”他問得很是輕描淡寫。
“當然是!”詩詩氣急敗壞地敲著桌面,其實最想敲打的是何其的笨腦袋,“他昨天請我吃飯,約我看電影,還想送我回家,今天早上又買了一大束花送給我——”
“他送你花?”何其打斷她的話,眉頭略略皺了起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閑著沒事干,特意買把野姜花來自我陶醉一番嗎?不過幸好,那‘罪證’已經被我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你……扔了?”他的神色開始變得古怪。
“難道我還留著,找個花瓶把它插起來,再給它澆點水?拜托,我又不是嫌命太長了!這件事要是被孫巧巧那群女人知道了,到時候我連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詩詩想到孫巧巧那張永遠都在說個不停、口水也噴個不停的毒嘴,不禁打了個寒戰。
“野姜花啊……”何其有些恍惚。他只是自顧自地喃喃自語著,似乎根本沒把詩詩的話聽進去。
“喂,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痹娫娖婀值乜粗,只見他臉色異樣,目光呆滯。她不禁伸出手去探他的額頭,“生病了嗎?蔫得像脫水白菜似的!
何其直覺地往后一躲,“嘩啦”一聲,悲劇再度上演——詩詩的手肘撞翻了桌上的番茄醬瓶。瓶子翻倒在地,里面殷紅粘稠的醬汁濺出來,很公平地在詩詩和何其的身上各灑了一半。
“。 痹娫娞鹕韥,驚慌地抓了面紙想去擦,誰知腳下卻不偏不倚地踩上了滾圓的番茄醬瓶身,她的身體驟然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前撲跌而去——
“救命——啊!”這最后一聲“啊”喊到一半,突地戛然而止。詩詩以空中飛人的姿勢“撲通”跌入一個懷抱里。
好熟悉的風衣,好熟悉的味道……她抬起頭,正正對上一雙好熟悉的眼眸——
“何其?”她眨巴了兩下眼睛,愣了。
從半空中接住了她、使她免于摔跌之苦的人——是何其?
他是什么時候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又是什么時候飛身過來將她抱了個滿懷?此時此刻,她確確實實地跌在他懷里,身軀與他緊緊相貼。而他雖然看上去蒼白又羸弱,雙臂環抱她的力量可是一點兒也不小呢……一股陌生的熱流猛地竄過心頭,詩詩的臉驀然紅了起來。
“商詩詩,你該減肥了,抱起來重得像個秤砣!焙纹湫粗V呆的表情,朝天翻了個白眼,“你到底還要壓我壓到什么時候?我的手快斷了!彼呎f邊試圖把自己的手從她的腰肋和墻壁之間抽出來,奈何詩詩只是傻呆呆地看著他,整個身子的重量依舊毫不客氣地壓在他手上,一點兒也沒有要自力救濟的意思。
“喂,你傻啦?”
詩詩不回答。她的確是傻了。為什么自己……竟會有這種感覺?當他的雙臂環住她的腰身時,為什么……會有像過電一般喜悅而又戰栗的感覺呢?他的身子明明那么瘦弱,為什么……她卻會產生了想要一直依靠下去的感覺呢?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何其,眼前的何其還是何其,但何其……卻又不再單純地是何其了。
“我完了……”詩詩聲音沙啞,面色慘白,像病入膏肓的絕癥患者。
見她這副模樣,何其有些慌了,“你……沒事吧?是不是撞傷了哪里?我看看!闭f著關切地湊近她的臉。
“我沒事!”詩詩突然大叫一聲,用力地一把推開他,“我去洗手間!”然后以百米跑的速度飛快地逃離了員工餐廳,就好像身后頭有幾百頭狼在追趕似的。
何其被她推得一個趔趄,身子像不倒翁似的晃了幾下;等他終于站穩的時候,詩詩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搞什么……”他被她奇怪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搖搖頭坐下來,準備再度享用香噴噴的美食,手臂的肌肉卻驀然抽痛了起來,像是不允許他刻意忽略剛才的那一個擁抱。何其痛得齜牙咧嘴,拼命甩著手臂,不知不覺地,臉上卻逐漸起了紅暈。
“真是的!彼洁洁爨斓乇г怪,“野姜花哪里是可以隨便買得到的?我摘了好久呢……那個沒常識的笨家伙……”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風衣上那一坨番茄醬留下的痕跡,那紅色鮮艷刺目得令他無法忽視?粗粗,他突然覺得那紅痕幻化成了雞心的形狀……他不禁用手蘸了一點兒放到嘴里:噫,好酸,卻又……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