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四咳嗽了一聲,忽然道:“這段路的風景很不錯呢,張乙一個人趕車大約無聊得緊,我出去透透氣兼陪他打發一下時間,免得這小子不小心打瞌睡走岔了路。”他說著,人已鉆了出去。
車聲轟隆,宮無策溫和笑問:“是無釋找到你的嗎?這幾年你在哪里?”
“京城啊。好不容易出來,當然要找個最熱鬧繁華的地方見識見識,然后我就開了家醫館,再后來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京城第一神醫。偶爾也有京城分行的人找上門,我都有打八折哦。”
宮無策慢慢地點了點頭,“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難怪無釋動用了拂心齋的人力都找不到你。”
“我跟了大哥這么多年,躲人的法子總還是學到一二的!彼行┑靡獾負P眉,“而且,我走的時候就打算要開一家醫館,雖然看了那么多書,但如果無法實踐的話,也只能算是紙上談兵而已!
“你過得很好。”輕淺笑著,溫柔的語氣一如哥哥對妹妹般,所以,接下來的話才尖銳得讓人猝不及防,“四年前的事你似乎已經忘得徹徹底底了,果然無知比較幸福呢!
凝眸僵住,片刻后嘆息著搖頭,“大哥,和四年前一樣,你還是不適合說這些惡毒一點的話,就不要再費什么心思改變形象了,還是繼續溫文爾雅下去吧!
“原來那件事給你的全部感想就是我適合哪種形象嗎……”哭笑不得似的搖頭,心底的算計不動聲色,摻和了些微的莫名情緒。對于這樣不知死活又自投羅網的獵物要怎么辦才好呢……“那么你當時的傷心難過不會是因為我失敗的形象吧?”
“大哥那么入戲,我當然也得配合一下才是。畢竟我是最貼心的妹妹嘛,再看不下去也不能做出拆自己大哥的臺這種事吧!蓖哪昵耙粯雍敛荒樇t地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少女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啊,多了一個木箱外加四個輪子果然就是不一樣啊,比顛簸的馬背舒服多了!
“舒服得你……眼含熱淚嗎?”馬車“吱吱呀呀”地走著。像恍然了什么似的,眉梢輕揚,“那件事——就算你不相信,就算你只是當成一場玩笑也還是覺得難過的吧?難過到僅僅是想起就覺得無法忍受,因為看穿了真相背后的真相——你真正哭泣的,是這個吧?”
“大哥你在說什么啊,”少女茫然地看他,“一般人打哈欠伸懶腰之類的都會不由自主地流淚吧,難道這也算做什么深奧的道理,要用‘真相背后的真相’這種詞來鄭重形容嗎?”
宮無策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苦笑,“算了,你不想說的話我總不能逼你,無釋應該有叫你回去掌管拂心齋吧,與其在這兒陪我顧左右而言它,還不如回去做點正事,要不要我叫鳳凌陪你一道?”
“我這么辛苦地追上來,還沒說兩句話你就叫我回去?”凝眸驚呼,臉上的表情卻是得意大過緊張,“不好意思,你似乎忘了你武功全失這回事,我好像沒什么必要聽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說的話!
“有鳳凌聽就夠了。”宮無策笑問,“你是希望我叫他點了你的昏穴還是直接敲昏你?”
“啊,不用勞煩四哥了,大哥想知道什么盡管問吧!蹦⒓葱v如花,見風轉舵。
“還要我問嗎?”眉頭輕蹙,似覺勉為其難。
“不用,當然不用!怎能讓大哥開金口,我自己招就是了!毙θ萦右笄,“其實我說那是一場戲也沒錯啊,那時候的拂心齋正是風雨欲來之際,想找我下手的人不知有多少,范東遙就是第一個例子,為了我的安全及拂心齋著想,我當然得躲遠點。但四個哥哥是都不能露面的,拂心齋內部有多少人可信也是未知數,所以只好演了場‘決裂’的戲給有心人看,這樣就算哪天我在外邊被人認出來,活下去的希望也大點。大哥如此用心良苦,”笑容淺淡下來,她輕聲道:“我怎能不配合?”
“只是如此嗎?”低柔的聲音嘆息一般,“那么你應該只是覺得感動吧?可是當時我感覺到的明顯不止于此,那么……痛徹心肺的憤恨,是為什么呢?你在恨著什么又痛著什么呢?”
“我只是想讓效果更加逼真而已。”凝眸有些招架不住地回答。她要收回之前的話,她的運氣哪里是不錯,糟糕至極還差不多!
“那真是好高明的演技!贝騿≈i似的說著雙關語,宮無策的嘴角似揚非揚,“原來一直以來的預感并沒錯呢。我自小與你為難,每次你皆以裝傻混過,難得一次顯出才智,便不僅騙盡戲外人,連戲中人的我也未能幸免。那個‘神童’的傳說,果然是真的呢!
“?”眨了眨眼,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我記得曾聽拂心齋的下人說過,你兩歲識字,四歲能賦文,五歲知琴譜棋譜,武功方面自四歲起,舉凡輕功、暗器、刀、劍皆有涉獵,七歲時已皆有所小成。所謂神童,即是如此。但不知為什么,你八歲時卻突然變成一個與尋常人無異的普通孩子,所有的聰明才智在一夜之間竟然消失得干干凈凈!
“是、是嗎?”凝眸傻笑,“我早不記得了,你提這個干嗎?”
“因為我想知道原因,你突然變笨的原因,或者更準確地說——”笑顏不動聲色地逼近她,“你忽然裝笨的原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恰恰是我來到拂心齋之后的事。我是不是可以假設,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有著必然的聯系?”
“大哥你、你在說什么啊,什么裝笨又什么聯系的,”她很努力地傻笑再傻笑,“完全都聽不懂!
“聽不懂還能這么準確地抓住重點,真是厲害。”宮無策微笑著拍兩下掌以示鼓勵,“現在你不妨先回答第一個問題,要我再重復一遍嗎?”
糟糕,事情是怎么會急轉直下到這一步的?“那個、大哥,我想有一句話你一定聽過,叫做‘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小時就算是也許、一定聰明過,不表示我長大后也會一直聰明下去嘛,你說對不對?”
“有點道理。很好,繼續說,把你所能想到的理由通通都說完再說事實也不遲。”笑顏持續逼近,“我的耐心一向很好,你知道的!
“這個當、當然!彼恢圹E地后退,“不過大哥你身子不太好,還是多休息休息吧。像這種勞心費神的問題就別想了,反正又不是很重要。”
“對我而言,沒有什么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再逼近。
如畫的容顏近在咫尺,凝眸眨了眨眼,這張臉看了這么多年,印象中卻似乎從沒這么近過。心頭不由自主地竄過一陣戰栗,真是好、好恐怖的笑容啊。
凝眸咽了口口水,順道再往后退一點,“可是我好像沒什么事要大哥幫忙吧!蓖娴锰^火了嗎,所以要算總賬了?
“何必這么客氣呢?”低柔醉人的嗓音催眠一般,聽得她寒毛直豎,“你為我做了這么多,我怎能沒有一絲回報呢?”
“呃,我每次除了把事情攪成一團亂麻之外,應該沒有其他任何的建樹吧……”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烈的不祥預感呢,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馬上要發生似的。
“知道什么叫做欲蓋彌彰嗎,凝眸?”宮無策嘆息,溫熱帶著淡淡藥味的吐息縈繞上她。
“……”凝眸屏息,臉不自覺地微熱起來,不安地想再往后退,卻發覺背已抵住了車壁——無路可逃。
“我不是瞎子,何況這么昭然若揭的事實擺在面前,我想忽視也很難呵……”宮無策直起身,靠在車壁上,窗簾被風吹得一起一落,陽光一晃一晃地照進來,照進他眼底,竟有某種類似于失控的情緒一閃而逝,“那個時候,懶散得除了混吃等死外什么事也不愿做的人,私底下竟成天抱著枯燥艱澀的醫書研究——總不會是因為所謂的‘興趣’吧?”他勾起唇,“你剛才說的‘我為護你而趕你出去’只是第一個真相;你為救我而學醫才是真相背后的真相。只是我原以為能借此讓你死心,卻沒料到反被將計就計。說來真是有些好奇呢,究竟——你是幾時知道我活不長的?”
再裝下去……好像確實沒什么意思了。
凝眸嘆氣,“很早。那時你剛來拂心齋,一身是傷,爹說你體內至少有五六十種毒,但不知是湊巧還是下毒的人刻意為之,這些毒彼此間有種很詭異的牽制關系,所以你在那么慘的情況下居然活了下來。后來爹費盡心力也只能縮減你毒發的次數,卻無法徹底根除。那時我正好閑著沒事,想想你若死了可沒人幫我管拂心齋了,我可不高興自己累死累活,所以就去爹的書房偷了幾本醫書出來。再后來的事,”她攤了攤手,“我不說你也猜得到的。”
“……原來如此!睂m無策沉默片刻,忽然輕笑,“你竟是這么以為,忘記了真正的原因便拿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呵呵……”他抑制不住似的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笑得越厲害咳得也越厲害,咳得喉嚨涌出血腥味也不能停止,一直一直一直地笑下去,笑得光華燦爛流光溢彩,讓人喘不過氣的清華寂艷。
不管怎樣,無論真假,都是——與他無關的啊——
“大……哥?”凝眸遲疑地喚了一聲,猛然伸手捂住胸口——好痛!為什么?為什么看見大哥開心的笑容她卻會覺得痛?尖銳的刺痛一波波襲來,用力地眨了眨眼,為什么她會有難過得想哭的欲望?她不是已經不會痛了嗎?她不是已經忘了痛……嗎?!
宮無策終于停下來,卻還在輕輕地笑,墨漆漆的眸子魅黑如夜,“無所謂了,不管是為了什么,真心也好,利用也罷,我都已經給過你機會。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不會再放手了!
“大哥,你沒事——呃?”
手上忽然一緊,凝眸怔然抬頭,一張清雅秀致的臉正正對著她壓下來。
她瞪圓了眼,大哥——要做什么?沒給她思考的空間,沁涼微溫的唇輕觸著她的,接著,修長的手指掩上她的眼。
夜。
天上無星,只一輪血色的圓月高懸。凜冽的山風吹過樹林,發出簌簌的聲響,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咆聲。
最高的枝頭上,一烏衣人負手而立在滿月之下,山林起伏,他腳下巍然不動,清冷的月光水一般傾瀉在他身上。
“嘖,莫少主,這么顯擺地站在這種地方,您似乎很有當靶子的興趣呢!鼻謇蕩Φ穆曇艉龅仨懫穑牪怀霭H。月白色的身影輕輕一縱,躍上烏衣人身旁的樹頂,亦是雙手負后,卻是說不出的悠閑自在,怡然自得。
烏衣人微側過頭,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你似乎忘了我叫你去做什么了?有膽子一個人回來,你似乎有找死的興趣!
他的聲音輕柔,穿月白色衣衫的青年聞言卻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忙道:“我已經找到縱月了,只是臨時發生了一些事,我想還是回來和你說一聲!
“是這樣。那么你說吧,最好小心些說。”烏衣人溫和地道,“說得不好,你就要小心你的命了!
“又威脅我——啊!”青年驚叫,險險躍至左近的一棵樹,他原先站的那棵在凌厲的掌風下已轟然斷成了兩截。
“火氣太大會傷身的——啊,我說我說!是拂心齋傳說中四年前被趕出去的小齋主啦,她現在跟縱月在一起,還不知怎么和拒靈攪到一起,在成元鎮把他教訓得慘兮兮——”
“拒靈找上他們了?”烏衣人慢慢向他側過臉來,俊秀清雅的容顏在月光下說不出的妖魅,“那你還敢在這時候回來?他們不知道拒靈是什么人,難道連你也不知道?眠云,你是真的回來找死了!
“拒靈不一定就是沖著他們去的吧——”青年有些心虛地道,“他又沒有看到縱月,只是和那個小齋主打成一團,縱月出現的時候他已經被打暈頭了。而且你不是說拒靈不會動縱月的嗎?”
“但是他會動我。他并不知道縱月的存在,見了他只會以為是我。然后——”烏衣人微笑著,“他會做什么不用我再詳細地說給你聽吧?”
“你以為我真這么呆,連這一點也想不到?”青年得意地揚眉,身子在樹頂隨風晃來晃去,“如果不是看見縱月家的老四也在,我哪敢就這么跑回來送命?那小子雖然熱面冷心,對什么事都袖手旁觀,但縱月有事他是一定會伸手的,只要他在,十個拒靈也未必是對手!
“拒靈的武功的確很差,恐怕連你都打不過。只是你恐怕忘了,”烏衣人看著他的眼光已經像看個死人了,“拒靈殺人是從來不用武功的,而是下毒。你不會認為他在孤騖門第二名的排名是說著好玩的吧?”
青年怔了怔,仍然很樂觀地道:“沒事,你不是說過縱月不怕毒的嗎?”
烏衣人點點頭,“你對我說過的話倒記得很清楚。”
“命捏在你手里,想不記清也不行啊!
“那不知道你是否也記得我說過,縱月武功全失這件事?”輕柔的話語在夜風中劃過,暗紅色的滿月下溫柔的笑顏卻詭異得叫人心中一抖。細碎的咔喳聲連續響起,烏衣人腳下的樹枝承受不住他的殺氣,竟節節寸斷。
“好、好可怕……”青年喃喃看著已飛身縱上另一棵樹的烏衣人,想到自己的下場和那根樹枝相比好不了多少時,腿一軟,險些由樹上栽了下去。
“你還有什么話說?”
“那個、那個縱月聰明絕頂,他應該有辦法的吧……”青年目光虛浮,語氣軟弱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拒靈最可怕的并不在于他下毒的手段,他本身才真正讓人防不勝防。
“廢話!睘跻氯艘环餍洌瑲鈩莅寥恢畼O,“你當月是什么人?他武功全失并不代表他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廢物,只要他沒死,哪怕只剩一口氣,這世上就沒人能動他一根毫發!”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青年一個勁地道,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縱月不會有事?”他尖叫,“那你嚇我半天干嗎?!很有趣嗎?害我以為我就要見——”閻羅王了!
烏衣人淡淡地收回手,“你再不走就真要見到他了。穴道兩個時辰后自解,滾!
“……”亂七八糟地比劃一陣,在發現得不到任何回應后,青年泄氣地跺了跺腳,轉身飛掠而去,沒入黑暗中。
“月……”嘆息般地低吟,舉首望向那一輪大的有些孤寂的圓月。
——二十幾年的噩夢,到了該醒的時候了,是天對不起我們——
那個到底算什么呢?
凝眸托著腮冥思苦想,目光無意時地飄向窗外。唉,腦子太久沒動果然是會生銹的啊,都已經想了三天了……
咦?目光驀地凝住,微瞇起眼,好熟的身影——不見了?她揉了揉眼。那人影果真沒了。是眼花了吧,這種地方她從沒來過,又哪會認識什么人——
宮四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見她恍若未覺,忍不住問:“你思春啦?”
“四哥!”凝眸回過神來,一掌拍下他礙眼的手,瞪過去,“你發春還差不多!哪家哥哥會跟自己純潔無暇的妹妹說這種話?”
此時已近正午,經過幾天不分晝夜的趕路,這日一行人終于抵達了姑蘇城境內,便就近找了家酒樓坐下,為防引來不必要的注目,宮四特地挑了二樓角落靠窗的雅座。
“純潔無暇?!”宮四險些被口水嗆住,“能說出‘發春’這種字眼的人基本上離純潔有一段距離吧?”